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钱

白长海

师聪退休前是一家建筑公司的供应科长,头脑灵活,尤其口才了得,能把死人说活｡他是二婚,老婆比他小十几岁｡刚结婚时老婆就对他约法三章:不准留私房钱,不准和其他女人有染,不准赌博｡说是三不准,老婆其实只抓第一条｡只要你腰包里没钱,谁和你有染?拿什么赌博?师聪对老婆又爱又怕,每月工资奖金一分不留,全部交到老婆手里｡老婆很满意,师聪很得意｡师聪日常消费几乎不用自己掏腰包,全是建筑材料供应商买单,而且还有回扣｡随着退休日子一天天临近,他私藏的存折上的数字也在一天天增长｡

师聪退休那天,老婆做了八个菜,和师聪碰了杯｡儿子大宝又给老爸酒杯满上,全家其乐融融｡老婆说:“退了?”师聪说:“退了｡”老婆说:“拿来吧!”师聪心领神会,递上每月到银行开资的养老金存折｡老婆眉开眼笑:“从今以后,你就过供给制生活,吃的穿的玩的全包在老婆身上,让你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师聪假装感激涕零,主动和老婆碰了杯｡老婆又和颜悦色地说:“还有呢?”师聪一怔:“什么?”老婆说:“存折｡”“没了｡”师聪摊开手,“你当那是割韭菜,割了一茬还长一茬?”老婆叫师聪当儿子面起了誓｡他们共同的宝贝儿子正在费力地啃一只猪蹄,轻蔑地哼了声:“庸俗!”这是大宝的口头禅｡大宝初中毕业后就不再上学,老想干大事｡母亲对他不仅仅是喜欢,而且是崇拜得不得了｡老婆损师聪的口头禅就是:“看看你,哪个地方抵得上咱大宝?”

半夜,师聪屏住呼吸听了听老婆熟睡的鼾声,光脚下床踅到书房｡师聪爱好文学,书架上的书密密麻麻地排满一墙｡师聪当年藏存折时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起初他想把存折藏到左拉的《金钱》里,一看书名,禁不住抽了自己一嘴巴,这不等于告诉老婆存折在这里嘛｡又想藏到小林多喜二的《在外地主》里,仍觉不妥｡好不容易翻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一眼又发现何塞·杜枷尔的《此地无银》,师聪忙把存折塞进这本书里,心中窃喜:就凭老婆那个智商,打死她也不会想到这本书里有干货!他又把欧文·肖的《富人·穷人》摆到此书旁,混淆老婆视线,迷惑老婆心思｡

此刻,师聪翻开《此地无银》,那绛红色的存折果然还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

“你找什么?”老婆穿一身睡衣,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师聪忙合上书,反应极快地撒个谎:“我来了创作灵感｡”老婆看了看师聪扔下的书,果然不屑:“哼,‘此地无银,瞧这个破书名吧｡”师聪心里甚是得意｡老婆说:“我做了个梦,梦里提醒我,你养老金存折的密码还没告诉我呢｡”师聪点着老婆的脑门说:“你这个智商啊!我没退休前交给你的开资存折密码是多少号?”老婆说:“那还能忘?是咱大宝的生辰的年月日呗｡”师聪问:“为什么?”老婆说:“你最爱咱大宝呗｡”师聪说:“那你该知道今天交给你的第二个存折的密码了吧?”老婆作天真娇媚状:“那,就该是我的生辰年月日啦?”“傻瓜!”师聪亲昵地骂道｡老婆柔情满怀地说:“老公噢,你干吗不用你的生辰年月日做密码了呢?”师聪很有风度地说:“先人后己嘛｡”老婆感动地抱住师聪说:“你真是我的好老公｡”

第二天晚上,老婆又做了八个菜,和师聪碰了杯,拿出一个存折,兴致勃勃地告诉师聪:“老公,咱们有第三个存折啦,是用你的生辰年月日做密码的｡”师聪一惊,敷衍老婆几句,找个借口转到书房,翻出《此地无银》,存折余额处清清楚楚地打印着1?郾00元｡师聪脑袋嗡地一声,整整6万元哪,全划到老婆存折上了!师聪怎么也闹不明白的是:老婆怎么就会发现存折,知道密码呢?等师聪回到餐桌前,老婆早把那存折藏了起来｡师聪正不知如何开口,老婆笑眯眯地说:“到书房看咱们共同的‘宝贝去啦?老公,实话告诉你,你把那‘宝贝抱回家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我顺着《金钱》､《在外地主》､《富人·穷人》一路找下去,终于找到咱那‘宝贝最安全的藏身地方——《此地无银》｡本想一下抱回来,可看它芝麻开花节节高,小孩鸡仔渐渐长,怕吓着它,再不肯生,不肯长了｡这回你退休了,那‘宝贝也断奶了｡我抱回来想用你的生辰年月日给它起个名字,安个密码｡不承想,歪打正着,这‘宝贝原来的名字就是你的生辰年月日｡”师聪想说什么,老婆飞快地看了儿子一眼:“有什么话,当儿子面说吧｡”大宝正在全神贯注地剥一只大虾:“你们在啰嗦什么?庸俗!”

师聪吃了哑巴亏,只好用“肉烂锅里”来安慰自己,可是没有私房钱的日子又很难过｡他看到一家公司招业务员不限年龄的广告,心想,我一个科长干个业务员还不绰绰有余?便背着老婆前去报名｡报名者都被集中到一间会议室听课,讲课人满嘴冒沫｡师聪稍一听,这不是地地道道的传销吗?什么水平啊!听的人还鼓掌呢,不及我一丫儿!师聪私下问主持人讲课有没有课时费?主持人说有,但必须先参加组织才能取得讲课资格｡要参加组织就必须花2900元买一套“多姿美”牌化妆品或“寿比山”牌保健品｡

师聪没钱,只好悻悻退出,路经市场,按老婆吩咐买了几斤鸡蛋｡过小马路时,从胡同口窜出辆摩托车｡师聪一惊一退被马路伢子绊了个腚墩,胳膊肘让行道树老树干擦掉一块皮｡师聪哪肯吃这个亏,爬起来拦住摩托车｡骑车人是个穿格子衫戴墨镜的小青年,满嘴胡言:“皮蹭掉了再长新的嘛!新的总比旧的好嘛!要不是我碰一下,你还舍不得把旧皮刮掉嘛!”师聪想,嘿,跟我玩嘴皮子?这不是孔夫子门前卖书?便忍住气道:“那我的鸡蛋呢?”“墨镜”瞥了眼地上黄黄白白的一滩碎鸡蛋,说:“不就10元钱嘛!”师聪说:“那不行!我买这蛋是要孵小鸡的,鸡又生蛋,你10元怎么够?”“墨镜”把10元钱又揣回腰包,掏出一张两元钱买的社会福利彩票:“这是我刚买的彩票,是预备中一等奖的,500万够赔你蛋孵鸡､鸡生蛋的损失了吧?”

真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师聪正目瞪口呆,那小青年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开走了｡师聪只好记牢了摩托车牌号,预备第二天找交警队｡他想了想,又弯腰捡起那混账青年扔在地上的彩票｡

晚上,师聪坐在沙发上,一边让老婆敷药,一边看电视摇奖｡那彩票上的几个数字,当过科长的师聪早已烂熟于心｡突然,他猛一哆嗦｡老婆忙停住手,问:“碰疼了?”原来师聪的彩票中了二等奖:扣税后还有62900元哪!师聪第二天没去交警队,取了奖金,买了一套保健品,又无偿送了人,免得老婆发现他身上还有余钱,引火烧身;然后将整数60000元存入银行,密码经过精心设计,决定狡兔三窟:老婆､孩子和自己的生日,各取末尾两位数｡存折藏到中外经典歌曲大全《深深的海洋》里,《喜马拉雅》《青藏高原》《黄土高坡》一应俱全｡老婆再能耐,还能上天入地､钻山探海不成?

再说那传销组织的头头们听师聪试讲了一课,大为赞赏,当即招聘他做讲师,师聪择日上任｡有了“事业”后,师聪精神抖擞,踌躇满志,仿佛又回到了当科长的年代｡师聪的老婆奇怪了,她一向认为“人无钱不走”,丈夫的挎兜比脸都干净,不好好呆在家里,一天到晚干什么去?她又到书房搜寻,到底因“山高海深”“大漠荒原”的阻隔,未能如愿｡师聪不免窃笑,师聪老婆不死心,叫来儿子大宝｡大宝虽然最想当警察,但只愿意破大案要案,对跟踪父亲这种小儿科干活不屑一顾,但架不住母亲左哄右劝,又答应提供经费,才 决定屈尊降贵,牛刀小试｡

大宝照着电视剧里的样子,非常专业地买了礼帽墨镜,粘了假须,还上电子器材黑市买了笔式录音机､纽扣式摄像头｡一番打扮后,别说师聪,连师聪老婆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可大宝还是严格要求自己,一本正经､按部就班地利用树木电杆墙角的掩护,一路跟踪父亲进了传销课堂｡师聪不愧当过科长,每堂课开讲前都要来一段故事,吸引大家眼球,活跃会场气氛｡师聪说:“有个叫二虎的小伙子听了我的课大受启发,回家告诉姥姥｡姥姥说,‘好嘛!这算啥?不就2900元钱嘛,叫你几个姨一家出几百就够了!二虎认为是个好主意,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向姥姥汇报,‘我大姨拿六百,我二姨拿六百,我四姨拿六百,我五姨拿六百,还差五百,姥姥您拿得了｡老太太不糊涂:‘不对,还有你三姨呢?二虎说,‘我没有三姨啊｡老太太说,‘你蒙你姥姥哪?你表哥表弟都有三姨,你咋就没有三姨?你没有三姨,那四姨五姨是咋排的?二虎让姥姥给问懵了,是啊,我三姨跑哪去了?想了半天一拍大腿,‘姥姥,我想起来了,三姨就是我妈!‘胡说!姥姥大怒:‘我伺候的月子还不知道?你可是你妈亲生的,咋管你三姨叫妈呢!”

大伙都笑了｡大宝的笑声尤为突出响亮,差点把假须笑掉了｡师聪开始讲课,又搬出他那“一个鸡蛋的家当”:“有人说这是个神话,不,它是今天的现实,譬如你是张三,发展下线李四王五,李四王五发展赵六魏七孙八周九,像一棵树的根须,不断分杈延伸,而你就是树干,无数根须的养分都要输送到你这里｡这就是‘金字塔发财法!”大宝听得眼都直了｡下课后不少人交头接耳,神神秘秘地传看一张张纸条｡大宝甚是好奇,也跟着伸头探脑｡一个模样“忠厚”的长者对大宝十分信任,把自己手中纸条递给大宝｡原来是传销员们开资的凭条,电脑打印的十分整齐正规,连国家所扣的个人所得税是多少都明列其中｡大宝一看那实领金额,着实倒吸一口气:35426?郾6元!“忠厚”长者说:“我算是少的｡下午B级代理还要送钱来,我领你去看看｡”大宝说:“好｡”

下午,“忠厚”长者把大宝领到一个装修豪华的房间｡房间里已聚有二十多人,个个表情严肃,师聪也在里面｡B级代理坐着“本田”来了,带着会计和保镖｡会计和保镖吃力地拎着一个很大的编织袋｡“B级”很威严地扫了一眼屋内的人,对“C级”说:“没有外人吧?”接着把编织袋里的钱掏出来,一捆捆地码在桌子上,像建筑工地上的砖垛｡大宝的心咚咚地跳,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现金,都是百元大票,用银行专用的牛皮纸条勒着,尚未启封｡会计开始念领薪者的名字｡每人少则三五万,多则八九万｡每当领薪者的钱低于五万时,“B级”就会皱紧眉头,不满地说:“×××,你这月的业绩怎么这么差?”当念到师聪名字时,大宝打开微型摄像机,只见父亲恭恭敬敬地从“B级”手里接过61200元｡那1200元是“B级”一张张现数的｡

大宝回家后一五一十向母亲汇报,师聪老婆惊喜交加,惊的是丈夫又有了私房钱,喜的也是丈夫又有了私房钱｡大宝豪气万丈地说:“妈,我天生是干大事的!这回大事找着我了,我就不信干不过我老爸!”师聪老婆嗤之以鼻:“你爸?他哪点儿抵得上你!”当晚,师聪老婆又做了八个菜,和师聪碰杯｡师聪现在一见八个菜就眼晕心虚｡

“拿来吧!”老婆说｡师聪问:“什么?”老婆说:“我这辈子还稀罕什么?存折呗!”师聪一愣,说:“你当那是自来水啊?打开龙头就淌?”老婆大怒:“大宝,放!”大宝一揿开关,雪白的墙壁便成了投影电视｡师聪正神气活现地大讲“金字塔发财法”｡老婆冷笑:“你都能教别人怎么挣大钱了,自己还能不发财?”师聪大惊,也跟着愤怒起来,一指墙上的师聪:“你听他白话哪!那都是骗人的!挣钱!谁要是信这老东西红口白牙地信口雌黄,连老婆孩子都得搭进去!”老婆说:“你说的那是别人挣不到钱!你是谁?科长师聪!大宝,放!”大宝听令,利索地把镜头切到师聪双手领钱的画面,还给来了个定格｡老婆飞快地数了数:“散装不算,一共六个整包｡拿来吧!”师聪大呼冤枉,说那六个整包,只有封皮是真钱,里面夹的全是纸｡屋里人一多半是公司核心人员,其余全是新上钩的“鱼”,那假钱就是“钓饵”!老婆哪里肯信?嚷嚷着是真是假要到公安局才会见分晓｡师聪吓得直哆嗦,抹着哭出来的鼻涕,把老婆领到书房｡老婆拿到那6万元存折后说:“好哇,怪不得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把它藏大海里了｡”师聪又得意起来:“还有密码,狡兔三窟,你一辈子不睡觉也猜不到!”

“654273｡”老婆脱口说道｡师聪呆若木鸡:“你,你怎么知道?”老婆一笑:“我核计着该到了把老婆孩子丈夫的生日归拢到一块堆儿的时候了!”

师聪看老婆高兴,打算讲出那六万元的真实来历:“其实,只有那1200元是我挣的讲课费,那6万元……”

“不白要你的,这是收据!”老婆以为师聪心痛,理直气壮地拍出一张单子｡师聪一看,是儿子大宝一次性购买二十套传销商品的收据｡大宝得意地说:“我一出马就做到D级!”

这回可是“肉烂狼窝”了,师聪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责编: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