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柴

2006-02-17 06:32申树凤
山西文学 2006年2期
关键词:柴垛担子男子汉

申树凤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的故乡在太行山上的河椒沟。当地不产煤,村民的烧燃靠的是上山拾柴、打柴、割柴来解决的。

名词的不同,所揭示的劳动性质也不同。拾柴,主要是捡拾在地上的树枝,以及秸杆和庄稼的根茬等。打柴,常指上树砍伐树枝,或去山上间伐树苗,用的工具是斧头、砍刀之类。割柴,使用的是铁匠专门打造的镰刀,把生长在山坡上的灌木割起来,弄回家里来烧火做饭。

我们那儿虽然山高坡广,却没有广茂的林坡,也就没有多余的树木可供砍伐。山坡上到处生长的是称作马筋、荆柴、土僵、黄栌之类的灌木。因为割柴这活儿特苦特累,还潜伏着几多危险,所以割柴就像战争一样,它让女人走开,是男人们独揽的一种活动,也是和平时期最能显示男子汉英雄气概的劳动。

村民们大规模的割柴活动,是在冬季的农闲时节,村里养牲口的农户少,村民们割柴多是用特制的扁担将柴挑回来。离村近的山坡上灌木丛常常被人割,长起来的嫩枝,特别是嫩马筋浑身是圪针,既不耐烧又扎手,男人们不屑割这类柴。要割长得又粗圪针又少的老马筋,就必须到十多里远的大山里去。因此,大凡第二天要上山割柴的人们,头天就收拾好了镰刀、扁担和带有单眼木鼻子的麻绳。夜里早早就睡下了。

第二天,天不亮,割柴的男人们就起床了。吃饱饭,取上工具,便呼朋引伴,冒着凛冽的寒风向大山里走去。

节令虽是数九寒天,男人们的心却是火热的,一路上谈天说地,豪气冲天。他们不像是去从事一种平凡的劳动,倒像是去完成一项激动人心的使命。不知不觉就来到山脚下。他们放下扁担,把麻绳系在腰间,抬头选好柴长得高大粗壮的山头,像战士发起冲锋一样,提着镰刀猫着腰分别向目的地攀去。这时,调皮的男人,还会一边爬坡一边唱起动听的“爬山调”:

太阳出来一杆子高,

妹妹要吃那甜酸枣;

哥哥摘枣上山岗呀,

妹妹在家等得好心焦。

太阳出来红艳艳,

妹妹夸酸枣甜又甜;

哥哥高兴地咧嘴笑呀,

抱起那妹妹转圈圈……

上到坡顶,选好打并柴捆的地方,把麻绳的木鼻子朝外铺开,正式的割柴活动开始了。

山坡上的灌木,不管是马筋也好,黄栌也好,这儿一丛,那里一丛,长得杂乱无章。山上的灌木也不是一种,也不是都可以当柴割的。男人们穿梭在长满荆棘的灌木丛中,东一丛西一丛地割起来,并把它们拖到打并柴捆的地方,一颠一倒地码起来。在割柴时,在拖柴中,双手腾不开,背对着绕不过去的荆棘就趟了过去,有时就扯破了棉衣,露出了白花花的棉絮;有时荆棘冷不防迎着脸颊扫过来,男子汉的脸上就划出了血道道。割上一次柴,常常十天半个月拔不完棉衣中的圪针;上过几次坡,哪个男人的手上脸上都会留下纵横交错的血道道。男人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只要能割回上等的柴,便能赢得媳妇的欢心,便能为家人带来幸福。受点伤,挂几处花,在这些男子汉看来,都是些些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割柴时男人奔走在陡峭的山坡上,是来不得半点大意的。我十六岁那年,随伙伴们到河南岸叫做“死人沟”的山上割柴。我在拖柴码柴时还唱着流行的京剧小段。我记得刚开口唱《红灯记》中李玉和“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第一句还未唱完,就被脚下的柴茬子绊倒了,从山坡上往下滚。幸好被一丛荆柴拦住,才未摔下几十米高的悬崖。或许是这儿的地名不吉利,从此我再未去那儿割过柴。几十年过去了,至今想起来还有点后怕。

柴割好后,就开始用麻绳捆柴了。这活儿特有讲究,人必须站在柴捆里边,绝对不能站在外边。邻村的一个青年在河对岸山上割柴,捆柴时一时疏忽,站在了柴捆外边抽绳子。由于用力过猛,抽断了绳子,他一时站立不稳,从山上摔下去送了命。他割起来的那堆柴,成了不祥之物,黑乎乎地堆在山上,对岸的人们一看见,就揪心地难过。十多年后,那些柴才慢慢腐烂掉,看不见了。我们那一带的村子里,每年冬天都要发生因割柴而摔死人的事故。家里的人后半晌不见割柴的人回来,心就开始发慌。一旦到太阳落山还不见人的影子便知道大事不好了,就带上担架喊着亲人的名字,到大山里去寻找。但不管发生什么险事恶事,都阻挡不住男人们上山割柴。割柴早已被男子汉看作了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的英雄壮举。

割柴虽充满了凶险,但仍不乏欢乐。

从高山上往下滚柴捆就很壮观,常常是一人滚柴捆众人驻足观看。巨大的柴捆被割柴的人从高山上一脚蹬开,柴捆就翻转着向山下冲来,有时它从山坡上滚过,各种灌木均被它碾倒在地,真可谓势不可挡,所向披靡;它有时从悬崖上急速落下,把空气摩擦得呼呼作响,惊得山鸟乱鸣,野兔奔跑;有时它又会被山崖弹起来,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再重重地落下山谷,发出巨大的轰响,山山回应,惊天动地。

柴捆滚下山坡,割柴的人就紧随其后下了山。年纪大的人割柴不愿多带绳子,要打并柴捆就需要拧“要子”了。选择那些长得周正挺拔的嫩马筋割起来,再选一块茂密的枯草地点着,把嫩马筋燎去圪针,将其烤得出了“汗”,用左脚踩住马筋身子,两只手紧紧握住发烫的马筋根部,使劲拧来,一条结实柔软的要子很快就拧成了。

把大柴捆揭开,打并成根朝下梢朝上的两个小柴捆,拿要子在中间捆紧。再用镰刀裁上两个“别棍子”。就可以拿扁担“吃担子”了:先把一捆柴用扁担上好别棍子,用镰刀撑住弄开的扁担眼儿,接着背起穿好扁担的第二捆柴,把扁担的另一头“吃”进预先弄好扁担眼的柴捆中。这样一副柴担子就制作完成了。

接下来就开始挑起柴担往家走。

有的男人收拾的柴担子很精巧,整个形状是A型的,人的肩膀挑住A中的那一横,走起路来一步一颤,两捆柴的梢子碰撞着打出欢心的节拍,让担柴的人越走越有劲。正应了家乡人的两句俗话:“桑木担子二寸翘,能担担子不坐轿;桑木担子两头尖,挑担赛过活神仙。”如果走的是“之”字型的下山路,挑担的人每到转弯处,顺势换个肩,担子不用摆,人却转了向,远远看起来“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真如扭秧歌一般,潇洒自如。

有的人功夫不到家,收拾出来的担子是H型的,肩膀挑在H中间的横道上,两个柴捆的下坠感很强烈,担柴的人走一步,柴捆在地上磕一下。刚注意了前边的柴捆,后边的又撞在了地上。挑这种柴担的人十分窝火,而又无可奈何。

在回家的路上,过午的太阳烤着你,肠胃里一无所有饿着你,肩膀上沉重的担子压着你。这要多难受有多难受的滋味正挑战着人生的极限,在考验着男子汉的毅力。年轻人回家心切,往往一挑起担子就一溜小跑,由于走得急,跑不多远便累得不行,不得不放下担子休息片刻。年纪大点儿的人则不然,他们神态自若,不紧不慢地走着。年轻人刚把他们扔在后边,还不等休息起来,他们就又超过了年轻人。如果是位慈祥的长者,还会对年轻人说:不怕慢,只怕站。咬咬牙,再苦再累也就过去了。

到了村边,挑H型柴担的人,生怕被人瞧见,说他们是“老雕抓鸡毛”,专门找偏僻的巷子走。挑A型柴担的人,特别是年轻小伙子,生怕人们看不见,宁肯绕远路,也要从聚满小媳妇大姑娘的村中心走过,去收获几多羡慕,去赢得如意女子的芳心。

割柴回来的男人们,由于肚子饿,端起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是狼吞虎咽,吃什么都开开心心。吃过饭,男人们就去看自家的柴垛。看到经过自己千辛万苦,柴垛正一天天长高,心里的快乐也在一蹿一蹿地长大。那些经历的险呀苦哇,统统不在话下。谁家的大门口有一个精致的好柴垛,就知道谁家一定有一个充满血性的能干的男人。柴垛是男人的名片,柴垛是男子汉的广告牌和纪念碑。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常常想起故乡割柴的故事。因我经历过割柴的磨炼,在后来的生活中,我便很少惧怕什么苦和难。真没想到早年的割柴劳动,竟成了我人生最好的奠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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