佚 名
他是道上的大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无恶不作,恶贯满盈。
再怎么无恶不作,也敌不过无常人生——他出车祸,左脚断了。
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在睡觉,不知怎的,房间空调开得很冷,他弯着身体,把棉被盖到下巴,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俩人房只住他一人,也不见有亲人来看他或陪他。
第二天再去看他,他没在睡觉,双手露出来,我看了,不禁吃了一惊。
他的左手刺青,刺了一只老虎,尖牙外露,凶暴无比,下面还有一把刀,刀锋锐利,寒刃逼人;右手刺了一条龙,吞云吐雾,穿梭云间,胸口也有刺青,而且图案惊人,只是被衣服挡住,看不太清楚。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一人可以住俩人房,因为原来旁边的那个病人,已经吓得转房换床了。还是没和他谈话,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我,我只有出来了。
我再去看他,还没开口,就被赶出来,还说:“你再来,你再来我打死你!”
打我?我不怕。并不是我特别勇敢,而是我观察力特别敏锐,前两天去时,我早就注意到他的脚已经上了钢钉固定,那意味着从开刀房动完手术后回来的。我在二五东病房当了那么久的志工,凡是脚上钉钢钉的病人,痛得不想跟我谈话。脚上骨头穿钢钉,那滋味可想而知,那种痛不言自明。这位大哥又怎么可能跳下来打我呢?
“一定要再去看他!”——我如是告诉自己。
再去看他时,房间多了一台小电视,他也没在看,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移开,我在床边的椅子上自行坐下。
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我心里想,一定是他先忍不住,先和我说话,那我就可以关怀他了。
——还是不说话。中午一到,我去餐厅用餐了。
两天后,我再去看他,他身边有个国中生,我本想问他,是你小孩吗?可是看又不太像,而且就算问了,他也不一定会回答我,我就直接问那个国中生好了。他是大哥的外甥,我问完后,正想继续话题,我又被大哥赶出来了。
隔天下午我再去,他刚换药,痛得说不出话来,我当然也没办法和他说话,就出来了。
隔一天再去看他,他看着我,说:“你怎么又来了?”我心里说:“你终于和我说话了吧!”笑道:“来看你啊!”过了一会儿,又道:“觉得怎样,还好吧?”他没回答。
他又问:“你没被吓跑吗?”我心中道:“就凭你,还吓不跑我。”脸上微微一笑,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跑?”
只有小外甥来陪他,平日称兄道弟的朋友,平日约好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平日一起花天酒地的朋友,一个也不见了。
他从小没有爸爸,妈妈也不管他,见了他就打,他只好跷家。小学六年级时,有一个小朋友的钱不见了,就赖是他偷的,老师平日就不喜欢他,就对全班说他是小偷,这件事使他很生气,对他影响很大。他想,既然你们说我是小偷,我就偷给你们看。于是他专偷学校孩子的钱,连老师的钱也偷,自暴自弃。其后几次入狱,混黑道,做打手,当流氓,闯江湖,一错再错。
这种人是最可怜的,因为他从来不关心别人,当然,从来也没有人关心过他,所以一有人主动关心他时,他一定是排斥、排斥、排斥。我当然知道这一点。
他一直想不懂,为什么我被他骂出来,被他赶出来,还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的一直去看他,换作别人,可能已经放弃了吧!他更是想不懂,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怕他。
我终于攻破他的心防,和他聊天,有说有笑,我做到了,我成功了。
最后一次去看他,我送了他一本《证严法师静思语》,多少人因为这本书而感动,多少人因为这本书而改变,多少人因为这本书而开始了新的人生。而他呢?
在他眼中我是个非常奇特的年轻人,我的确是——我没被他吓到,但真的,我把他吓到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送他书,能改变他吗?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冯国伟摘自《台湾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