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敏
县政府电话通知,要各乡参加县里举办的大学生就业洽谈会,还硬性规定,每个乡必须招一个回去。
乡长一接电话就和政府办的人吵起来:“这是谁的馊主意?乡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我们在前方卖命,你们在后面开口子。不增加财政开支的文件,是不是你们发的?”
乡长有气。我们这个乡地处偏远的三县交界处,地孬人穷,一说进人乡长脖子里就冒凉气,多一个人一年多七八千块的财政支出,进人可容易这钱没地方出。
谁知县长就在电话旁边,他夺过话筒就下了死命令:“别的乡要不要我不管,你们乡必须要一个。不引进科技人才,提高科技含量,怎么打翻身仗?”乡长说:“我们乡一个正职六个副职平均大学水平。县长说,你们的大学水平我还不知道,报报你们的学历。”乡长和六个副乡长的学历,都是党校函授大专班毕业,虽然有毕业证,却不过硬。
乡政府组团来招聘人才,引起了大学生们的轰动。能到乡政府工作也不错,起码是国家公务人员。一时,各种各样的简历摆满了桌子,形成了一个很热闹的买方市场,大伙都忙得不亦乐乎。我们乡长却蹲在一边抽闷烟。
这时,李义灰不拉塌地走过来,往他跟前一蹲,借火吸烟,胳肢窝里夹着档案,好像局外人一样看着喧闹的人群。
乡长问:‘你是大学生么?“李义点点头。乡长问他想不想进乡政府。李义叹口气说:”只要能给口饭吃,进村政府都行。”乡长说:“上我们那吧,乡穷,待遇不高。”李义苦笑一下:“得啦,别逗闷子了,你一个司机有这个权力?”乡长一拍腿说:“操,你看我就一司机呀,你这人,我要了,同意咱就走,去不去?”李义一拍档案:“去就去,谁怕谁呀。”乡长说:“去就签协议。”李义说:“你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专业?”乡长说:“只要你不是贩卖毒品、拐卖人口、恐怖活动专业,我就要。”
其实,乡长压根就没想招什么人才,一个乡政府,要本科大学生,纯粹是资源浪费。李义报到后,既没有安排工作,也没有明确职务,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呆了半年。到第七个月头上,李义说:“乡长,你多多少少也得让我干个事吧,白拿工资,我心里也不安哪。”乡长这才想起问他学的什么专业,一问,乡长暗暗叫苦,李义在大学学的是政治经济学,专门研究金融规律,经济成分构成分析。乡长这下遭了难,像李义这样的大学生,最起码也得在省级经济研究机构里才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我们乡是个纯农业乡,一没有企业,二没有大型金融实体,唯一的一个综合市场,还半死不活的。乡里投资了十几万元,盖了一排平房,圈了一遭围墙,至今还欠着债呢。乡里各口都人满为患,只好让李义当乡长助理,主管综合市场。
办公会上定下来,乡长便找李义谈话,把综合市场的重要性讲了个透透彻彻。什么引导全乡的主导企业呀,什么带领全乡产业结构调整的龙头哇。话还没说完,李义就问:“当初是谁让建的这个市场,这个人纯粹是傻逼呀。”乡长脸一红一白的。李义说:“你们建这个市场,以什么资源为依托呀?”乡长说:“咱们乡三县交界,吸引各县的农产品来这里进行贸易。”李义说:“傻逼才来这里贸易,你以为这是和外国接壤的通商口岸哪?一不通火车,二没交通要道,人家卖给谁呀,除非人家有病。”几句话说的乡长下不了台,下不了台自找台阶下,要不能当得了乡长?一阵哈哈,李义夹着铺盖到市场去了。
自从把李义派到市场去以后,乡长就没见过他,也确实不想见他。李义和市场是乡长的一块心病,眼不见心不烦。
各乡招回来的大学生,大部分又倒流回去,真正在乡里扎根实干的唯有李义一个。
县长表扬乡长,说他会用人才,留的住人才,把别的乡骂得狗血喷头,满脸灰溜溜。
乡长被表扬后觉得挺亏心的,自从李义去了市场,还真没像回事地关心过他。这天从县里回来,绕个圈就到了市场。谁知,往日冷冷清清的市场里,人声鼎沸,从市场门口进出的汽车、拖拉机有上百辆,都装着从各地收来的废旧塑料。
听说乡长来看他,李义一脸灰土地跑过来说:“热烈欢迎乡长大人光临。”乡长说:“李义呀,你就骂我吧,有什么困难,说说,乡里帮你解决。”李义说:“乡长大人,你要真支持,你就管住乡里的七所八站,别让他们来这里扫荡,刚刚引的鸟儿来,别全吓飞了。”
乡长说:“大门口贴上告示,乡政府工作人员一律不得擅自进入。”李义说:“还有县里的。”乡长说:“这好说,没有我的批示,你概不接见。”李义说到做到,当场就让乡长签字画押。乡长刚签了字,想进去看看,李义说:“不行,你刚说了的就不执行?”乡长笑着说:“好好,我只要你的效益,别的事情我还懒的管呢。”
每到年底,是乡长最挠头的时候。一到了年底,乡长就得潜伏起来,对工作实行单线联系——躲账。
乡长一年很少在家,唯独这几天要猫在家里,悠闲地看看书,练练书法。一次,他练着书法,心里想着财政紧张的难处,想着想着一走神,连写了好几张“酌办”。乡长媳妇说,怪不得人家相声里说你们有签字的瘾,果然不假,练书法都写批示呢。乡长只有一脸苦笑。他的一个同学来家里,看到一张写在白纸上的“酌办”,不由赞叹:“好字!参加县里的书法比赛肯定得奖。”乡长心血来潮,让人裱了一幅。裱匠也是书法内行,他斟酌半晌,去掉了一个“办”字,只剩下一个“酌”字。这一去,去出了神韵,去出了风格,去出了品位。这“酌”字一挂出去,立即招来一片叫好声。内行人都说,这才是大家风度,不提饮酒不说杜康、刘伶,单单一个“酌”字,别出风韵,评委们也看好,给乡长发了个一等奖。在大家的祝贺声中,唯有乡长苦乐自知,感慨万千。
他和财政所长之间有个小秘密,凡是他批了“速办”“急办”的条子,所长就可以压着不办,或者干脆推出去。如果真正需要办的,他就签上“酌办”。只要乡长签上“酌办”,所长就是砸银行的保险柜也得办了。
有人拿了“速办、急办”的条子,到财政所碰了钉子。碰钉子的人脸肯定不好看,脸不好看心里就不舒服,不舒服就用语言来表达,这语言肯定是过激或是侮辱性质的。为这,所长常常处于尴尬的位置。每当财政所长诉苦时,乡长就拍着他的肩说,同志,党和人民会理解你的。财政所长无奈地一耸肩,谁让咱们摊上这么一个穷乡呢。
到了年底,乡长估计着自己批出的急办、速办的条子,也有几十张了,看看桌子上还有一堆没审核的条子。心想,到时候了,吩咐司机收拾旧报纸,灌一大饮料瓶墨水。回家,躲账,练书法。
司机说乡长,今年你别去得一等奖了,你看看院里。乡长一看,进财政所的人全都愁眉苦脸,提心吊胆,而出来时却一个个喜笑颜开,云消雾散。乡长暗暗吃惊,今年财政所真砸了银行了。正叨咕,财政所长笑容满面地进来说:“乡长啊,咱们打伙计这么多年,这可是头一回让我过一个痛快年。”机关大院里也是一片欢声笑语,往年这时还在各村催尾欠的工商、税务人员们,也都悠闲地互相逗乐子。
财政所长把年财政进账报表往桌上一放说:“乡长啊,咱们那多年的苦蔓儿可是结甜瓜了。综合市场仅两个月的税收,就完成了全乡全年的财政收入。”乡长也惊了:“我的娘啊,这是天上往咱们乡掉银子呀。”他拍着所长问:“这没毛病吧,报纸上说一个城市的自动取款机坏了,一个人透支了十几万,结果成了诈骗犯。”
财政所长说:“你不信你自己,还不相信我么?这一笔笔收入可都是票证相连的,我就是有那诈骗的胆子,也没地方诈呀。”
信息时代,综合市场这么热闹,县里马上就知道了。于是,各部门都来抓典型摘桃子,还指定在我们乡开全县乡域经济发展现场会。乡长红得发紫。
可是本来是说春节前开会,后来又推到正月里。过了二月二这会还没音信儿,乡长心里就有了想法,他又不能流露出来,他到县里探了一下风声,那些来总结材料的秀才们,见了他的面只字不提这方面的事儿,却一股劲地夸他的书法。乡长心里发毛,回来先找李义,让他交个实底,用什么办法把邻县的客户吸引过来的。李义一歪头,市场办公室墙贴着建市场时的优惠政策,被李义用红笔重重地勾了一个大圈。
邻县有十几个乡从事废旧塑料再生的加工业,因为他们都是零散户,各种费用就高,什么环保费、污染费、道路建设费、开发费等等。只要没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费用,他们就疯了似地奔过来了,李义打了一个擦边球。
乡长心里有了底码,可他还是解除了李义的聘用合同,让他去了天津一个大型民营建筑公司,那里的总经理是乡长的一个朋友。
一个月后,县纪检委反贪室主任带着工作组来了。因为李义已辞职不干,目标就对准了乡长。反贪室是带着任务下来的,他们要查清市场究竟收了不法商贩多少回扣。开始乡长还耐心地解释,让写什么材料就写。二十天过去,所有的账目都没有出入,合情合理地纳税,都有单据。纪检委的人们也毛了,火气旺,脾气长,给乡长拍桌子:“不信就整不出你一点问题来!”乡长也恼了,把当年建市场时各局部委给的优惠条件全端出来,往桌上一拍,县委文件,看吧。工作组的人都直了眼睛,这文件虽然已出台五六年了,可谁也没有废除哇。
反贪室主任说:“乡长,你可要注意自己的态度。”乡长说:“县委文件算不算数?”反贪室主任摇着二郎腿,慢悠悠地说:“是权大于法呢还是法大于权,法是全国人大定的,县委有立法权吗?”
乡长的火也慢慢消下来,县委是没权立法,只好乖乖地听纪检委的摆布。不但是反贪室的人来,各个科局也来补缴各种费用,财政所长只好眼睁睁地把钱让人家拿走。
审查工作一直到了麦子黄梢。这期间市场的客户们听说这里出了问题,一哄作鸟兽散,综合市场又冷清下来。
这年年底,纪检委给乡里来了一个审查结果,函件到乡里,乡长正躲债在家里练书法,司机把文件给他送来时,他连看也没看随手一扔。司机说:“总算给了你一个清白。”乡长努力忍住眼中的泪水,但还是有数颗落在了纸上,把一个刚刚写下的“酌”字洇得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