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鸣
张佩纶是风头极健的“清流”,但所谓“清流”,恐怕只是个门面
张佩纶,字幼樵,号蒉斋,直隶丰润人,1871年中进士。在光绪初年的政坛上,他是风头极健的“清流”人物,与张之洞、宝廷、黄体芳合称“翰林四谏”。所谓“清流”,是当时官场中的一批言官,取法儒家传统,以刚正不阿、主持清议、议论时政、纠弹大臣出名。以张佩纶为例,1875至1884年间,共上奏折127件,其中弹劾和直谏的占三分之一。一疏上闻,四方传诵,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连张佩纶爱穿竹布长衫,都有人竟相模仿。
一般认为,前清流奉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领袖,政治上趋于传统保守,凡稍谈外交、识外情者,咸斥之汉奸大佞,痛诋不遗余力,是洋务派的主要对立面。然而,政治层面的实际运作远非如此,从现存李鸿章与张佩纶间的数百封通信看,他们在关于朝廷政治的各个方面都有深刻而坦率的沟通。张佩纶曾对李鸿章说:“作清流须清到底,犹公之谈洋务,各有门面也”,读过张氏的这些信札,我确信所谓“清流”,恐怕真的只是他的门面而已。
锋利无伦的张佩纶从来不攻击李鸿章,这同张佩纶之父张印塘与李鸿章是早年旧识有关。1879年夏,张佩纶丁忧去职,收入窘迫,李鸿章在给前江苏巡抚张树声之子张华奎的信中说,张佩纶丰才啬遇,深为惦念,不如到北洋担任幕僚。张树声本是淮系中的第二号人物,张华奎在北京又同清流走得很近,人称“清流腿”。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使得官场的人际关系错综复杂。1880年,张佩纶过津,李鸿章邀其小住。讨论水师将才、进退人事及北洋水师规模,并周览大沽炮台。从此他们私下走得很近。1883年底,张佩纶出任总理衙门大臣,他两三天就与李鸿章通一次信,署中大小事情都逐一报告,简直就像李派进去的眼线。
清人李慈铭说:“近日北人二张一李(指张之洞、张佩纶、李鸿藻)内外唱和,张则挟李为重,李则饵张为用。”这是当时官场的普遍看法。但张佩纶与李鸿章早在中法战争之前就结成了紧密关系,却似乎从未为外人洞察,更没有发现他其实是李鸿章同李鸿藻沟通的一座桥梁。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张以二李为体,二李以张为用,才使得19世纪80年代上半段的晚清官场显得色彩斑斓。政治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利益场,恐怕没有什么单纯的“清流”。同样,李鸿章对张佩纶,既有欣赏的成分,又有利用的考虑,这是不言而喻的。
马江之战,张佩纶身败名裂,政治生涯终结
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后,清廷下谕,委派36岁的张佩纶会办福建海疆事宜。此行正是他身败名裂的开始。
清政府对于中法越南冲突在处置方案上一直举棋未决,甚至当法国军舰开进闽江,同中国军舰交错停泊的时候,依旧和战不定。张佩纶虽是书生,也懂得先发制人的道理,可是军机处愣不同意,却又训令他“法人如有蠢动,即行攻击”,不可放法舰出闽江。这就注定了最后的悲惨结局。中法军舰在双方的火力圈中对峙了一个多月,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头顶,我想,无论谁都会绝望。以张佩纶之绝顶聪明,他自然预感到了。
果然,当法国人在8月23日开炮袭击时,中国军舰连同生产这些军舰的福州船政局,顷刻之际便被摧毁(船政局的造船设备连同技术,全部是从法国引进的)。在法国大炮轰鸣声中,张佩纶带人上中岐山上观战,亲眼目睹了江面上炮弹横飞,水幕冲天的悲壮场面。开战必败的心理准备虽然早已有之,但败得这样快,这样惨却是未曾想到。数月之前,京师之中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等潇洒气派,如今,他却体验到身败名裂、罪无可绾的绝望心情。后来,民间传说他一闻炮响,放弃指挥,跣足而奔,一气逃了几十里,行抵鼓山,乡人拒不接纳,只能匿居庙中,而遭北京言官弹劾。虽经左宗棠奉旨查核,力奏无此情节,最终仍被流放军台效力。福建人将他和另几位大员何璟、何如璋、张兆栋放在一起,作词讽刺:“两个是傅粉何郎,两个是画眉张敞”,描绘得十分不堪。张佩纶从此结束了他的从政生涯。
马江之败是前清流趋于沉寂的转折点。近代中国的不幸不是言官太多,而是具备实际操作能力的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家太少,国家尚未从封建专制中挣脱出来,综合国力无法同发达国家抗衡。当然,书生典兵,本来含有以文制武,防止军人专权的政治考虑,其在中法战争中的实际运用,却是慈禧太后腻味清流们喋喋不休的高论而设的一条借刀杀人毒计。中法战争的外部结果,是中国失去了对越南的宗主权,从本国政坛的变化看,则是以恭亲王奕訢为首,包括李鸿藻在内的全班军机集体下野,和清流健将们的铩羽而归。
李鸿章拒绝了张佩纶要他派军舰援闽的要求,张佩纶心中不满却也无处发泄。李鸿章认为张主动选择驻扎船政局而不是驻扎在福州本身就是意气冲动。而事后给予张佩纶真实关爱的,仅有李鸿章,所以张佩纶只能苦涩地接受这份关爱。作为清流,他没有“清到底”的气度,依附李鸿章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就成了他后半生的选择。
一百多年来,关于张佩纶马江之战的故事,似有越描越黑的趋势。张爱玲说他在“大雨中头上顶着一只铜脸盆逃走”,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表示,他读了报上所写张佩纶在马江战败逃难时还携猪蹄大嚼,感觉很是难堪。究竟有没有顶铜脸盆或嚼猪蹄,恐怕现在难以考证清楚了。陈寅恪先生曾说“马江战败,丰润(张佩纶)因之戍边,是丰润无负于合肥(李鸿章),而合肥有负于丰润,宜乎合肥内心惭疚,而以爱女配之”,其实李鸿章在处理中法战争时的态度,完全是按自己的逻辑行事,爱女嫁张,决计不是“惭疚”的原因。
李鸿章以爱女下嫁张佩纶,一桩备受非议的婚姻
张佩纶一生三次婚姻,原配朱芷芗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军机章京朱学勤,而军机大臣王文韶的儿子王庆桢1879年娶了朱学勤另一个女儿,张佩纶就与王庆桢成了连襟。1882年,王文韶在“云南报销案”中因张佩纶弹劾而去官,十三年后,却因甲午战争失败,他接替李鸿章,出任北洋大臣和直隶总督。这是张佩纶没有料到的。继室边粹玉的令尊边宝泉从陕西按察使做到闽浙总督。第三位夫人就是李鸿章的女儿李经(小名鞠耦)。就丈人的地位而论,一个比一个更高。边夫人1886年故世后,李鸿章将女儿许配给他续弦,可见对他的看重。鞠耦是个才女,深得父亲的钟爱,一直带在身边,直到二十三岁方才定亲,在当时属于晚婚。
张佩纶比鞠耦大十七岁,是个死过两任太太且又“犯过严重错误”的刑满释放分子,因此在局外人眼里,这场婚姻大为奇怪,各种议论纷至沓来。有人作对联曰:“老女嫁幼樵无分老幼,东床变西席不是东西”。又有人作诗曰:“蒉斋学书未学战,战败逍遥走洞房”。惟张李伉俪,感情尤笃,吟咏之乐,甚于画眉。各种浮言,一概不予理会。在张佩纶日记里,常有“菊耦小有不适,煮药、煎茶、赌棋、读画,聊以遣兴”。“菊耦生日,夜煮茗谈史,甚乐”这样的记载。
婚后,张佩纶与太太住在天津直隶总督衙门,有时也给李鸿章出出主意。到了甲午中日战争爆发,李鸿章之子李经方企图出任前敌统帅,为张所阻,郎舅竟成水火,当时有“小合肥欲手刃张蒉斋”之说。旋有御史端良上奏弹劾,光绪帝下旨驱令张佩纶回籍。张佩纶不得不偕妻南下,定居金陵。清流时代的密友张之洞此时代理两江总督,以张佩纶为当轴不喜,为避嫌疑,几乎不相往来。张佩纶自叹“孑然孤立,一无倚著,清流以为淮戚而疏之,淮戚又以清流而远之,清流不成清流,淮戚不成淮戚。”
远离政治中心的张佩纶依然关心着政治。及至甲午战败,李鸿章被迫东渡,在日本签订了屈辱的《马关条约》,遭到舆论的一致唾骂,张佩纶也作二千余字长信表示反对。作为政治上的失意者,他熟悉官场的世态炎凉,作为女婿,他更关注李鸿章的身后评价,故引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之例进行比较:
曾文正于丰大业一案所云: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今之倭约,视法约何如?非设法自救,即疚惭不能解,而况不疚不惭?蒉(张佩纶)恐续假哗然,销假哗然,回任更哗然,将终其身为天下哗然之一人耳。此数纸,蒉中夜推枕濡泪写之,非惟有泪,亦恐有血;非惟蒉之血,亦有鞠耦之血;非惟蒉夫妇之血,亦恐有普天下志士仁人之血。希公审察之,毋自误也。
这几句血泪交加的话语,写得极为沉痛,为我们展示了李鸿章家族内部对《马关条约》的强烈反对态度。李鸿章出国之前,便知此行必是一生名节的毁灭,回国后果然朝野上下,弹章纷飞,国人皆曰可杀。
(韦成摘自《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