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殊
草儿花了整整三个下午,把一块泛着浅白、隐约透出粉色的石头,磨得鸡蛋般光滑,又用一大捧山花细细擦过。放在鼻前闻闻,香。草儿不确定是不是别人身上的那种香,还是被完全不同于石头的味道迷住了。
装在上衣口袋里,不行,容易丢也容易被人发现。裤兜里,更不行。再说没有女孩子把这样贵重的东西与裤子系在一起。草儿想不出别的女孩用什么办法让粉结结实实呆在兜里还能不经意地露出浅浅的一角。草儿知道自己的粉不是真的粉,不能露,终于打定主意回家偷偷找块布缝在上衣衬布里。
这样想定的时候,草儿轻松了许多,哼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很快打够了今天的猪草。看看太阳离西山还有半头高,索性躺回草里,把“粉”拿出来细细闻了一遍又一遍。
与草儿同龄的女孩有了粉,比草儿小的女孩有了粉。今天,当草儿以这样的方式尝到粉的甜蜜时,黝黑的脸上泛出了红润。
嫩嫩的粉们齐刷刷排在十里外镇供销社透明的柜台内。粉像旧时人家高贵的小姐,躺在满是划痕模糊不清的玻璃罩内,朦胧中透出的芳香越发诱人。女孩们在粉前流连驻足,指指点点,却把身上辛苦积攒下的角币买了糖块和针线。
粉是女孩们掐指算来的。男孩的眼神怯怯扫过来,女孩若是合意,便款款接了。低头一瞬的羞涩兴奋,草儿在草里独自琢磨了无数次!她因此而渴望得到一面镜子,一面属于她自己的镜子。家里实在很少有没人的时候,草儿也就实在没有独自站在镜前品味一次“一低头”的机会。
得到粉的日子对女孩们来说远比过年要开心。粉是一样的粉,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身份。每个女孩都把对方想要的羡慕变成恰到好处的眼神投给拥有粉的女孩,每个得到粉的女孩都以独有的方式让别人知道自己身上有了粉。没有哪个女孩伸手触摸别人身上的粉,也没有哪个女孩直白地告诉别人自己有了粉。
草儿的姐姐半年前就有了粉,那天她当着草儿的面用粉把脸蛋和脖子洗得粉白。姐姐扬起脖子晃着脸,浓浓的皂香迅速弥散在整个屋里,草儿的手忍不住伸出去。姐姐收了粉脸,一把拍在草儿颤颤的手背:你也配?
看着草儿微微抖动的身子,姐姐破天荒缓下脸来,看着草儿冲白瓷盆努努嘴。得到允许的草儿反而胆怯起来,试探地将手伸进盆里,水面和盆壁的泥花瞬时裹满她的手。一直站着看的妹妹挤过来,一把抱住姐姐,“大姐,你香死了。”姐姐很开心,掏出粉在手里蹭了一下,妹妹的脸咯咯笑倒在姐姐手心里。瞬间,妹妹的脸也散出幽幽的香。她跑到镜前将脸上的粉细细抹匀,扭头得意地瞅着草儿,一双眼睛使劲眨巴。草儿惊奇地发现,粉竟能将一张平常的脸变出意味。
粉把十七岁的姐姐推上家中至高无上的位置。爹娘和哥哥眼里,粉是和牛划等号的,牛又是和媳妇拴在一起的。牛是哥哥的希望,也是爹娘的希望。如果没有一头牛,娶媳妇就是一句空话。粗壮结实的哥哥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女孩被一头又一头牛换走,爹娘眼巴巴瞅着一个又一个女孩在别人家炕头生儿育女。
粉让姐姐彻底摆脱了家务。与姐姐轮流到井台等水的任务落到草儿一个人身上。
与土地相比,水是村里几代人说不尽的痛。沟里惟一的一眼井,井底永远只看到光滑的石头。井里的水是从离井底一米高的泉眼里滴出的。除了下雨和下雪,全村人只有排队等候水一滴滴滴入桶里。雨天雪天毕竟稀少,因此村人大多数时候是等水吃。井台从来没有不见桶的时候,排上十担八担是常事。井台除留一个能容两人通过的口,其余全部用石头砌起一人多高,西面的墙顶还长着两棵枝繁叶茂的梨树。井台大多数时候不会无人,但多年的经验下来,人们都知道把桶放下去离开多久再回来。等水的一般是老人和孩子,像草儿一般大小的女孩最多。草儿家一般是她和姐姐等水,哥哥担水。这下姐姐好了,专心操起粉的心来。
奇怪的是,自姐姐不来后没几天,哥哥竟不来担水了。草儿催了几次无效,告诉娘。娘盯着她咬牙:你死人呀!
草儿当然是活人,因此她也明白了娘的话。从此草儿肩上又挑起一副扁担。开始草儿只能挑两半桶,每次用力把水拖到半空,她都盯着别人放下的桶惋惜半天。在她眼里,滴在别人桶里的水分明有半桶是自己的。
夏日傍晚,井台清幽幽的凉。与草儿一般大的女孩穿了花衫坐在井台嘻嘻哈哈,和草儿一般大的后生挤在花衫里看花容月貌。花衫的水桶滴满水,后生便替花衫把滴满水的桶挑到家门口,花衫就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放进后生的手。
一天,草儿正巧看到一个花衫在后生手里放瓜子,后生的手抓了花衫的手不放,花衫红了脸。草儿吓得挑了水跑,边跑边觉得心慌慌的,很难受,一任桶里的水东倒西歪打湿裤子。
夏日的午后热得烤人。爹娘睡了。姐姐给妹妹捉头上的虱子,姐妹俩随虱子在石头上挤爆的笑声在阳光里很脆。草儿本可以睡一会,但胸前硬硬的粉搅得她喜滋滋的,屋里屋外走了几圈,被姐姐一嗓子“死人你吃了猪尾巴咋的!”吼得不敢挪步。看姐姐又扳过妹妹的脑袋,草儿轻轻挑起水桶。她知道,此时的井台最安静,等水的人们得歇完晌才来。无人的路上,草儿走起路来就放松的有些放肆。草儿万万没想到这个地方也会出状况,井台一角,梨树阴下,那块被几代人的屁股磨得光光的石板上,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形扭坐在一起,几条胳膊几只手无规矩缠绕着,草儿只真切地看清两颗脑袋,但都不在自己的位置上。
草儿不知是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没反应过来,怔怔盯着眼前的一幕不动。男孩先发现了她,两只手从花衫里快速抽出,哗地站起来。女孩随后迅速掩住上衣,惊恐地扭过脸。待看清是草儿时,她扑哧一声笑了,“哎呀我当是谁呢!”
随着心里的放松,她掩上衣的手不自觉松开,草儿竟清楚地看到两团雪。这场面使她羞得无地自容,两只水桶随着急速跳动的心来回晃动。她想逃,可腿不听使唤。男孩定定神想离开,女孩一把拉住他,“看你!怕什么。”她笑着瞟一眼草儿,“她不懂!”看草儿如此局促,她干脆放开男孩走过来,两手扳过草儿的肩膀,一双眼意味深长,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又不好出口,草儿肩上的水桶已在墙上碰得叮咚响,她努努力想转身,女孩嘴里的话脱口蹦出:“草儿,你……有没有男人摸过你?”
草儿肩上的两只水桶终于齐刷刷掉在地上。脚也在一刹恢复了力量,转身没命往打猪草的方向跑,全然顾不得身后一双混声大笑。
草儿终于躺到懂她的草里。四周马上变成绿的温暖,只有天上的日头看着她。闭了眼,脑子却一次次强行把她拉回井台,里面像戏场老电影般,一个片断一个片断地回放,偶尔也会在关键时刻咔嚓断了图像。她想不起刚才女孩是不是问她“有没有男人摸过你”,她是不是真的看到女孩两团雪。她在老槐下无数次看到过妇女们露在外面淌着乳汁的雪,但从没像刚才那样神秘和窘迫。她把两手举在眼前,觉得自己的手长得虽不像脸那么难看,却也不敢奢望有男的摸它们。她突然为自己的想法羞愧起来,两手死死捂住被日头直射的脸。她怪自己想歪了。但除了手,她实在想不出男人还会摸哪里。
草儿想事情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累。她就这样被雪的事情缠绕着入了梦。
草儿两团小小的雪似乎被手握了。是谁?轻轻的,不会是娘,娘的手只有打她时才用。是兄弟姐妹?更不会。五年前,她被同学欺负从教室跑出来,迎面就碰上姐姐重重的一耳光,随后赶到的哥哥也趁着替她揪下辫子上拴着死耗子的当儿,狠狠扯得她坐在地上。草儿就是那天被哥哥姐姐联手做主结束了她的上学生涯。草儿不怨哥哥姐姐,反而感谢他们让她脱离了备受煎熬的两年。她实在不是念书的料,也实在不愿意做同学们的笑料。记事以来,只有把她从娘肚里接生下来的六婶常常拉她,是她被家人打骂的时候。草儿记忆中,只摸过六婶的手。她想在脑子里细细品品那种感觉,却被一双不同于六婶的手再次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