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超
老秦的妻子已经害怕到楼下给老秦拿报纸了。出院时,医生叫老秦少看报纸,说减少刺激,就是减少中风的机会,就有利于自己的健康恢复。老秦当时只是笑笑。刚回到家,他就要求看报纸了。
为了防止他再次中风,她每天拿了报纸,就要先“过滤”一遍。有一次过滤之后,她把某一个版藏起来了。可这哪里瞒得过老秦?他可是跟报纸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他当时就发起脾气来,慌得她赶快把藏起的报纸递到他手上。这以后,她一旦发现了有可能引起他中风的消息,就一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她手里捏着救心丸,兜里揣着手机,随时做好他发病的准备。
老秦退休前,可是省城里一位很有名气的记者。之所以会很有名气,是因为他写了许多很有名气的文章。准确地说,是人物通讯和报道。那些被他写过的人物,有的当了镇长镇党委书记,有的当了厂长厂党委书记,有的当了县长县委书记,有的当了市长市委书记,还有的则是在省里的某些部门任了职。他的那些文章也真是写得好——有的得了国家级新闻奖,有的得了省级新闻奖,更多的是在报社内部得了年度好新闻奖。退休之前,为了对自己的记者生涯有一个交待,他也就将这些文章结集出版了。捧着那一本又厚又沉的书,他的心里曾经涌满了喜悦之情、欣慰之情,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开始亲手撕这本书了。
是因为发现一个他写的人变成了贪官,他把有关那个人的文章从书中撕下来。一页一页地撕,小心翼翼地撕。一边撕一边还要控制着不断抖动着的手。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愤怒而又伤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采访他的时候,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那些被采访的人都是说他如何如何正派如何如何只替别人着想不替自己着想的啊!”他一边撕一边痛心疾首地说。这些年来,由于他写的那些人接连不断地成了“反面人物”——接连不断地被报纸曝光出来,他出的那一本厚厚的书,已经被他撕得残缺不全,拿在手里,很不成个样子了。
那次中风,就发生在他第五次撕书的时候,“他妈的!这些狗王八蛋!等他们一个个都倒掉了,我这书也就撕光了!我这一生也就白写了白活了!他妈的,都他妈的是一些狗娘养的!……”从来不骂人的他,那一天居然发狂地骂起来,骂着骂着就身子一硬,一软,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好在妻子及时打电话让“120”来抢救,他才被救转过来。
等他彻底转危为安了,妻子就老泪纵横地说:“你再也不能这样了啊!你要是万一有个好歹,我们一家人可怎么过啊……”妻子原来工作过的那个厂子早垮掉了,她现在每个月只能领到两百多元的生活费;他们惟一的一个儿子,一家三口每个月加起来也只有八百多元的收入,没有他们的补贴,日子也会过得很艰难。他心里也清楚,一旦他提前“走”了,这个家再没有他那两千多元退休金可拿了,老老小小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望着妻子脸上奔流不息的哀伤和惶恐,他也鼻子一酸,泪水一涌。只是,他已经很难改变自己了。从医院里回来,他仍然是每天都要看报纸。看到那种消息,他仍然会撕书。每次他撕书,妻子都守在他身边不住地说些劝慰他的话,还不时地用手在他的前胸后背抚摸着,让他消消气。她现在最怕的,就是他情绪再度失控,病情再次发作。
这天,她又到楼下的报箱里拿报纸,拿到报纸后又开始过滤。“完了,完了——”一个醒目的标题,像一道从天而降的巨大闪电,一下子就击中了她。“这可怎么办啊!他可是被老秦报道过的人中职务最高的一个啊!老秦写他的那篇文章,可是得了大奖的啊!这可让老秦怎么受得了啊……”她当时嘴里就念念有词起来,她也很快就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原载2006年第20期《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