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多读这样的诗

2006-02-17 06:31张玉太
山西文学 2006年1期
关键词:意境祖国诗人

张玉太

由著名诗人柯岩、胡笳主编的《与史同在——当代中国新诗选》已经出版,我有幸担任该书的责任编辑。我把该书喻为共和国诗坛上一座闪光的丰碑,想必能够得到诗人们的认同。轻松与喜悦之余,我内心激动的潮水仍一阵阵涌动,有时甚至无法自持。峥嵘的岁月,如歌的行板,都化作晶莹的珍珠,在玉盘中琤琤作响。诗集中许多篇章实在教我不能彻底平静下来。半个多世纪的诗坛,伴随共和国前行的脚步,撒一路缤纷花雨,将芬芳的诗意散入长天大地,用歌哭书写峥嵘的历史。这一行行蘸着泪、蘸着血、蘸着生命的方块字,是一刻也没停止地燃烧着的,怎么会令人忘怀,又怎么可以令人忘怀!

厚厚的两大本放在案头,俨然一座熠熠发光的诗的丰碑。

读诗多读这样的诗,闲暇时,我常常翻阅并品味着,追寻并捕捉着,在那些各具神奇的丰美意境中流连不已。

我不能忘记那一首首诗的深邃的意境,特别是那些警句,好像都是一双双诗的眼睛,它们凝视着你,将怦怦的心跳声传达给你。

正是有了如此神奇丰美的意境,才使那么多的诗句历久弥新,生命常青。

而我的感动亦源于此。

我爱它宏大与壮阔。

以《诗人毛泽东》作为开篇,开卷真所谓“开门见山”,这山不是别的,是屹立在历史峰峦上的毛泽东,是一位“用平平仄仄枪声写诗”的人。全诗起势如“凤头”昂起。“二万五千里是最长的一行”,“常于马背构思/便具有了战略家的目光/战地黄花如血残阳/成了最美的意象”,“雪天更善畅想/神思飞扬起来/飘成梅花漫天的北国风光”。这就叫全诗有了一个饱满如“猪腹”的中段。结句更为精彩,“天安门城楼上只那一句/便站成了世界的诗眼/嘹亮了东方!”(任先青《诗人毛泽东》),如乐曲,在最华美处戛然消歇,将全诗收于“豹尾”。这首仅二十一行、一百一十六字的短章,凝成一部微缩的毛泽东诗传,而其宏阔的意境,也叫我们禁不住“神思飞扬”。

写人民在节日里欢庆新生,诗人抑制不住激动地说:“整个世界站在阳台上观看”,而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几十年漫长的艰苦卓绝的奋斗,只轻轻一笔:“为了享受这一夜,/我们战斗了一生!”(公刘《五月一日的夜晚》)歌与哭,血与火,生与死,一路踬踣前行,都是为了这神圣的时刻。高度浓缩的诗行里隐藏无限的时空,任凭读者的想像肆意遨游。与这一意境异曲同工的还有,“人民宫殿,/是宝石的宫殿,/说什么灵霄、金銮。/人说修得太快,/十回月圆;/我说修了很久、很久,/十分艰难,/很多年前就动工,/从第一面红旗招展……”(戈壁舟《宝石宫殿——人民大会堂赞》)从神话中的灵霄、封建社会阴森的金銮殿,到阳光普照的人民大会堂,这不是简单的物景转换,这是伟大的历史变迁。瞬息千年,尺幅万里,不如此着墨,怎能表现人民革命神奇的伟力!

讴歌新中国建设者英雄气概的诗篇数不胜数,但真正写出大意境的则并不算多。请看豪迈的三门峡建设者:“我们来呵我们来,/昆仑山惊邙山呆”,“责令李白改诗句:/‘黄河之水手中来!”(贺敬之《三门峡——梳妆台》)请看潇洒的长江装卸工:“我是一个装卸工,/万里长江显威风。/左手抓来上海市,/右手送走重庆城。”(黄声孝《我是一个装卸工》)再听一听诗人向北大荒开拓者发出的深沉呼唤:“耕耘下去吧,未来世界的主人!/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人间天上难寻。”(郭小川《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特定时代的印记并不能影响我们诵读这些篇章时对美的享受。赞美劳动者的诗篇,其意境自然宏阔,那样的文字永远充满勃勃生机,那样的情怀永远不会过时。更该听一听煤矿工人来自地层下的激越心声:“煤是我们的躯体/电是我们的灵魂/光是我们的翅膀/燃烧自己把黑暗照亮/我们是新世纪的火凤凰”(佚名《火凤凰》)。这是一双双“黑手”写出的诗,堪称世上最美的诗,这些诗行出自普通劳动者之手,正如柯岩在《前言》中所说:“……就像他们默默地把立体的诗行镌刻在祖国大地上一样,他们还默默地用崇高在叩击我们的心灵之门。”

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有这么两座山是令人无法忘怀的,它们,也屡屡进入诗人的视野,被深情地吟唱。诗人严阵,面对养育了革命的大别山,却落笔于一位母亲手中晃动的摇篮:“看:在母亲灯影下晃动的,/不正是红色的群山!”(严阵《摇篮》)革命是人民母亲喂养大的,而在那难忘的年代,大别山的父老乡亲,为缺乏营养的中国革命奉献出多少热乎乎的乳汁啊。诗人着墨轻灵,而运思极为宏阔,由摇篮而到群山,笔锋所至,荡开一派苍茫意境,令人情思摇曳。还有狼牙山,这座英雄的山,因五壮士而闻名,也因五壮士而愈加雄壮神奇。“呵,狼牙山的瀑布,/五壮士留下的一份遗书。”(尧山壁《狼牙山,我心中的瀑布》)飞流直下的瀑布轰然作响,活现出壮士的声威,这浩荡的雄风,吹过硝烟弥漫的战争岁月,吹过热火朝天的建设时期,一直吹到今天开拓进取的改革年代,终于吹来共和国无边春色。

诗人都喜欢赞颂祖国大好河山,自然更不乏壮词雄句。听诗人梁上泉正在那里赞颂巍巍长城:“长城高,/千山小,/塞上白云多,/去来拦飞鸟。”(梁上泉《长城内外》)听诗人闻捷正在那里赞颂浩浩长江:“啊,长江!/你这雪山和冰川的骄子”,“你跳下昆仑山陡峭的万丈悬崖,/喷吐凛冽的泡沫,从花岗岩上腾空跃起”,“然后叩开夔门,挥去巫山的云雨,/浩浩荡荡,跨进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闻捷《流向晨曦、朝霞和太阳》)江山多娇,壮人行色。读这样的诗句,可以扫荡消沉者的暮气,可以开阔奋进者的胸襟。

古往今来,青松以其凛然不屈的品格为诗人所喜爱,因而以青松入诗代不乏人。有一首赞美黄山松风姿的意境非常豪迈的诗,在当年曾广为传诵,“好!黄山松,我大声为你呼好,/谁有你挺得硬,扎得稳,站得高!”(张万舒《黄山松》)好啊,这棵身处逆境、凛然不屈、充满了中国气派的黄山松!听到诗人的高声赞美,不禁叫人联想起陈毅元帅的名句:“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有境界自成高格。宏大壮阔应属诗境中较高的层次。宋有苏、辛、陆开豪放诗风,今有众多诗人继之以慷慨高歌。他们的诗作,有理由获得读者广泛而持久的喜爱。

我爱它真挚与委婉。

曾经,有这样一幅情真意切的画面:三个志愿军战士冒着风雪夜宿朝鲜老乡屋檐下,清晨起来扫雪的朝鲜大嫂见此情景泪湿双眼,“朝鲜的房子就是你们的家,/这么大的风雪为啥住在屋檐下?……”(张永枚《屋檐下》)这哪里是在异国他乡,分明是身在自己的家园,脚下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血肉相连的中朝情谊跃然纸上。而志愿军战士对朝鲜人民的深情,对侵略者的仇恨,又是源于对祖国的无限深情,“车过鸭绿江,/好像飞一样。/祖国,我回来了,/祖国,我的亲娘!”(未央《祖国,我回来了》)当年,正是这火一样的诗行,曾叫多少人热血沸腾。两位诗人,都善于在质朴中营造真挚的意境。

祖国,是诗人的永恒主题,一提起她的名字,总会叫诗人的笔下激情难抑。“江山多娇人多情,/使我白发永不生!”(贺敬之《桂林山水歌》)祖国山河实在太美,太醉人,情至深处,竟可令人青春永驻!“用不着在红旗下举手宣誓/伟大祖国从来就装在我心中”(塞风《海边来的诗人》),诗句朴质无华,深情委婉,以此来抒发对祖国的爱,就像儿女对母亲倾诉心声,非常的自然。在那火红的年月,在建设祖国的热潮中,祖国的需要就是无声的命令,那样的爱是无条件的,“收拾停当我的行装,/马上要登程去远方。/心爱的同志送我/告别天安门广场。”(邵燕祥《到远方去》)这使我们油然想到那首著名的苏联歌曲:“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上军服拿起武器……”诗与歌异曲同工,都曾激动过那么多颗年轻的心。还有一种爱,爱得痛苦,更爱得深情,你听:“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是淤滩上的驳船/把纤绳深深/勒进你的肩膊;/——祖国呵!”(舒婷《祖国呵,我亲爱的祖国》)你听:“生命虽是珍贵的色彩,/为祖国涂抹何须斟酌。”“活着为祖国探路求春,/死了为祖国填沟补壑。”(王辽生《探求》)“我只愿,/有朝一日我弥留之际,/祖国能掏出怀里的尺/量一量儿子与娘的确切距离”(王辽生《新居》)。你再听:“我把平反的通知,/和亡妻的遗书夹在一起”,然而,“我还是说,我爱。”(赵恺《我爱》)这些,都是一种怎样的爱呵。这份忠贞不渝的深情,虽九死而不悔,正是那个时代那一代人的真实写照。

爱情,当然也是诗歌的永恒主题。闻捷以他深情热烈的“吐鲁番情歌”打开了无数少男少女的心扉。“苹果树下那个小伙子,/你不要、不要再唱歌;/姑娘沿着水渠走来了,/年轻的心在胸中跳着。/她的心为什么跳呵?/为什么跳得失去节拍?……”(闻捷《苹果树下》)在另一首诗中诗人又娓娓地唱道:“夜莺飞去了,/带走迷人的歌声;/年轻人走了,/眼睛传出留恋的心情。”(闻捷《夜莺飞去了》)吟诵着这些甜美的情歌,我们不禁想起苏联诗人伊萨科夫斯基的《卡秋莎》、《红莓花儿开》等著名的爱情诗。正是以其甜美、深情、热烈,闻捷的爱情组诗《吐鲁番情歌》当年曾传诵一时,有人认为闻捷就是中国的伊萨科夫斯基。

人民赋予诗歌以深厚的土壤,也赋予了诗人一颗诗魂,也因此,诗人的笔下常常向人民献上敬意,倾吐对人民深挚的爱。“儿子不在江山在,/没有白等待,/没有白等待呵,/等来了新世界。/新世界,/多少烈士生命换,/新世界呵,/一草一木含着娘的爱。”(雁翼《贺大娘》)正是千千万万将儿子献给革命的“贺大娘”,用她们博大的爱铸就了诗人闪亮的诗魂。“我的老房东!/风里雨里又相逢。/新添的白发竹笠掩,/老样的微笑火照红;/深夜里急着要看我,/高高挑起旧灯笼。”(陆棨《重返杨柳村》)一个经历了坎坷岁月的苦难者,与曾经呵护过他的房东老妈妈故地重逢,万千往事,海样深情,骤然涌上心头,那朴素的诗行里,字字都是热泪。在这里,苦难化作深情汩汩涌出,成为诗中最动人的一笔。

领袖,因与人民血肉相连而被深情地赞颂。对那位逝去的人民的总理,诗人或许已经忘记了他显赫的身份,而将他视为了自己的兄长或父辈。诗人李瑛挥泪写道:“我不相信/死亡竟敢和他的生命,/连在一起;/我不相信/迎风招展的红旗,/会覆盖他的身驱;/我只相信/即使把他交给火,/也不会垂下辛勤的双臂。”(李瑛《一月的哀思》)诗人和这样一位领袖之间,感情已高度地融为一体,不相信他会死去,因而字里行间倾诉的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哀痛。诗人柯岩表达这一情感时,以其女性的柔婉作深情而凄切的呼唤,正所谓长歌当哭:“周总理,我们的好总理,/你在哪里呵,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我们想念你,/你的人民想念你!”(柯岩《周总理,你在哪里》)这种直抒胸臆式的宣泄,读着,仿佛可见诗人眼含热泪,仰望苍天,在一声声追问山河大地。

“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吉狄马加《自画像》)。土地,文字,历史,母亲,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能表达对自己民族深沉感情的了。看得出,“我”的心中将这种感情埋藏得很深很深,又蕴蓄着极大的热量,像奔突在地球深深的岩层下滚烫的岩浆。那是维系一个民族感情的生生不息的血脉,无论何时何地,是永远不会枯竭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组诗飞遍大江南北,其流畅、委婉、秀美的情韵曾领一时之风骚,尤其深得青年人的喜爱,那就是诗人纪宇的代表作《风流歌》。现在,让我们重温一下那个时代的激情吧:“风流哟,风流,什么是风流?/我心中的情丝像三春的绿柳;// 风流哟,风流,谁不爱风流?/我思索的果实像仲秋的石榴。//我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我有一颗心,会喜,会愁。//我要人的尊严,要心的美好,/不愿像丑类一般鼠窃狗偷。//我爱松的高洁,爱兰的清幽,/决不学苍蝇一样追腥逐臭。”(纪宇《风流歌》)八十年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信仰支撑人生,激情燃烧岁月,风华正茂的诗人处在那样的时代,不可能置身世外,于是,这首脍炙人口的《风流歌》便应运而生。或许也可以说,诗人是生逢其时,为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做了一名多情的歌手。单从诗本身说,情真意切仍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

人常说诗情画意。情是诗的血肉。诗可以喜,可以忧,可以怨,可以怒,只要是真情,流露出来都是诗。

我爱它悠远与深邃。

评价鲁迅这样的巨人,说堂而皇之的陈词套话易,出言简意赅的独特见解则难。对此,著名诗人臧克家却举重若轻,“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有的人》)语短而意长,言近而旨远,寥寥十九字,岂止写尽鲁迅精髓,已然成为多少人的座右铭。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革命家任弼时,像一头负载重驮默默前行的骆驼,著名诗人朱子奇描述时,却将情思深深地埋藏在内心里。“我数着骆驼的蹄迹。/虽然蹄印被积雪深埋了,/虽然蹄印被草丛堆盖了,/虽然那驼蹄飞出域外了……”(朱子奇《驼铃声响》)读了,我们的情思被牵出很远,也会随着诗人的笔触飘游于积雪下、草丛里,乃至飞扬到域外,去追寻革命家不平凡的生命轨迹。

延河,是中国革命的母亲河,不知有多少诗人为她挥泪而歌,但严格说来,这些篇什当中,激昂者多,隽永者少。其实,要达到隽永的境界更加不易。“吃过十年延河水,/走尽天下不忘本。/蹚过千遍延河水,/一辈子埋头为革命。”(戈壁舟《延河照样流》)这样的诗句看似直白,实则隽永——延河水,那是哺育中国革命的最为醇美、最为圣洁、最为神奇的乳汁呵,喝了它,你就会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永做革命人!

古语说,愁苦之音易好,而欢愉之声难工。也许诗人们都会有这样的同感,那就是,讴歌英雄人物的诗好写,但要写好却很难,因为此类诗写起来最易堕入流俗,更不要说写出悠远的意境了。读一读著名诗人贺敬之抒写雷锋的诗句吧,“那红领巾的春苗呵/面对你/顿时长高;/那白发的积雪呵/在默想中/顷刻消溶……”;“长征路上/那血染的草鞋/已经化进/苍松的年轮……/淮海战场/那冲锋的呼号/已经飞入/工地的夯声……”(贺敬之《雷锋之歌》)“春苗”顿时长高,“积雪”顷刻消溶;草鞋化进年轮,冲锋的呼号飞入夯声。革命精神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离离青草,一代代传承不息。——诗中形象的描述,可激发读者多少意味深长的思考!这样意境悠远、耐人寻味的诗句,远非那些一泄无余的廉价赞美辞可比。

一块普通的礁石,会给你怎样的联想?也许有人觉得那不过就是礁石,然而在诗人笔下却不一样了。诗人艾青凝视着那块看似寻常的礁石,胸中翻腾着的岂止是眼前的海浪!但当饱经风霜的诗人面对这块同样饱经风霜的礁石时,你能想到会有怎样耐人寻味的诗句诞生吗?“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艾青《礁石》)原来,在诗人眼里,那块“像刀砍过的一样”的礁石是微笑着的!透过艾青眼中的这块礁石,我们可以深刻地感悟到诗人在逆境中的那份坚强不屈与通达乐观。再来看,一棵树又会给你什么样的启迪?“它孤独地站在那里/显得寂寞而又倔强”,“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曾卓《悬崖边的树》)这是树吗?是的,它是树,然而它又是一棵有情感、会思考的血肉丰满的树。谁说草木无情?草木不仅知秋,它们还懂得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呵。老诗人曾卓以他那颗易感的诗心,叫我们联想起那个不寻常的年代,以及那个年代不寻常的人。有时甚至一把钥匙,诗人也会将你的思绪拉出很远。“那是十多年前,/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后来,/我的钥匙丢了。”(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仅这短短几行就足够了。在这里,一代人的狂热、迷茫和痛苦,被表现得何等痛切,何等意味深长!

特定的历史时期留给人的记忆是深刻的,留给诗人的记忆恐怕更为刻骨铭心。“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浪翻动/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尖利的汽笛长鸣//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我吃惊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这是描述一次普通的出行吗?不,这是在记录一个民族的一段难以忘怀的历史。历史,连同它惨淡的记忆,都于一瞬间被诗人凝固了。诗人的不动声色意味着内心正翻江倒海。这不是平静的道白,这其实是激烈的呐喊。这不是浅层的描述,这其实是深沉的抒情。顺着诗人的指向,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再次走进遥远而灰暗的记忆。

诗人的想像力是无边无际的,他们总是用充满魔力的笔,引领读者“思接千载”,“上穷碧落下黄泉”。

我爱它凝重与激昂。

让我们再读一读沂蒙山吧,它与“井冈山、宝塔山、大别山……/一起在我心内升高,升高,/一起被人们作高山赞唱”,这是因为“对敌人,它和许多高山一起站立,/是不屈的碑碣,是真正的泰山,/它标志着/人民是真正的铁壁铜墙!”(苗得雨《沂蒙山颂》)这首诗升华出“山的高低,不能用尺衡量”的哲理,比如今那些空洞无物、轻飘飘的“分行文字”厚重多了!

凝重与激昂的意境无疑更适用于表现重大及严肃的主题。在共和国陷于迷茫、人民遭遇暂时困难的时刻,是诗,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与呼!”(佚名《为民鼓与呼》)就这么两句诗,却如同黄钟大吕,为那个狂热的时代敲响了一记警钟。谁说诗是文人的雕虫小技?这样的诗,沉重得可以让一个时代喘不过气来!

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之外,“战士”是格外令人肃然起敬的字眼,一旦拥有了这个庄严的称号,那是要用生命去维护的。诗人郭小川说:“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战士的明眼,可以关闭一时,却永远不会昏瞎。”(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真正的诗人也该是真正的战士,他们的精神境界永远是昂扬、奋进的。而“战士”的含义其实很宽泛,生活中还有着各种类型的战士——“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食指《相信未来》)。诗人告诉我们,穷困如同一柄双刃剑,它能使人生变得凝重,也能使战士变得激昂。

当一位柔弱的女性在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登高一呼,为捍卫真理而英勇献身时,我们的诗人为此而激动了,他手中的笔是颤抖着的:“我们有八亿人民,/我们有三千万党员,/七尺汉子,/伟岸得像松林一样,/可是,当风暴袭来的时候,/却是她,冲在前边,/挺起柔嫩的肩膀,/肩起民族大厦的栋梁!”接着,诗人代表无数懦弱的灵魂在痛切地自责:“昏睡的生活,/比死更可悲,/愚昧的日子,/比猪更肮脏!”(雷抒雁《小草在歌唱》)这里的每一字,落在地上都会发出金石之声,稍有良知的中国人,读到这样沉甸甸的诗句,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对那场“浩劫”,老诗人同样横笔为枪,壮怀激烈。“这就是古罗马的斗技场/它延续了多少个世纪”,“神呀,宙斯呀,丘比特呀,耶和华呀/一切所谓‘万能的主呀,都在哪里?/为什么对人间的不幸无动于衷?/风呀,雨呀,雷霆呀,/为什么对罪恶能宽容?”(艾青《古罗马的大斗技场》)诗人艾青笔锋犀利,指向的是古罗马斗技场,侧击的却是现实。飞动的情思,激愤的叩问,直逼我们那个时代悲剧的最深处。

有那么一只遗世而独立的华南虎,“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忽而,人们从“恍惚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于是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牛汉《华南虎》)那个年代,这样的“华南虎”岂止一只!这是一只敢恨敢怒的“华南虎”,是中华民族古往今来最为珍贵的一种虎类,每当人世间狐鼠横行之际,它总是抖擞神威,咆哮跳跃,乃至于殒身不恤,叫丑类群小瑟瑟发抖,心惊胆裂。这样的文字,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诗”了,而俨然成为了呼啸的响箭,凛冽的匕首。

对将军的赞美人们司空见惯,而对将军冷峻的审视就显得特别的凝重。“我的官高权重的将军呵,/你戎马征战几十年,/到底为的什么?/置人民疾苦于不顾,/你!/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难道就不受/真理的谴责?”(叶文福《将军,不能这样做》)题旨不可谓不凝重,思绪不可谓不激昂,而那份赤诚与胆魄更无愧于一个诗人的神圣称号!诗写到这种境界,不能不叫我们联想起我国古代那位伟大诗人以及他那忧思深广的《离骚》与《天问》……

诗,一旦与忧愤融为一体,总是那样沉甸甸;

诗,一旦与良知融为一体,总是那样火辣辣。

不是这般沉甸甸、火辣辣,诗,还会激动人心么!

真正的诗是美丽的。

创造诗歌的人是可敬的。

享受诗歌的人是幸福的。

面对一首首构思精美、意境非凡的诗歌,我能说的只有——读诗多读这样的诗,我爱读这样的诗。

是的,我爱。

然而我更庆幸。因为,经历那么多风和雨,看过那么多血与泪,我们的生活和睡梦中还有着诗,我们的老人和孩子眼睛里还闪动着诗。

多好啊,有诗与历史同行,与我们普通的人同行,生活永远那么美好!

2005年10月15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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