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欣
我的事业、人生在办广播中开幕,又在办广播中闭幕,可以说一辈子与广播结缘。然而最难忘的是30多年前我当兵期间,在喜马拉雅山中段从事对印军广播的那段鲜为人知的经历。
1962年,在喜马拉雅山东部,围绕着麦克马洪线的那场恶战过后,为了搞政治攻势,中印双方在没有起战火的亚东边防的中(国)锡(金)边界的几个要紧关口,架上了对峙的大喇叭。一日三遍,你方喊罢我登场,高腔大调,在山头激荡,在山涧回响。地图标识,这里是中锡边界,但实际驻扎的是印度的军队。
1971年7月,我结束在北京大学东语系一年的印地语强化培训后,和几个战友一起,从成都军区军直调进了西藏军区政治部,在拉萨经过几个月的适应后,被分配到了广播队。广播队在距拉萨千里外的亚东边防乃堆拉、则里拉、卓拉三个山口设有广播组,对印军广播。我去了海拔最高、且不通车的卓拉山口。尽管是山口,卓拉海拔也有4000多米,由于山势太高,高寒缺氧,一年四季几乎都要穿棉衣,环境十分恶劣,一年就有一半以上时间因大雪封山而与世隔绝。
据老同志介绍说,我方当初是隔着界墙进行喊话,“文革”初期时换成了扬声器,再后来又换成了 2000瓦特制的有线广播。硕大的广播喇叭并排安装在最前哨,可扬声十多里,播音室在距边界几里处,架起线路传输信号。播音室是用石块垒起的碉堡,靠汽油发电机供电。组里有播音员、技师。我们这些学外语的担当播音的任务。由于组里人手太少,播音员连发电也得干,还得帮助修理机器。我们的播音内容是比较严肃的,每天三次广播,除了读毛主席语录,就是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印地语广播的主要内容,而这些内容都要在晚上提前录制好。由于山口上接收的信号不好,录制节目是最让人头疼的一件事,往往要录制两三遍。因为中央台的印地语节目在晚上23点以后才有,所以,等我们将所有内容录制好就到了翌日凌晨。早上7点钟得准时广播,我们6点钟就得起床发电,部队规定在高原上战士要有9个小时的睡眠,可我们晚上只能睡四五个钟头。当时,对印军广播是一项政治任务,误播五分钟,就得报总政治部,所以,大家谁都不敢马虎。由于工作忙,又是在哨所打伙,所以一天不洗脸、不吃饭,一月不洗澡是常事。
据说,中锡边界上两军哨位的距离,是世界上最近的,只有36米,国界也只是一道没膝高的矮石墙。由于相距很近,双方的活动尽收眼底。
刚到山口时,睡觉总不好。不仅仅是因为缺氧,还有害怕,怕外国兵摸营。你想,双方相距这么近,他们抬抬腿就到了,兵器又不足,打起仗来不吃亏才怪!早来的同志也许是故意逗我们,开始的几天里他们净讲一些外国兵摸营的事,我越听越害怕。不是怕别的,是怕不明不白就当了俘虏。一星期后,我就不怕了,半夜开门睡觉不怕,晚上走夜路也不怕。因为我明白了“台风中心最平静”的道理。由于边防政策、边防纪律的约束,双方的哨兵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一旦动了,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一般情况下边防一线是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们这些非战斗人员,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卓拉山口地处印度洋和青藏高原热冷气流交汇处,即使是风和日丽的夏天,卓拉也是终日被云遮雾罩着。人们总认为神话中的神仙在天上脚踏瑞云是蛮浪漫的,其实当你真正身临其境时,其滋味绝不是那回事。在卓拉,每当中午过后,从山下便涌来阵阵云雾,把哨卡托得像《西游记》中的“天庭”一般。从山下到哨所,要穿过几道云层。每当被云雾罩住时,生活在哨所上的人就胸闷、头疼、恶心,吃不下饭,要死一般。当时,由于边防建设滞后,战士们终年三三两两居住在洞不是洞、窝不是窝的穴中。夏天,穴中的水啪啪往下滴,用粗板、烂木搭起的“床”下汪着一洼水,被褥湿潮得发臭;冬天,滴水形成比象牙还要粗长的冰挂,稍不慎就碰得头破血流。士兵们在这夏不遮雨、冬不避雪的穴中用一腔热血打发着日子,保卫着祖国。这里看不到报纸,读不上家信,连收音机都收不好,烛光都照不到。由于气压低,煮不熟饭,大家每天吃着夹生的大米饭和扎嘴的干菜。因缺少维生素,大家的指甲翘得像小勺一样。
由于不通公路,我们所需用的一切物品,都要靠人工从几十里外的山下往上背。每年夏季,部队都要从亚东镇招募四五十名藏族民工,背运半个月时间。运费每斤九角,相当于五斤大米的钱。那时,我的月津贴是12元,新战士8元。因此上说,我们在山口上搞广播,其代价是很高的。当时,卓拉山口的物质、文化生活是极其贫乏的。卓拉这里很奇怪,种菜不长,养猪不活,我们一天三餐只能吃陈米、脱水菜,味同嚼蜡.要不就是海带煮黄豆,改善伙食也只能是豆腐或蛋粉,最好的时候能吃上一点山下背来的萝卜和土豆。每周能看上一场电影,也只有《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这些老片子。因为交通困难,山下就是有片子也送不上来,更别说当时山下也没有什么片子了。因为太寂寞,一部《地道战》我曾看过十多遍!为了找乐趣,我们就逗老鼠玩。卓拉山口的老鼠特别大,像小兔子,毛茸茸的很可爱。我第一天到卓拉山口,发现屋角有几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啃吃圆根(藏萝卜),我问组长:“咱们还喂了几只兔子?”他笑着说:“哪是兔子,是老鼠!”为了活跃气氛和锻炼身体,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组里还用木板打了一张乒乓球台,经常在云雾散去的周末举行一些比赛。哨所的战士笑我们是“苦开心”。但他们也经常参加我们的活动,加上我们晚上要给哨所的主要部位供一会儿电,所以我们的关系很融洽。卓拉的自然条件是艰苦的,可也有它美的一面,这就是夏天杜鹃花开的时候。喜马拉雅山上的杜鹃树生命力极强,它在山下是乔木,随着海拔升高,则变成了灌木,到了4000多米,又变成了“小草”,可花照开不误。每当这时,卓拉山口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十分壮观。
印军的广播则比较随便,经常播送一些挑衅的内容。我方广播组其中的一项任务,就是每周得派人去一趟最前哨,收听记录他们播音的内容,向上级汇报。广播组驻地离最前哨并不远,但都是十分难走的山路,且有一处峭壁,来往一次几乎得一天时间,雨雪天就根本上不去,常会误事,组长对此很头疼。我到最前哨记录过几次他们的广播内容后,突然想起读高中时看县剧团演戏,是用喇叭做麦克风。印军广播时我们的喇叭不就是一个麦克风吗?把收音机接到线路上,不就不用上最前哨,就可以听到他们广播的内容了吗?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组长。有几个人反对说不行,这么多年要行就早弄了。组长说可以试试,他给了我一部熊猫牌收音机,这是我们国家当时质量最好的收音机。结果一试,收听效果很不错!从此我们结束了多年的劳顿之苦。经过这件事,组长对我格外器重,连最后我们撤离卓拉山口时同哨所搞交接的事,都交给我办了。
在我到卓拉广播组的第九个月,也就是1977年9月底,卓拉山口遭遇了一场特大暴风雪,两米多高的线杆被雪埋住。我同战友踏着积雪去查线。第二天,从最前哨下山时又遭遇暴风雪,风在十级以上,根本无法行走,我们只能在雪地里爬行。因为缺氧,风又大,噎得人喘不上气,爬两步就得停下,用手在雪地里刨个窝儿,把脸埋下呼吸。大半天时间,我们爬了不到50米,几乎冻成了冰人,不得不放弃下山的计划,就近钻进一处哨所。我们的棉裤、毛皮鞋已和皮肉冻结在一起,战士们就用皮大衣给我们包上焐,老半天才脱下来。由于我的脸受到强紫外线的灼伤和暴风雪的冻伤,从最前哨下来后,我到后方野战医院去住了半个月院。现在,每到冬季或上火,我的嘴就会溃烂一次,这也是那次落下的后遗症。这次大风雪持续了几个月,线路实在无法修复。加上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经上级批准,我们停止了对印军的广播。接着,另外两组也相继停止了广播。一段时间后,印方见我方停止了对他们的广播,于是也停止了对我方的广播。半年后,我方拆除了哨卡上的大喇叭,印方接着也拆除了。从此,双方给亚东边防延续了将近十年的“对敌广播”划上了句号。
人说,苦难是人成长中最好的肥料,我赞成这种说法。在卓拉山口搞广播的这段日子,确实是十分艰苦的,但它造就了我一辈子不怕苦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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