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酒史话(续)

2006-02-17 06:31吴曦红马志超高专诚宋丽莉
山西文学 2006年1期
关键词:晋阳北齐清酒

吴曦红 马志超 高专诚 宋丽莉

《世说新语·任诞》还记载了当时文士们的一些饮酒轶事,也足以说明文士中间饮酒之风的兴盛。比如说:“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这是说,名士阮籍的住宅之旁有一家酒店,当时,这种私人酒店经常是女子在柜台卖酒,如同西汉时著名的卓文君卖酒一般。恰巧这个酒店的女掌柜是个美人,因为阮籍常跟朋友一同到这个酒店喝酒,醉酒之后就睡在女掌柜的旁边,于是引起了女掌柜丈夫的怀疑。但是,这位丈夫暗中观察之后,发现阮籍等人并无其他意图,最终也就放了心。另有一则阮籍的故事这样说:“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这样的故事,一则说明了文士的特立独行,再则证明了当时的美酒确实更让嗜酒者动心。

稗海本《搜神记》(北魏昙永著)记载说:

狄希,中山人也,能造千日酒,饮之亦千日醉。时有州人姓玄名石,好饮酒,欲饮于希家。翊日,往求之。希曰:“我酒发来未定,不敢饮君。”石曰:“纵未熟,且与一杯得否?”希闻此语,不免饮之。既杯复索,曰:“美哉!可更与之。”希曰:“且归,别日当来。只此一杯,可眠千日也。”石郎别,似有怍色。旋至家,已醉死矣。家人不知疑,哭而葬之。经三年,希曰:“玄石必应酒醒,宜往问之。”既往石家,语曰:“石在否?”家人皆怪之,曰:“玄石亡来,服已阕矣。”希惊曰:“酒之美矣,而致醉眠千日。计日今合醒矣。”乃命家人凿冢,破棺看之。即见冢上汗气彻天,遂命发冢,方见开目张口,引声而言曰:“快哉!醉我也。”因问希曰:“你作何物也,令我一杯大醉,今日方醒。日高几许矣?”墓上人皆笑之。被石酒气冲入鼻中,亦各醉卧三月。

晋朝人张华《博物志》也记载说:

刘玄石曾于中山酒家沽酒,酒家与千日酒饮之,至家大醉。其家不知,以为死,葬之。后酒家计向千日,往视之,云已葬。于是开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饮酒,一醉千日。”

这样的掌故肯定有相当程度的传奇色彩,但其中也反映了一些事实。比如说,《周礼·天官冢宰下·酒正》说:“辨三酒之物:一曰事酒,二曰昔酒,三曰清酒。”可知当时已将酒分为三个类型,具有不同的用途:事酒为喜庆办事的饮用酒;昔酒为长期贮藏的陈酒;清酒为澄清透明、不生浑浊的酒。东汉郑玄注谓:“清酒,今中山冬酿,接夏而成。”说明晚至东汉时,中山地区已经形成了酿造清酒的规模和传统。在这样的背景下,有像狄希这样的酿酒大师的出现当然是不足为奇的了。

值得注意的是,酿酒大师狄希很可能是北方少数民族的后裔。中山地区指的是河北省的西北部和山西省的东北部,这个地区也是北方游牧民族迁居内地的集中地区之一,这又说明山西地区酿酒业的发展,以及现代汾酒的发展,与民族融合、文化交流的出现和发展是分不开的。至于狄希酿酒本身,肯定是私人酿造。讲到酿造的过程,所谓“发来未定”、“未熟”之类的说法,则说明狄希所酿的还不是典型的蒸馏酒。至于一醉三年,且醉死者在地下被埋三年还能复活,虽然明显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但也足以证明,在魏晋南北朝时代,酿酒水平已经达到惊人的高度。

魏晋时期山西地区酿酒业的发达,上承两汉时期山西地区在民族交融过程中出现的造酒业的百花齐放,下启南北朝时期汾清酒和竹叶青酒的名扬天下,是山西地区造酒史上的一个重要时期。另一方面,这一时期山西酿酒业的发展,不仅有传世典籍的记载,也有当时的贮酒和饮酒器物的证明。比如汾酒博物馆收藏的北魏长颈彩陶壶、北齐虾青釉四系酒罐和北齐酱青釉弦纹罐等。这些饮酒器皿的精工细作,既是当时饮酒之风的证明,也是酿酒业发达的证明。只因为有了美酒佳酿,人们才会精工制作酒器。

宫闱御宴数汾清

经过了千百年的积累,山西的造酒业不断进步,影响力不断扩大,以至到了南北朝时期,在整个山西各地的酿酒业发展中,汾阳杏花村出产的清酒以其独特的技术更为人们喜爱,成为当时社会的上品,最终被皇家权贵深爱,并被明确地记载于正史之中。

《北齐书·文襄六王传·河南王孝瑜传》称:

初,孝瑜养于神武宫中,与武成同年相爱。将诛杨愔等,孝瑜预其谋。及武成即位,礼遇特隆第。帝在晋阳,手敕之曰:“吾饮汾清二杯,劝汝于邺酌两杯。”其亲爱如此。

由于《北齐书》的这一记载对汾酒的早期历史关系重大,我们必须对它的来龙去脉做一个完整的把握。

北齐政权是南北朝时期建立于北方的一个短命王朝,前后只有不足30年。北齐从东魏朝廷僭夺政权,其奠基者是神武帝高欢。高欢在世时左右东魏朝政,“神武”之号乃文宣帝高洋所追谥。高氏从高欢时开始经营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在整个北齐时期,晋阳虽然不是都城,但其地位却高过都城邺地(在今河南省临漳县境内)。武成帝高湛是高欢之子,论辈份是河南王高孝瑜的叔叔。高湛是北齐的倒数第二位皇帝,在位初期颇得高孝瑜的帮助。高湛多半时间在晋阳活动,都城邺地也有赖高孝瑜守护。所以,正如上面引文所示,为表示对高孝瑜的喜爱和嘉奖,武成帝高湛才手书给河南王高孝瑜说:“我在晋阳酌饮汾清酒两杯,也劝你在邺都喝上两杯。”这显然是在说,因为高湛喜欢饮用汾清酒,所以就希望高孝瑜也来品尝一番汾清酒的美味。

如前文所述,自东汉以来,饮用清酒已经成为上层社会的生活习俗,所以到南北朝时,清酒的产地和产量之多,已非两汉时所能比拟。酒的生产,特别是朝廷所用酒品的生产,在先秦和两汉时主要是由国家控制的。《论语·乡党》有“沽酒市脯,不食”的说法,意思是不饮用市场上私售的个人酿酒。到两汉时,《盐铁论》中常有“酒榷”的说法。《汉书·武帝纪》记载说:“天汉三年,初榷酒祜。”应劭注释说:“县官自酤榷卖酒,小民不复得酤也。”韦昭的注释是:“谓禁民酤酿,独官开置。”这也就是说,从汉武帝时代开始,朝廷意识到酿酒售酒有大利可图,于是决定酒品由国家专营专卖。换句话说,在汉武帝之前,官酿与私酿同时存在,但私酿还不足以对官酿形成威胁。到汉武帝时,天下承平日久,由于酿酒技术的提高和酿酒业的日益普及,私酿私售逐渐形成气候,致使朝廷不得不采取强制手段加以控制,以维持官酿官卖的垄断地位。

但是,“榷酒”的政策始终受到儒生的反对,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与民争利”的政策。其实,民间私酿从未有过禁绝之时。到王莽时代,朝廷不得不逐渐开始放禁,虽然还是禁止私酿,但却允许私卖,即商家可以买卖官酿之酒。东汉、三国以降,由于酿酒技术的普及和不断提高,私酿酒的品质逐渐臻至一流,而且范围不断扩大。在三国时代,天下大乱,榷酒令也就名存实亡了。但是,由于酿酒要耗费大量的粮食,经年累月的战乱又造成了粮食的巨额减产,影响到了军需和日常供应,所以,魏武帝曹操和蜀主刘备都发布过禁酒令,禁止私酿和饮用酒品。《三国志·蜀书·简雍传》称:“时天旱禁酒,酿者有刑。吏于人家索得酿具,论者欲令与作酒者同罚。”因为天旱,粮食减产,这才要禁酒,甚至有谁家藏有酿酒器具,也与私酿者一同受罚。但是,正因为有如此严厉的禁止措施,才说明普通人家的酿酒早已成为寻常之事。《世说新语·赏誉》记载:“何次道饮酒,使人欲倾家酿。”家酿就私酿。

在商品交换领域,需求决定了供给。三国魏晋以来,天下大乱,社会上弥漫着自上而下的颓废和失望情绪,致使饮酒之风更盛。同时,南来北往的各种政权代有废兴,行政管理措施很难到位,显然难以控制私人酿酒的存在,这就在客观上促进了酿酒技术的改进和酒品产量的增长。

在这种大的时代背景下,地处河东盛产粮食之地的古代汾阳,自然会利用其独特的地理和人文优势,酿造出为社会上层,尤其是皇家所珍视的汾清酒。北齐武成帝高湛所谓的“汾清”酒,显然是指汾阳出产的清酒。汾阳与晋阳毗邻,晋阳又是北齐政权的发家之地。正如上文所述,北齐政权虽然建都邺地,但晋阳世代为高氏所有,长年累月地加以经营,其政治和军事地位实重于邺都,所以才被唐代的魏征称之为“汾晋之险”。北齐王朝的的历代帝王,经常出入晋阳,祭享太庙,许多军中大计也谋自晋阳,甚至有几代帝王就死在晋阳。在晋阳长期存在的这些重要的国事活动,必然会对上等好酒形成非常可观的需求。

北齐政权由文宣帝高洋建立。中国古代专制王朝的一般规律是,立国之主要相对英明一些。但是,由于高洋的政权得自所谓东魏皇帝的“禅让”,本身就根基不稳,所以,高洋得国后不久就开始施行暴政。《北齐书·文宣纪》记载,高洋“既征伐四克,威振戎夏,六七年后,以功业自矜,遂留连耽湎,肆行淫暴”。进而“沉酗既久,弥以狂惑”,最终“暨于末年,不能进食,唯数饮酒,曲糵成灾,因而致毙”。文宣帝高洋因为酗酒而暴死之时才31岁。皇帝因为饮酒成灾而毙命,所饮之酒,应该就是后来武成帝高湛所说的“汾清”酒。

文宣帝之后,先后继位的废帝高殷和孝昭帝高演都寿数不长,17岁和27岁而已。此后,武成帝高湛继位。高湛继位后常居晋阳,邺都由河南王高孝瑜主持,可见高湛对高孝瑜十分信任,以至于有“二杯”汾清酒也要与之分享。当然,高湛的所谓“二杯”,《太平御览》引为“二碗”,显然是一种形象的说法,但他对汾阳所产清酒的欣赏却是明确的。但是,不久之后,因为高孝瑜多次直谏,使高湛心中不悦,加之高孝瑜的政治对手的挑唆,逐渐使武成帝与河南王之间的矛盾激化起来。后来,因为高孝瑜与太后的一名侍女私通,“武成大怒,顿饮其酒三十七杯。体至肥大,腰带十围。使娄子彦载以出,酖(鸩)之于车。至西华门,烦热躁闷,投水而绝。”河南王高孝瑜如此之死,载于《北齐书·文襄诸子传》及《北史·河南王孝瑜传》。高孝瑜被武成帝责罚,强饮37杯酒,因为活动不便,被人车载而出。在车上又被下毒,药力与酒劲儿共同作用,使高孝瑜热躁难耐,终于投水而死。

在北齐王朝不足30年的历史上,竟有两位可以左右天下局势的重要人物因酗酒和饱酒而死,足见汾清酒对于当时上层社会的重要影响。人类发明饮酒、发现酒精的作用,本来是为了寻求快乐,但是,任何美好的东西,如果其作用失控,就容易走向反面,成为人类的敌人。饮酒寻欢,易于上瘾,其危害性更不同于一般的食物或饮品。对于酒的反面作用,人们当然有着清醒的认识,从大禹拒绝“旨酒”,到两汉的酒品专卖,以及三国时的禁酒,都是想克服酒的负面作用。但是,酒的吸引力实在是巨大无比,远不是个人的拒绝和政府的行政命令所能禁绝的。

事实上,就是在汾清酒屡次致祸的北齐一朝,也有过多次的禁酒举措。《北齐书·神武纪下》记载:“元象元年(538年)四月壬辰,还晋阳,请开酒禁。”说明在东魏时就有过禁酒令。到了武成帝时,《北齐书·武成纪》又记载:“河清四年(565年)二月壬申,以年谷不登,禁酤酒。”这是因为年景不好而禁止酒品交易,减少粮食消耗,而禁止的对象主要是民间的私酿私售。后来,《北齐书·后主幼主纪》又说:“(后主高纬)天统五年(569年)冬十月壬戌,诏禁造酒。”不仅禁止买卖酒,而且不准酿造酒。不过,《北齐书·后主幼主纪》又说:“(后主高纬)武平六年(575年)八月辛巳,以军国资用不足,税关市、舟车、山泽、盐铁、店肆,轻重各有差,开酒禁。”也就是说,在禁酒令发布的6年之后,为了增加国税收入,后主高纬不得不重开酒禁,这与前几朝对酿酒的禁而复开的情状是一样的。由此可见,酿酒和卖酒业的普及,已经使得对这个行业的征税数额足以影响到了“军国资用”的支出。

禁酒令的设立和废除,既与国家经济发展有关,也与人们的饮食生活习惯有关。酿酒糜废粮食,饮酒让人颓废成瘾;但是,酿酒业也能增加政府财政收入,饮酒也能陶冶性情、健体养生。至于现代汾酒的前身汾清酒,更以其优良的品质成为皇家的御用之酒,它的正面和负面影响,在钟爱它的北齐朝廷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汾清酒从普通清酒中的一种,终于登上皇家的殿堂,也绝非一日之功。汾酒在魏晋成名,源于杏花村人在积累了几千年酿酒经验基础上,大大改进了酿造技术,以高粱为主加曲发酵、铁甑蒸制而成,将原来的浊酒漉为清酒,清香纯正,甘醇爽口。为了标明“清”字,又因产于汾州,故称“汾清”。现在清香型酒的清字即由此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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