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才

2006-02-17 06:31[美]解艾玲
山西文学 2006年1期
关键词:丽达男友博士

[美]解艾玲

编者按:新的一年,总得有点新的气象。本刊正在形成风格阶段,不打算有大的改变,小的改变还是有的,增加这个栏目就是改变之一。本期的两篇文章,都是海外华人学者写的,他们的专业都不是文学,都有相当的文学素养,尤其是他们的文字,或许是受了西方文化的浸润吧,都有一种别样的妩媚与畅达。本期发的都是海外华人学者的,是凑巧了,实际这个栏目大家都可以写的,只要是精彩的人生(注意,精彩并不就是伟大,平凡中的精彩更其可贵),只要你写的好。

人生识字忧患始,女子读博麻烦来,举世皆然。

我在美国混迹十年的一家呼吸研究所是座象牙塔。塔里走动的多是博士先生和博士女士。美国洋生洋长的博士大体有两种:一是想在大学或科研机构做事的书痴;二是缺乏创造活力,无法运作社会的书呆。敢想敢干的如比尔•盖茨等,少年心志早拿云,辍学投笔从商耳。难怪博士被美国人调侃为永久性大脑受损。你看,PhD不就是permanentheaddamage的字头吗?

不知哪位学者把DoctorofPhilosophy翻译为博士。博士本是战国时期有职无权的文官,专司咨询顾问。后来茶童酒保也被冠以博士名号。现在和最高学位联系在一起,望文生义,想当然地认为博士是知识渊博之士。其实,博士生就像钻井队,几年奋战死守一口井,挖掘出来的水虽然深沉,却没有海洋的浩瀚壮阔。这么说,中国博士都沾了词不达意的光了?非也。这种广义上对博士整体的抬高,直接危害了每一位博士个体。因为期望值越高,失望的机会越大。而人们对每个人的最终印象是由估计值和实际值的误差来决定。所以对博士阶层的集体高估导致了对每一名具体个人的低估。中国的第三性别——女博士——便是两极错估下的畸形产物。

我在中国仅仅读了个硕士,对国产博士不甚了解。但是自从入伙西洋博士群后,整天和这些人厮混,感触颇多。那些男博士们无论良莠,大都娶了很体面的非博士夫人,借以保持着正常人的生活秩序。女博士们则各有千秋,一言难尽。她们的生活就像她们的衣服一样五颜六色。她们的轨迹也像她们的头发一样长短不齐。那五花八门的作派中包括清高,包括世俗,包括理智,包括怪诞,当然还包括光彩照人,不伦不类,甚至天昏地暗。

于是我暗自思忖: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女子有才便是什么?寻找答案,我采用了统计学上的不完全归纳法,系统回忆总结了五位曾经近距离接触过的洋女博士。谁知越总结越糊涂;越想找规律,越发现杂乱无章。不是我不善梳理,可能是只缘身在此山中。

或许,山外人能帮我悟出个道道来?

第一朵:头脑比颜面精致的莫什尔

怎么评价莫什尔女士呢?她师从大不列颠有名的呼吸生理学家H,又到实用生理学杂志主编D这儿来读了两年博士后,羽毛甚丰。我进呼吸研究所时她已经是“锅边米花”,一日百函,四处寻找出路。据说和哈佛呼吸组联系工作已经有了眉目,却被新英格兰杂志一篇调查报告改变了主意。这篇文章揭露英国临床医生对睡眠期间呼吸的种种异常表现严重无知。莫什尔抓住这一信息,决定回国烧冷灶。她说美国人已经把举手可得的桃子采摘殆尽,百尺竿头,难进一步。还是在起点低的英国容易显高。她回国后带了几名兄弟姐妹和几只猫在喜马拉雅半山坡住了两周。趁人和猫睡觉时纪录下他们起伏不定的周期性呼吸,做为高山引起的睡眠呼吸紊乱的证据。做这项试验时莫什尔曾累倒在地,差点儿葬身雪山。下山后她在尼泊尔给我寄来张明信片,正面是一具骷髅摆在沙滩上。背面写着:亲爱的艾玲,这就是我。做了无数个睡眠试验后躺倒休息……这次冒险帮助莫博士拿上了科研启动基金。后来这几年她已把炉灶烧得炙手可热,沸沸烫烫。

现在每届呼吸年会莫什尔都被聘请为一两个小组的椅子人(主席)。本来当小组会议执行主席有官无禄,而且选择也不严格。只要能说一口流利英语不口吃,又在本主题下发表过几篇文章,就有机会。可是这个瘦缺儿一到莫什尔手里,就变成了她挥洒才情,展现身段的大型舞台。她为此每年添置新装,每年变换发型,还特意到美国一个演讲沙龙接受了一段专门培训。两三年下来,她终于像蜘蛛一样,利用这个小小的支点,张结了铺天盖地的国际人际网络。

我和莫什尔开会时同宿过两次。惊诧地发现她一改做博士后时期不修边幅的习性,居然夜以继日地在脸上耕耘。晚上睡觉前莫什尔先把卷发器林林总总缠绕在头颅的满山遍野,又把白油面膜黏黏糊糊涂抹在颜面的天涯海角。然后规规矩矩地躺着,不敢乱说乱动。我觉得身边好像停放着台僵硬的机器。黎明时分这架机器又闻鸡启动,矗立在梳妆台前继续打点。理发,描眉,画眼圈,挺睫毛,咧唇抿嘴涂口红,忙得不亦乐乎。我干急不得梳洗,只好躺在被窝里“水晶帘下看梳头”。看得莫什尔拧过脖子和我对峙,我也没顾上回避。她便对我自嘲到:

“每年就当这么几天女人,把全年的化妆时间都预支完了。”

莫什尔做了一切努力来打造形象,可就是忽略了她那张“海口”。她的嘴角从左耳垂牵扯到右耳垂。大概是左右都无开弓余地,她的笑容主要靠活动上下颚来实现。那深邃的O型无底洞,气吞山河。可惜组装的主体是女儿身。更有不幸时刻,她的浓厚的口红不经意浸润到前门牙上,很血腥。有一次在宿舍闲聊,莫什尔要我给她台上的表现打分。我拐弯抹角向她建言:“你如果抿着嘴笑,更能显示女性柔媚。”

“那不成了皮笑肉不笑了吗?我宁愿树立个爽朗的形象。”

“你已经很成功了。”我说,“你的扇子(fans,崇拜者)无数,夏天都不需开空调。”我的意思,她现在若一味追求更好,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一向敏感的莫什尔这次却没有听出我的隐语,她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咳,可惜没有人心仪我。”

人们说假话的时候都一本正经,倒是半开玩笑半正经的时候往往说的都是实话。

我也感到纳闷,忍不住问她:“你这么出色的女子,为什么男人们却有眼不识泰山?”

其实,这问题应该问世间男子才对。我们两个弱女子大眼对小眼,蓝眼对黑眼。大蓝眼顿失平素骨碌骨碌游刃有余的灵活度,一动不动地盯在布满困惑的黄脸上;小黑眼一如既往地迷迷茫茫,瞅见的是白脸上的一片怅然。

我困惑是因为我无法将心比心。如果我有幸或不幸做了男士,我就知道答案,压根儿不会提这么个愚蠢问题。莫什尔的惆怅和愤然表明了她知道答案,痛恨答案。男人不是不认识泰山,也不是不赏识泰山,而是爬不起莫什尔这座高山,只好望而却步。莫什尔越努力,越出众,就令她的仰慕者越敬而远之。

不过,当这座山还是个小土丘时,曾有个初生的牛犊前来问津,莫什尔和他也曾共食过人间烟火。这是莫什尔亲口告给我的。

莫什尔说她的过气男友是护理学校时的同届同学。两人都出类拔萃,经常互相切磋琢磨,功课都遥遥领先。后来莫什尔逐渐扩张地盘,几乎垄断了各门功课的第一名。男友索性改变方针,把学业追求转换为爱情追逐。他满怀憧憬地告诉莫什尔,咱们自成一体后,谁赢都一样。

莫什尔不置可否地朝这位缴械却不投降,企图虏获自己的男护士看了一眼。她的心事根本不在他身上。

莫什尔因家穷没有上医学院,成了一块难消化的心病。她决心找个白衣丈夫弥补缺憾。可惜大多数大夫看重的都是莫什尔所缺乏的柔性美,却对莫什尔所具备的聪明才智掉以轻心。在西方,只有拔尖的优秀大学生毕业后才可能被录取到医学院,所以大夫们都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根本不需要妻子去垫脚。这种不全面的选择标准,使头脑比颜面精致的莫什尔女士在情场屡屡败北。更令她感到气结的是打败她的对手常常是她所不齿的“绣花枕头”。

屡战屡败的莫什尔后来审时度势,冷静做出两大决定:一是对忠心耿耿的护士男友网开一面,同意先同居。二是反用男友的手法,追逐爱情不成,反过来追求事业。她要拿上博士学位,和那些甩了她的大夫们平起平坐。她鼓动男友和她一起并肩奋斗,男友却潇洒地说:”甜心,我如果想要PhD(哲学博士),早就上MD(医学博士)了,还来当护士?时不我待,让我们及时享受青春吧。”

选择莫什尔来享受青春?这小子爬上荒丘来钓鱼。而他却情迷心窍,执迷不悟。他对莫什尔的雄心壮志很宽容,并处处配合,帮助莫什尔一路顺风写完论文。在准备论文答辩的最后两个月,莫什尔怕男友干扰自己的有效睡眠,就把卧室的平面双人床换成了高低双人床。自己高高在上,男友屈居下铺。男友若有意犯上,她就毫不客气地一脚当关,万夫莫开。有一夜男友持续攻坚,引得莫什尔火起,随手把放在床头的一瓶未喝完的可口可乐兜头泼去。可怜这个男友淅淅淋淋冲完了可乐浴,还是不醒悟。他把莫什尔的不近人情解读为压力过大所致,相信只要熬过这两个月,等女友博士学位到手后就会心平气和。

授学位当天,男友比莫什尔还激动。他首先将立体双人床换成平面双人床,然后捧着一大束鲜花前去祝贺女友并迎接新生活。

男友屏着呼吸,看着自己未来的妻子头戴方帽,身着黑袍,满面春光地步下台阶。他知道那顶方帽里所容纳的知识含量,更体会那长袍中所包裹的酸甜苦辣。他手里挥舞着一束水灵灵的红玫瑰和紫蔷薇;舌头从心底里呼唤着“蜜糖,甜心”,一往情深地迎上前去。

莫什尔下意识地把腿往后挪了半步,轻轻告诫他:“你应该刷新称呼,叫我博士莫什尔。”

“我眼里只有莫什尔没有博士。”男友本来想强调他看上的是人不是学衔。不料这句话徒令莫什尔回想起她和其他护士角逐丈夫时失利的原因。为什么男人不管大夫护士,高低贵贱都无视于她的鸿鹄之志和非凡天赋呢?难道女人的才能只专门用于职场拼搏?当然莫什尔不知道中国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她满腔气愤化作一团无名火——起码在男护士的眼里是无名的。

男友休克过后,突然彻底清醒。他意识到他们之间固有的裂痕已经扩大为一道天堑。人贱情亦卑,卑贱到无力跨越森严的学术等级。执迷不悟的人一旦恍然大悟,就干脆得不容分说。男友果断提出分道扬镳。莫什尔这才发现男友其实长得一表人才,也记忆起他的种种关怀体贴来。她想挽留,想继续说服他读博士,在基础科研界崭露头角。莫什尔拉住男友的手好半天,口中却怎么也道不出那个歉来。向自己瞧不起的人道歉,自尊心如骨鲠在喉。她舌头在嘴里周转了半天,搅拌出来的不是沁人心脾的甜言蜜语,而是一个冷峻理性的问题:

“分手的理由有几条?”

“亲爱的,当年同居的理由有几条,现在分手的理由就有几条。”

“我们同居的先决条件是男女组合。”

“是的。你我男女组合的事实没有变。不过这一条只在下意识中起作用,并不是有意识条件。再说,现在异性已不是(同居的)先决条件了,看那一对对同性恋,过的比咱们还有滋味。”男友回避了莫什尔的刁难。

“那你说,是你的性别走向变了?还是我对你不再有吸引力?”莫什尔被自己的问题搞得心烦起来。

“甜心儿,你没有变。你一直在自己的轨道上加速运行。你当年的特长现在都滋长得更长了。”

莫什尔正要追击,男友堵住她的口说:“我回答你的问题。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无法和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丈夫保持和谐,而我无法叫你看得起。我当年拚命追求你是佩服你的学识和上进心。我现在黯然离开你是害怕你的学识和上进心。”

莫什尔的蓝眼珠子在深眼窝里打了一个来回,然后闭目养神似的向男友道了声保重。

“你也保重。”男友顺水推舟,驶出苦海。

几周后莫什尔单枪匹马辗转到美国来做博士后。当时她的事业心高度膨胀,把胸腔充实得满满的,一点儿不失落,一点儿不空虚。

我第一次在D的实验室见到莫什尔时,她正在准备给兔子做二氧化碳挑战实验。周围氧气罐,氮气罐,二氧化碳罐林立。每一个罐子都像一枚高射炮。她就在炮林之间穿梭。那一头乱发,一张大嘴和一件松松垮垮左右晃荡的过膝破毛衣,使我怀疑自己闯进了苦工监狱。送我来麦市的丈夫忍不住向我核对:“她是博士吗?”似乎与她为伍,我也掉价。

不过相处数月后,我就对莫什尔刮目相看。她干起工作来就像酒鬼酗酒一样瘾头十足,又像癌细胞分化一样难以自制。为了观察睡眠时舌根和悬雍垂的功能状态,莫什尔就把纤维支气管镜插入病人的口咽里。她手握镜子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仔细窥探里面,一窥就是一整夜。十多个通宵达旦的努力后,她终于获得了最具有权威性的第一手资料。至今莫什尔的咽喉摄像如同里程碑一样高悬在我们实验室正面的墙壁上。莫什尔一举赢得了D的欣赏。D本来想把她留做接班人培养,却遭到实验室技术员们的一致反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什尔和同事们的关系如此僵硬。整个实验室中几乎没有人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嫉妒。这里每个人都有令人嫉妒的本钱,许多人优秀得让你只觉得望尘莫及,根本顾不得嫉妒。再说又没有评职称评奖金的利害冲突,大家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除过文章排名先后顺序偶有争执外,客观上很少有摩擦机会。而莫什尔居然和法国里昂的一位男同事半年不说话。这是我在外国见到的惟一一桩老家农村妇女式闹意见。她的英国师兄和我很熟,每次见面都东拉西扯,无所不谈,却从来不提莫什尔。

莫什尔家里的人似乎也和她作对。记得1997年她父母到美国来旅游,她母亲的冠状动脉不识时务地痉挛了一阵子。虽说病情很快被控制,但是莫什尔的情绪却被兄弟姐妹们的过分关切大大败坏。他们一个个都要亲自聆听莫什尔汇报病情,却不肯在国内相互传达。莫什尔本打算做个录音,反复播放,被我们劝告才罢休。于是她便不接电话,每晚让父亲回应留言。莫什尔一贯认为世界上最宝贵的是时间,如果可能,她愿意出资买时间。可是电话账单一来,那上面的天文数字又触痛了她蛰伏在体内的财富感官。莫什尔本打算和她农夫父亲公事公办,要老人家负责他打出的所有电话费。后来在另一位女博士丽达的劝说下,才采取了个迂回曲折的办法,让她国内的手足们分摊。理由当然很充足,若无留言机,本当是他们付费来满足自己的求知欲和表达自己的人子情。果然莫什尔的兄弟姐妹们都按账单上父亲在自己电话号码上所花费的时间算出了金额,用英镑报销了莫什尔的美元花销。

我在这一事件中一直做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因为我弄不清这是个别人不懂亲情呢还是整个西方世界的文化使然。后来我惊讶地发现中西文化的某些部分居然在这个女博士修长的身段上交合得天衣无缝。比如,莫什尔的上层路线就走得比中国人还老道。当她获知D酷爱打高尔夫球后,莫什尔就苦练高尔夫球艺。有一次到英国探亲回来,还带给D一个高尔夫棒式的指示笔,供他讲课用。后来她发现D夫人爱打乒乓球,便虚心地向我请教乒乓球艺。我说我不会。她失望地嗔怪我:你们中国人不是打乒乓球打得好吗?那么多世界冠军都让你们拿了。我问她你的风笛吹得怎么样?你们苏格兰人不是擅长吹风笛吗?不等我说完她就纵声大笑,笑完才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是我先犯了逻辑性错误。”

我们参加学术年会,都是一半为了学术交流,一半为了观光游览。会议组织者也明白就里,年年更换会址。有一年我在圣地牙哥开会期间,就偷偷跑到墨西哥境内闲逛,偏偏在“异国他乡”遇到了同样开溜出来的老板。虽然在不适当的时间,不适当的地点见面,我们倒都不怎么尴尬。老板只叮咛我过海关时小心被盘问。

莫什尔可不像我们这样游兴盎然。她一下榻就忙着拨电话,与来自五洲四洋的有用人士联络。每天用晚餐时不吃免费招待饭,却邀请要人下餐馆。有一次我的故旧墨尔本的N邀请我吃饭,她立即表示兴趣,问N她是否可以同行。答案当然是“噎死”。她在饭桌上极力和N套近乎,根本无视于我的存在。后来才听N说,澳大利亚专家常参与英国的基金评审工作,莫什尔想让N帮她到澳州走访一趟,以加强和圈内同行的联系。说到这里,N歪过头意味深长地斜看了我一眼。我很不厚道地短笑了一声。

今年开年会时,莫什尔似乎有点蔫了。她居然舍得花费时间和我一起游逛绵延数百公里的石山公园。在爬山途中她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她得了一种怪病——卵巢萎缩。大夫劝她赶紧结婚怀孕,刺激卵巢再生。她连珠炮式地反问,和谁结婚?和谁怀孕?请谁帮忙?

我一时无语。环顾四周,那么多身强力壮的男子在攀登,好多都是我们的会议成员……突然我想出一个主意来,为什么不怀个试管婴儿?我揶揄道,如果你一胎能成活三四个,还可送我一个女儿。莫什尔在一阵摇山撼地的大笑后,断然否决我的提议。她怕试管婴儿受孕过程不自然,后患无穷。是的,莫什尔聪明而理智,考虑事情很周到。给聪明人提建议真困难。我只好感慨地说,要是你的护士男友不离开你,那该多好哇。你就可保住两颗健全的卵巢,外加一个充实的家庭。

“不,宁缺勿滥。”莫什尔说得斩钉截铁。

真是一个只有理智和心计的的女人。我心中暗暗想,你怎么就不能柔软灵活一点儿呢?须知贵国的铁娘子撒切尔夫人,还亲自到肉铺为老公挑选牛肉呢。

第二朵:母亲丽达

把我介绍给莫什尔的是博士丽达,一个娇小可爱的美国“不惑”女郎。本来,男不厌大,女不厌小,一米五的个头不会使丽达博士低人一等。问题出在比例上。丽达的身高基本都是由腰长贡献的,腿则很谦虚。尽管美国的脏话里没有腰长腿短耳朵扇脸式的调侃,我还是一见到丽达就想起我家养过的两头小猪仔。好在美国人都喜欢猪,还有人把猪猡当宠物豢养,所以丽达听到我不恭的联想后很开心,后来还特别买了只瓷猪放在她办公室。我曾经力劝她利用人们的视觉误差,用科学手段提拔自己。只需穿高跟鞋铺垫一两厘米,校正效果便非常显著。丽达却坚持脚踏实地,保持自我。她喜欢谈话时对方对自己俯首贴耳,点头哈腰。她自己则昂首挺胸,正气浩然。

丽达天性活泼,爱说爱笑,爱吃爱喝。上下嘴唇不但白天利用率极高,就连晚上睡觉也难得清闲。在梦里又说又笑又唱歌又磨牙,比白天还热闹。她自嘲医不自治,搞了半辈子睡眠研究,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睡眠行为。我则认为那是她精力过剩,白天用不完,晚上才梦“溢”。丽达很自觉,每次外出开会她总是等同屋的人都入睡后才就寝。有一次她逼我先睡,我说我是夜猫子,躺下也睡不着。她向我发了通近乎哀底美敦书式的警告,又在祷告中求上帝保护我不要被她干扰,才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

的确,丽达快言快语,快手快脚,全身都充满活力。她做动物实验在我们实验室首屈一指。不管实验对象是马是羊,是狗是猫,是豚鼠是青蛙,她都手到擒来,得心应手。无论剥离神经,结扎血管,或皮下植入电导仪,她都驾轻就熟,水到渠成。她还有本领边敲梆子边卖油,能在聊天中敲打出论文来。她妈妈每天都要电话干扰她一两个钟头。她便把电话筒扛在肩膀上,歪过脖子用头夹紧,和妈妈聊得火热。腾出来的两手则敏捷地敲着键盘,分析资料或编撰文章。有一次她妈妈来电话丽达没有敲击键盘,她妈妈临挂电话前提醒她查看房间的钟表是否停摆。

尽管这样高效率工作,丽达却得不到D的青睐。D是一位事业心极强的学术带头人,他年逾花甲,功成名就,还始终战斗在第一线上。我们每开张一项新实验,大家心里本来就没底,偏偏D在这时要来掺和。而且搀和得比卧底警察还彻底,他要做第一个受试者。若是个听任摆布,中规中矩的受试者也罢,D的职业病根深蒂固,总要指指点点,吹毛求疵,搞得大家都紧张兮兮,十个指头全像大拇指般笨拙。所有博士后都嫌D碍手碍脚,却没有人好意思说出来。惟有丽达敢把皇帝拉下马。她的夜间实验需要受试者入睡后才能做,她便以D太老,睡眠效果差为借口,拒绝D充当她的实验对象。在一次实验中,D现场指导,说话声音大了点儿,吵醒了受试者,丽达借题发挥,说D做惯了运动实验,不适宜指挥睡眠实验。因为做运动实验时在场人员都习惯了当啦啦队,摇旗呐喊为受试者加油。而睡眠实验却要轻声细语,蹑手蹑脚,咳嗽一声还要用手捂住嘴巴阻挡声波传播。丽达义正词严,不容置辩,D从此不再亲自参与夜间实验。

我想这大概就是D不喜欢丽达的原因。但是丽达不这么认为。她说D德高望重,绝对不会鼠肚鸡肠,和下属计较这等小事。再说她驱赶D离开实验室,本身也是为了工作,而且只是为了工作。丽达从生物学角度而不是社会学角度诠释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她认为她和D的生物电波的波峰和频率不协调,难以产生共振或共鸣。

和莫什尔形成讽刺性对照的是,实验室每个人都喜欢丽达。大家还亲切地称她为“母亲丽达”,因为她总是热心地帮所有人的忙。这使我想起了我们的母亲河,潺潺涓涓地灌溉滋养着大河两岸的子民们。但我不如小青年们慷慨。我比丽达还大一轮。我宁愿称她丽达姐,即便亏了岁数也不能亏辈份。同事们听见了都笑我,说实验室不是教堂,为什么要称丽达姐?被嘲笑后,我索性在丽达前丽达后都不加修饰,直呼其名。而我内心对丽达的感激之情并不因此而少斤缺两。

我初来麦市时,丽达把我和我先生直接安置到她家的客房。我当时很羡慕丽达,拥有自己的家,一个简朴却不失简陋的家。丽达在父母离异时获得一份财产。这份财产成就了她买房子的能力,也造就了她买房子的习惯。她到哪里都离不了属于自己的乌龟壳。明知在麦市只呆两年,也照样买了半栋联体屋。这半栋房子和它的孪生姐妹只共用一堵墙壁,各有自己一套独立而完整的循环(给水排水)呼吸(通风)系统。

丽达的厨房很干净,所有餐具都是纸质的和塑料的。除火炉和微波炉之外不见别的炊具。我自告奋勇下厨做饭,打开冰箱却只看见一颗柠檬果和几只洋葱头,其余都是包装华丽的“电视食品”。她做饭只用微波炉。

丽达下班到家后的习惯动作是到客厅打开电视,到厨房打开冰箱,把一包电视食品冷着放进微波炉再热着取出后,即坐在餐桌旁,边吃东西边看电视。吃完后盘杯勺刀叉全都扔进垃圾箱。如果想尝新鲜,就买几颗土豆或几穗玉米或几根青菜一道塞进微波炉。振荡熟后,涂点黄油,就算是一顿丰盛的美餐。

小家碧玉的丽达,吃起饭来活像个战士:狼吞虎咽。她说她爱中国饭,我就从亚洲店买来几包饺子。我和我先生蘸醋,她蘸果酱或番茄酱,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后来我请她到我公寓吃自制饺子,她心疼地说,我把你的时间都吃了。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中国人把1/5生命都浪费在厨房里。见我吃西瓜吐籽,吃葡萄吐皮,她也觉得是天大的消磨时间,又是极坏的饭桌仪态。我说你们美国人用金属餐具,养成了铁胃,我的肉胃太弱,消化不了瓜子和葡萄皮。她笑着说,亏得你还是学医的,人类的胃肠道才不理睬西瓜籽南瓜籽呢。会把各种籽儿统统毛发无损地完璧排出。面对她的监督,我在她家吃西瓜吃枣时总是吞吞吐吐,别别扭扭。

丽达的客厅墙壁上一无所有。她说浑然一体的乳白色本身就是一种简洁而含蓄的艺术,没有什么比色彩一致更和谐的了。客厅惟一摆设是壁炉上方的一副36×28cm的大照片,是丽达授博士学位那天照的。头戴黑色方帽的她身居中央地位。一边站着父亲和继父,一边站着母亲和继母。排列顺序远近有序。左右贴身的是父亲和母亲,靠边站的是继父和继母。四位老人都为她感到骄傲,都给她献了鲜花。大家还都感谢她给了两家人团聚的理由。要不然父亲和继母住在米西根州,母亲和继父住在德州,南辕北辙,很少有机会或借口走到一起来的。

和普通美国人一样,丽达的卧室是绝对隐私。她出入随手闭门。我和先生在她家住了一周,也无缘望上一眼。丽达的书房门户开放且名副其实:架子上是书,桌子上是书,沙发上是书,地上也是书。她写论文时喜欢把所有有关资料和文献一篇一篇地铺排开,而不是一摞一摞地整合。她痛恨翻阅,说翻侵占了阅的时间。而且阅的思路常被翻得七零八落。所以她把文献都展现得一目了然,不用翻就可阅。我后来在自己办公室效法此举,真还节省不少时间。只是在此期间,来客都得踮起脚尖走,我还得婉言谢绝卫生员入室打扫。

住丽达家短短一周,我见识到了美国人的客气。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她感谢的理由。我们在她家免费吃住,她说:“谢谢光临”。每日三餐后她都高兴地说:“谢谢你们喜欢我的饭。”我搭她的车上下班,她感激地说:“谢谢你为我作伴。”我少不得要借用她的日常用品,用完归还时,总能得到甜甜的一声“谢谢”。至于我吃完饭扔自己餐具时,顺便也扔了她的,或者睡觉前随手关灯,她更是感激欣赏,谢声连连。

最感好笑的是每天早上互道早安后,她总要外加一句:“谢谢你们睡得安静。”头一次听到此话,我愣了半天。以后便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答礼曰谢谢你感谢我们睡得安宁。心想,她如果再感谢我对她谢谢的谢谢,我就继续和她玩绕口令,反正礼多人不怪。其实这样的没话找话,找到的都是废话。除了打呼噜外,睡着了哪有不安静的?我平素只有受恩于人时,才说谢谢。用词吝啬,方显得谢意难能可贵。可是美国人把谢谢当成口头禅到处泛滥,大贬其值。所以我也从不“介意”她的谢谢。

后来我搬到公寓住,才知道她每天早上的感谢乃是全天无数个感谢中最由衷的一个。我住进公寓的第一个夜间就吃了下马威——半夜我被凄厉的叫喊声从梦中惊醒,以为有女生受袭。心扑通扑通地跳了半天。叫声断断续续,我终于抖着胆子爬到窗户口朝外看,却不见任何异动。正在迷蒙,忽然又一声尖锐的呻吟呼救自天而降。我这才辨别出声源发自天花板上。夜复以夜,我渐渐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一个人默默地笑。两周过去后,我不胜其烦,决定立即搬离此地,不惜牺牲了一个月押金。

我请求丽达帮我搬家,她很吃惊。我申明搬家理由后她更吃惊。她无法想像已为人母的我居然如此幼稚,怎么一点儿不懂男女交合时的快活?我说再快活也不能像楼顶女生那样虎啸猿啼。丽达却不能苟同,她说做学问的人对睡觉环境要求苛刻可以理解,因为睡不好觉第二天脑子就转不动。这也是她爱买房子,离群索居的主要原因。但为此而埋怨人家叫床就显得无理甚至刻薄。跳舞哪能没有音乐伴奏?

这大概就是文化冲突,我想。我忍不住告诉丽达说我老家的孩子和父母都睡在一张床上直到成年。丽达张开嘴连连呼唤上帝,表示绝对不可思议。我忍俊不禁,“要是你们美国人也像我们中国那样四世同堂在一个四合院里,那样惊天动地的交响乐不把天井轰塌才怪。你们的噪音污染比我们的尘埃污染更损害健康,更误人子弟。”

丽达不以为然地说做爱本身就是彻底释放,尽情放纵,如果此时还小心翼翼嗫嗫嚅嚅,担心隔墙有耳,不比偷情还难受吗?还不如不做呢!

她哪来的经验之谈?

“你不是一直单身吗?”我奇怪地看着她。

丽达很高兴逮着个炫耀的机会。她眉飞色舞地反问我:

“你以为我是空头理论家吗?”

她显然不是。

几个月后我们“气体俱乐部”举行学术周会,丽达作了一次非常成功的讲演。我向她祝贺,她故作神秘地问我: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讲得这样好?”

“超常发挥呗。”我回答。

“不对,昨晚加油了。”

“秉烛夜读?”

“谁是你呀,上一次台就多熬十几度电。”

“怎么回事?”

“猜不着了吧?你!”她的脸被烧得红扑扑的,燃料却不是羞涩,“我昨晚享受了性活动。”

“和谁?”

“我小学同学。搞音乐的。他来这里巡回演出。我前去捧场,他演奏完后邀我吃夜宵,我索性领他到家尽地主之谊……他千姿百态,不愧是搞艺术的……”

“他不觉得女博士枯燥无味?”

“怎么会呢?我给他讲人体结构,讲敏感G点,令他耳目一新。他说我是性学专家,很会寓教育于娱乐之中。”

看她那么兴奋,陶醉,我反倒觉得上帝对丽达有失公平。依她如狼似虎的年纪,别人都像上教堂做礼拜一样平常。可是她却连一年一度的“圣诞节”都无法保障。不知道哪年哪月才碰上这么一次,而又稍纵即逝。

据丽达告诉我她也曾用心追求过几个男生,但都因各种原因无疾而终。有对方嫌她的;有她嫌对方的;有时谁也不嫌谁,但因为她忙,激情便在稀稀落落的约会中自然冷却。我一直怀疑她活泼的梦话、梦笑、梦中磨牙可能吓跑了不少绅士。因为白天的丽达整体水平绝对及格。而且她交友很有风度,不卑不亢。记得在我们的一次聚会上,她曾带来一位弟弟级的稚气未脱的大男孩,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她的“朋友”,却没有带性别修饰。结果被我的室友珍妮钻了空子。

那时珍妮大学刚毕业,花美元2000从“我母亲的丈夫”(珍妮总这样称呼她继父)手里买了辆破车作交通工具。我当时没车,会餐时常常邀请珍妮同行。她乐得吃免费餐,我喜欢享受免费车,双方互利,乐此不疲。这一次我又带珍妮去参加同事聚会。谁料她和丽达的朋友一拍即合,越谈越投机。回家的路上珍妮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已经爱上了丽达的朋友。

我想珍妮年轻漂亮,又在象牙塔外,机会比可怜的丽达多得多,何必在麻雀腿上分肉吃?于是一方面劝她熄火,一方面连夜向丽达报告敌情,并计划抢救措施。然而丽达却充满理性地问我,“你挡住一个珍妮,你能挡住成千上万个珍妮吗?恋爱是开放性竞争,只能吸引,不能围堵。艾玲,你若能帮我提升我的吸引力和竞争力,我会感激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吸引你魁梧的先生的?”

“我先生外号是四季青。脸黑得冬天关监狱都捂不白。和这样的男人结婚还需要吸引力?”

“请不要如此调侃自己的丈夫,多不礼貌。你丈夫的肤色很性感。我们躺在草地海滩让太阳晒,晒出皮肤癌还晒不成他那种美丽的黑褐色。”

“谢谢批评,有失修养。不过我若是男的,我就娶你。你当然还能嫁个比我好的。只要你白天把自己垫高;晚上睡觉时戴上防磨牙套;不经意地让对方知道你被同事们称为母亲丽达;不过最好先甭告对方你有博士学位……”

“艾玲,你又在开玩笑?”

“对不起,玩笑开得过分了。”其实我根本不是开玩笑。我着实想帮丽达,我实在希望好人都幸福。可是她觉得我说得太离谱。多么无可救药啊。

丽达就那么姜太公式地钓了两年鱼,最后徒手只身离开麦市,到波士顿一所大学教书,继续寂寞。

我们为丽达举行的告别餐会别开生面:居然有十多个人不约而同地带来水果沙拉。活生生地把告别宴会变成了沙拉宴会。这当然得怪丽达,她平素懒得做饭,或者根本不会做饭。每次科室会餐,丽达总是带水果沙拉。不需要烧烤炒煮,买些菠萝、甜瓜、樱桃、葡萄等,切吧切吧就是一盘。久而久之,大家都自觉避开这道菜,以免重复。现在轮到为丽达送行,她被豁免白吃,我们都以为这下水果沙拉必然缺席。孰知英雄所见略同,这么多高智商的人都想到一起来了。面对无米之席,D只好临时叫了一箱子三明治来为我们充饥。

我至今对丽达组织的周二业余活动情有独钟。当时,每到周二下班后,我们男男女女七八个博士后都到她家碰头。每人掏出六七元,合买三张大比萨。美国人吃比萨只爱吃中心菜多味厚的部分,不爱吃无奶酪覆盖的边缘地带。而那个不被西化的纯正烧饼味道正是我的最爱。所以丽达每次切披萨时,总先沿着外围切出几个大项圈来留给我。我们边吃边讨论学术问题。有人陈述近日读书心得,有人报告实验中的新发现,有人提出困惑求助大家。有人说笑话娱乐。丽达鼓励大家说笑话。她说开会就像会餐,笑话就是开胃菜。她常常在大家高谈阔论说得太快时,或者发现我对笑话无反应时,就轻轻地为我重复一遍。经她这一提醒,人们自然降低了语速,以便照顾我的听力。

可惜这个活动在丽达离开麦市后就停办了。难得再有她那么热心热情的人。丽达自己认为她是那个活动的最大受益者。首先,剩下的比萨都归她所有,足够她第二天的午餐。第二,她学得了不少专业知识,开了眼界。最后,她收集了不少好笑话。这些笑话令她受用终生。

我们每年开会见面,大家都爱回忆那一段岁月,更感激丽达的张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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