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鲁迅

一、首因效因的显现

童年的记忆是深刻的，少年的记忆是难忘的，青年的记忆是一生的。来到绍兴鲁迅故里，方知“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这话的真切含义。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先后被皇上戴上了两项帽子。一项是“翰林院庶吉士”，殿试获第三甲第十五名。京城报子从绍城一路锣鼓狂敲而来，那可真是荣耀一方，盛极古越。一顶是“斩监侯”。周福清为族人科考而行贿主考。案发，光绪帝两次批示要杀其头。后认罪求情，将死刑改为准死刑，即为“斩监侯”。如连续三年，未被皇上“选上”秋杀，即可不死。真是命悬一线。别人幸灾乐祸，鄙视嘲讽不说，整个家族的性命也将受牵连。

少年鲁迅是周家长孙，被称为周家大少爷，住着新盖的有80多问房、4000多平方的大宅子(新台门)，岂只是小康?因祖父一案，被送到乡下逃命，被人称为“乞食佬”。这一年，他13岁。再两年，父亲也因之气病——已有的秀才被革名，终身不许科考——这如同要了一个男人的命根子，特别是在封建社会。本就瘦小的鲁迅就在别人的冷眼中先去当铺换钱，而后到药房抓药，为父亲治病。父亡，走投无路的鲁迅只好去上被人讥为“把灵魂卖给洋鬼子”的免费的洋务学堂，这一年他18岁，直到后来东渡扶桑。

绍兴名门望族因科举中兴，终又因科举而败落。

水乡绍兴，天是清朗的，风也是湿润的，可鲁迅的心头却是一阵人心利己的寒风和一团世态漠然的黑云。挥之不去，也抹不散。于是，病态的社会、不幸的人们，就是其作品主对象；黑暗、阴冷——“安特莱夫式的阴冷”，就是其作品的主色调。

艾青诗云：“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心中的鲁迅似乎亦云：“为什么我的笔尖那样凝重，因为我早期生命里有太多的悲辛!”

二、两种文化的浸染

鲁迅的童年、少年接受的是中国的传统教育——封建教育；其青年是在西学东渐、维新图强的时代大潮下进行的科学教育。家乡绍兴，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先贤大禹，复仇者勾践，哲人王充，书圣羲之，诗人知章、陆游，散文家张岱……都曾被这一方水土所养育。这深厚的文化底蕴哺育出了深刻的鲁迅。

日本，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正向帝国发展，科学、进步的知识文化和思想都荟萃于此。加上在南京洋务学堂接受的教育，勤奋、进取的鲁迅在这里接受了科学的精神和变革的思想。

于是，封建的、资本的，民族的、外来的，传统的、现代的，愚昧的、科学的，各种思想流派，同时涌入鲁迅的心胸。鲁迅的伟大，就在于既能“兼收并蓄”，又能“剔其糟粕”。于是，民族的、人文的、进步的、博大的、战斗的鲁迅，横空出世了。

三、对立中的统一

鲁迅的一生，是充满矛盾的一生。那么多对立的人和事，又是那么“自然”地出现在他的一生中。

(一)一对兄弟

二人同入学堂，又同出国门。二人同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二人同寝同食，直到1923年。而后，形同陌路，分道扬镳；直到一个成了民族败类——汉奸，一个成了民族之魂——战士。亦可谓“周作人，不作人”；“周树人，树大人”。他的如椽大笔没写这样的传奇，传奇竟降临在他的身上。

(二)两位先生

三味书屋中的寿镜吾先生，严厉而又开明——有一把戒尺却很少用：质朴而又方正——考取秀才后不再参加科考；专业而又宏博——《梅鹿图》的象征义和“三味书屋”匾的书法美：严谨而有爱心——“中午习字”，“晚上对课”，对“我”这个家门不幸者“好起来”。

日本仙台的藤野先生，给了一个弱小民族学子无私的关爱，教给一个勤学者科学的态度。这位无民族偏见的、友好的、真诚的、严谨的师长，对鲁迅是“惜别”。

鲁迅先生对青年无私无畏的关爱，不能说没从这两位恩师身上汲取精神养料。虽然他们一古、一新，一中、一外，但人格精神却是相同的。

(三)两位夫人

一位目不识丁，逆来顺受，是缠着小脚的乡下平民。

一位满腹才学，敢恨敢爱，是剪着学生短发的都市大学生。

又是一组对立的矛盾。当然，第一夫人朱安只是名义上的，第二夫人许广平才是他心心相印、以身相许的人生伴侣。

(四)两位朋友

先生的朋友太多，其中有两位朋友，是必须提及的，即秋瑾女士和瞿秋白先生。

前者是旧民主主义战士；后者是新民主主义旗手，并担任过共产党的领袖。一个让其感觉到社会的黑暗、“铁屋子”的沉闷，一个让其看到共产党人的胸怀和信念；一个是其老乡，同在日本留学，一个同避难上海，共磋革命文艺；一个赠其宝刀，一个为其杂文作长序。两人都被杀。一句话，两位朋友使先生彻底从进化论上升到阶级论，进而具有共产主义思想。

鲁迅在秋瑾为原型，在《药》中塑造了夏瑜的形象，寄寓了自己对她的崇高敬意；鲁迅用“诸夏怀霜”为名出版秋白译作《海上述林》，表达对他的深切怀念。

四、痛苦中的孕育

生于1881年、卒于1936年的鲁迅，其所处的时代是中国现代史上最激荡的年代。这时的中国，如同一个病弱的孕妇，除了要与疾病抗争外，还忍受着饥寒，忍受着一次次怀孕的重负和一次次流产的痛苦。戊戌变法、八国入侵、辛亥革命、袁贼称帝、张勋复辟、五四运动、五洲惨案、四一·二政变、九·一八事变、两种“围剿”……这一切的一切使中国在死亡线上挣扎。

作为赤子的鲁迅，愤怒了、仇恨了，呐喊了、搏斗了，用他的小说，用他的杂文。

同时，家庭变故，婚姻无奈，兄弟失和，同道反目……也时时痛苦着他。

可以这样说，鲁迅的一生是痛苦的。这也是时代的痛苦，民族的痛苦。其作品就是在这痛苦中孕育而成，或者说，是这痛苦孕育出了鲁迅的伟大。

鲁迅，个体的不幸，铸成了我们民族的大幸。

(陈明发，安徽省广德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