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慧眼写真容

选自《红楼梦》第三回的《林黛玉进贾府》(高中语文第四册·必修)一文，人物出场描写，文字精彩，为人称道，毋需赘述。而其中单就人物外貌描写而言，可谓匠心独运，有着无穷艺术魅力，颇堪玩味。

林黛玉投身贾府，这位“绛株仙草”现身，是为贾府上下注目，黛玉首次亮相在贾母众人面前，作者却没有去描写她的外貌形象。这是为何?黛玉年幼丧母投靠贾府，一路舟车劳顿，终于见到了外祖母，一种找到依傍的感觉油然而生；贾母见到外孙女，自然想起女儿贾敏早亡，对黛玉的怜爱之心倍加，祖孙两人见面，此时难免抱头痛哭。可想，这时作者是不可能腾出笔墨去写黛玉“形容”的。

哭也写过了，接下该描写一通黛玉形貌了吧，读者也很想知道她的“形容”。还没有。接着，作者也只是以简单笔墨略作交待，仅写众人所见黛玉年貌尚小，“身体面庞”“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态度”而已，留给读者的是一种模糊印象。而当王熙风出场，见到黛玉，也只写熙风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王熙凤自己花容月貌，说的绝不仅是恭维话。她见多识广，一句赞叹，足以表明黛玉形貌是何其出众。那么，黛玉究竟是怎样的“标致”，读者还是只能去想象猜测。

林黛玉踏进贾府之时，贾母众人以及熙凤，对其形貌绝非视而不见，她们的观察，作者一概不作详细描述，而要把黛玉“形容”，留给宝玉去看，通过宝玉的“慧眼”观察，告诉读者。因先有“木石前盟”，这样来写，是自然的事。洋洋百万多字“石头记”事，主线而言，不过是“宝黛情梦”四字而已。“绛珠仙草”黛玉的姿容，不让“神英侍者”宝玉道出，还有何人更适合呢?

看见多了一个妹妹，宝玉“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冒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段描写，由宝玉的眼光道出。“与众各别”四字，一下道出黛玉与众不同的卓然风姿。“罥烟眉”，似一抹轻烟，“含情目”有泪光点点，这是宝玉的感觉。黛玉弱不禁风的模样，多愁善感的性情，聪明颖悟的心灵，全被宝玉一一体悟。黛玉穿了什么?应说她出身官宦之家，穿着也定然不俗，但作者却不著一字，因这些在宝玉看来，来了个神仙似的妹妹，穿着已不重要。作者这样写来，留下一种空白，可由读者任意想象。

宝黛初会，宝玉的形象外貌，作者则又借助黛玉之眼来写，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作者却又不一气呵成，分两次来写，这又因何故?

黛玉吃过晚饭，盥漱完毕，宝玉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作者通过黛玉眼睛所见，写道：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若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时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宝玉刚从家庙还愿回来，是为一身“正装”打扮，诗礼簪缨之家的公子，穿着自有一番讲究，当然逃不过黛玉的眼光：而英俊多情的性格也被黛玉一眼洞穿。有意思的是，写宝玉的面色、眉目，描绘的完全是一种女性特征，而在黛玉看来，宝玉笑靥如花，顾盼多情，自有一种女性之美，要亲近于他则完全没有性别隔阂。

借助黛玉的眼光写宝玉外貌还远没有结束，待宝玉换装之后，作者再次通过黛玉之眼，又加以描写：

“头上周围的一转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项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身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这些描写同样不厌其烦，但角度又截然不同。宝玉换装之前，如说“正装”打扮还有一些矜持，那么再次出场时已全然是日常生活中的形象，穿着平常但又不失身份，打扮随意却不失英俊。而在穿着背后，黛玉看到的更是一段天然风韵和万种情思，宝玉的面容，越显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这种宛若女性之美，也只能是黛玉的视角而所能及。

那么黛玉观察同为女性的王熙凤，却是如何的呢?王熙凤在一群媳妇丫鬟围拥之下，隆重登场。黛玉只觉“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作者借黛玉的慧眼写道：

(王熙凤)“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丝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璃璎珞圈：裙边系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裆裙。一双丹风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段文字，先写服饰，再写容貌。写服饰从上而下，层次分明，符合自然观察顺序，王熙凤极尽梳妆打扮之能事，通身穿着珠光宝气，这些被黛玉一一看清，无一遗漏。读者也可从中感受到人物在贾府恃宠得势的地位和一些贪婪俗气。

更为深层的是，黛玉所看的不仅是外貌。王熙凤一双美丽的“丹风眼”，黛玉看来却呈“三角”，两弯细细的“柳叶眉”，黛玉瞧去，则现“吊梢”。黛玉看来这个“心灵窗口”的背后，还隐藏着几多刁钻狡黠。

然而王熙凤的外貌，在黛玉并未否定她的美：“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但黛玉又感到在她美丽的背后，深藏着心机。看她“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在这个“嫂子”面前，以后尤其要格外小心谨慎呢。

《林黛玉进贾府》一文，对林黛玉、贾宝玉、王熙凤的外貌描写，就这样，作者借慧眼写真容，不仅生动地描摹出人物形象，还揭示了人物的性格，同时也给读者的审美留下了多种可能。

(雷云清，浙江省遂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