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辉
承邓希路赠我一册《近代名人手札书翰选》(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皆为其伯父邓又同先生原藏,并代表邓家捐赠广州博物馆的佳品。翻检一过,胜流萃集,名翰纷呈,诚粤人藏鉴之大观。考索偶有一得,今试为写出,以报邓兄雅意。
集中收录陈三立书迹一幅,含对联一副、七律一首。七律题作《寄题八泉亭》,为陈氏集外诗,蒋天枢则币门往事杂录》、张求会《陈寅恪的家族史》皆有披露,并已收入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而对联则前此未见。
此联语作:
科名类张孝达,晚节若于晦翁。避地作孤臣,可堪老屋梅花,时杂觚棱千里梦;
署号同王孟端,史才比元好问。题图才许我,极目沙亭荒草,只馀珠玉九原心。
此联由辞意知为哀挽之作,但未说明所哀挽的人物。然而揣摩联意,由“署号同王孟端”一句入手,当可得其线索。经检索,乃知王孟端为明代名家,诗书画兼擅,原名绂,字孟端,后以字行;号友石生,以隐居九龙山,又号九龙山人。
——由“九龙山人”之号,我遂恍然,此必为挽陈伯陶而作!
陈伯陶(1855—1930),广东东莞人,清季历官国史馆总纂、云南乡试副考官、贵州乡试副考官、江宁提学史、广东教育总会会长,辛亥革命后避居九龙,遂号九龙真逸。王伯端、陈伯陶皆号“九龙”,故陈三立有“署号同王孟端”之语。
此关节一旦破解,则上下联语则可豁然贯通。以下分别疏解:
“科名类张孝达”,科名,科举之功名;张孝达,即张之洞,字孝达。陈伯陶乡试、会试皆第一,光绪十八年(1892)殿试时初亦置第一,但因考卷误将“宣抚司”书作“宣慰司”,遂被摒出前十名,后以翁同龢力争,最终定为第三,即探花(参杨宝霖《陈伯陶传》);而张之洞则为同治二年(1印3)殿试探花,故有此语。
“晚节若于晦翁”,于晦翁,疑指于式枚(1859—1915),字晦若;于式枚、陈伯陶入民国后皆尽忠清室,于蛰居青岛,陈移家香港,耻不食周粟,故以此喻彼。按:陈三立与于式枚颇有交际,于去世后,陈有诗《哭于晦若侍郎三首》、隙于晦若侍郎文》故陈三立此处以于式枚比拟陈伯陶,自昱j顷理成章。
“时杂觚棱千里梦”,觚棱,原指宫阙转角处的棱形瓦脊,借指京城或故国;此谓陈伯陶的故都之思。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有“回望觚棱涕泗涟”之句,用意亦同。
“史才比元奸问”,元好问作为金朝遗民,编辑《中州集》,汇集金人诗作,意在以诗存史;此处当指陈伯陶辑著蛛东莞遗民录》、《胜朝粤东遗民录》,费力钩沉前代遗民事迹,以寄托其遗老之志,其心事略同元好问。
“题图才许我,极目沙亭荒草,只馀珠王九原心”,承刘斯翰先生告示:黄节1930年有诗,为当时番禺县长陈樾(伯任)题《沙亭谒墓图》(李韶清《顺德黄晦闻先生年谱》),“沙亭谒墓”云云,与此处“极目沙亭荒草,只馀珠玉九原心”之语正相契合。按:屈大均为番禺沙亭乡人,陈樾《八泉亭记》谓:“岁己巳(1929),余宰番禺……遂至沙亭,访屈翁山先生故宅,因及其墓。”则《沙亭谒墓图》即因访屈大均故乡而作。至于“题图才许我”,我怀疑指陈伯陶而言;“题图”者,似即题《沙亭谒墓图》耳。陈伯陶卒于1930年8月20日(杨宝霖《陈伯陶传》),或陈三立先有题《沙亭谒墓图》诗,而陈伯陶去世前已及见而誉之?所谓“才许我”,正谓言之未久也。
综合观之,则上联张之洞、于式枚皆近人,下联三孟端、元好问皆古人,上下对比,多方设喻,可见陈氏撰作的运思。
戊戌变法前后,陈三立追随其父陈宝箴,积极从事改良实践;及辛亥革命天崩地解,乃一变而转向保守。钱仲联曾谈及“……其《散原精舍诗》起庚子,庚子年以前之诗均不可见,只有《饮冰室诗话》中有一两首。为何陈三立不要早期的诗?他早期的诗,思想接近谭嗣同等人,民国后成为遗老,对戊戌变法不以为然了,认为是冒进。故戊戌前后写的诗都不要了,只与变法同仁往来,而不再提及变法这回事了。”(魏中林整理《钱仲联讲论清诗》)又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自述:“余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实亦可以形容其父。陈三立辛亥后多与遗老群体交往,正出于此一思想背景;而他为陈伯陶作挽联,并同情于其“觚棱千里梦”,亦由于此。
按:据广州第四次文物普查发现,陈伯陶墓今存两处,一在故乡东莞,一在广州开发区萝岗街黄陂村金峰岭,两墓形制近以;孰为真身,孰为衣冠,未详。
以下附带略释《寄题八泉亭》一诗。诗云:
称诗岭表三百载,化鹤归来又陆沉。万劫骚魂咽泉水,一事新构照江浔。摸金幸脱群儿手,庾墓难为此日心。且喜吾宗知政本,弦歌倘为化鸮林。
此诗盖为屈大均而作,屈字翁山,自号八泉翁。陈樾《八泉亭记》记:“岁己巳(1929),余宰番禺……父老云:‘先生之墓,不封不树,芜没于荒烟蔓草间,二百三十年矣。志乘弗载,世无知者。盖明亡后,先生忽儒忽释,忽复冠带,参军事。至康雍间,多文字狱,乾隆中,先生遗书复列禁目,子孙惴惴,并其葬地讳之,只于家谱图识其兆域而已。”陈樾遂于此年集合人事建屈大均墓碑,同时在左近另立“八泉亭”,今存广州番禺区新造镇思贤村。陈三立诗即应陈樾之请而作。
陈诗需要解释的是五、六两句。“摸金幸脱群儿手”,摸金,曹操曾设摸金校尉一职,专司发墓掘金,后泛指盗墓者;此处指屈墓不封不树,本无碑记,故反免于盗掘。“谀墓难为此日心”,谀墓,对逝者的溢美,我原来怀疑,此处陈氏于屈氏十以有微辞;但吾友罗韬以为宜解作:当时日人进逼,国事日蹙,形势已成明季历史之重演,故此日为屈翁山遣辞造语,未免怀古伤今而不胜情。
此外,末二句“且喜吾宗知政本,弦歌倘为化鸮林”,“吾宗”即指同姓的陈樾;鹃林,斯翰先生指示,用《诗经·鲁颂·泮水》:“翩彼飞鹃,集于泮林,食我桑黪,怀我好音。”鸮,猫头鹰,古人原视为恶声之鸟,而《诗经》则以恶声之鸟而作好音,喻改恶为善之意,此处用以恭维陈樾的施政。陈樾以基层职官,而能扶持风雅,故有此礼貌性的颂扬。
此诗是否即是上述陈三立题《沙亭谒墓图》之作?暂存此疑,以待他日验证。
此一联一诗,皆就岭南人物而作,皆与屈大均有关,又约略乍于同时期,故连带录写,以赠某氏。而此某氏,亦岭南人欤。
补记:
文章付印在即,才得知吾友张求会多年前已有《陈三立诗、联小考两则》(《南昌大学学报》2000年专辑)之作,着我先鞭,加我邃密,已完全解决陈三立此佚联问题。以杂志不倒敖稿,姑仍发表。然我二人不约而同,亦可略见学术史上固多有闭门造车、出而合辙之例。
又,陈三立诗、联皆书于广州“谟觞酒家”信笺,亦成一疑问。张求会1998年附记云“……友人梁基永君深夜来电,称邓又同先生近日返省时曾谈及《散原诗人翰墨》,谓得之于西关富商马武仲。昔日,马氏昆仲宴请散原于谟觞酒家,散原即席赠以诗、联。1998年11月15日,邓又同先生致函笔者,略云:‘犹忆余少岁时,二十年代,散原确曾南下广州一次,犹记得是次午宴后,散原作客于西关宝源大街马宾甫家。但据陈小从女士(陈三立孙女)回忆,散原老人生前的确从未南下广州;验证于散原诗文,也找不到丝毫有关南游广州的文字记载。此事似乎仍有必要作进一步探讨。”关于陈三立莅穗事,似甚可疑。盖陈氏若能南来,自是岭表文坛一盛事,当日吾穗名士宜有雅集酬应,必于此津津乐道,何至湮没无闻于后世?以攸关掌故,附录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