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的《吊屈原文》是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悼念屈原的文学作品。这是一篇赋作,又名《吊屈原赋》,《文选》中称之为《吊屈原文》。贾谊擅长赋作,堪称汉赋第一大家,此篇既是一篇感人的吊文,更是一篇优秀的汉赋。它不同于后来汉赋的堆砌辞藻、追求篇幅,而是投诸真情、精美恰切,不仅追怀古人,更主要的是借此抒身世之感,悲己之不遇。
贾谊(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68年),洛阳人,是汉代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他英年早逝,但是他的才华却为后人所景仰,他留下的赋作也为后人所诵读。司马迁把贾谊和屈原放在一起作传,于是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这不仅由于二人的贬谪经历相似,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爱国精神、政治才华、文学造诣处在同样的高度,值得钦佩和景仰。根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记载,贾谊“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又“颇通诸子百家之书”,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一年以后,又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可是有才能的人往往会遭人妒忌,往往会被小人施以手段,尤其像贾谊这样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就如此得宠,这势必会威胁到另一部分人的利益。于是有小人向文帝进谗:“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后来汉文帝就把他贬为“长沙王太傅”,留在湖南长沙。这对于二十来岁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又怀有远大志向的贾谊来说,是一次极大的打击。
所谓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从原来的帝王身边来到地理条件恶劣的长沙,这种被贬的心理落差是任何常人都难以接受的,特别是年轻的贾谊,意气风发,正是想施展才华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却被棍棒重重的击了一顿,这使他难以承受,无比伤怀。而这里也正是一百多年前屈原葬身鱼腹的地方,贾谊在此触景伤情,追怀起与他有着相似经历的屈原,于是写下这篇《吊屈原文》(并序):
谊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哉!国无人兮,莫我知也。”遂自投汨罗而死。谊追伤之,因以自喻。其辞曰: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溷兮,谓跖、跷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疲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屦,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谇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而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第一段序中介绍贾谊作赋悼念屈原的原因。贾谊是屈原的知音,他们都是才华卓越之人,却不为朝中其他人所容;他们经历相似,都被贬放逐,怀才不遇。贾谊的心境与屈原《离骚赋》中所写到的是一样的,于是情感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有感而发。
这篇赋的写法可以说与屈原一脉相承,刘熙载《艺概·赋概》载:“屈子之赋,贾生得其质。”“读屈贾辞,不问而知其为志士仁人之作。太史公之合《传》,陶渊明之合《赞》,不独以其遇,殆以其心。”清人程廷祚《骚赋论》中说:“贾生以命世之器,不竟其用。故其见于文也,声多类骚,有屈氏之遗风。”贾谊也是借自然界的动物,用一系列对比鲜明的比喻来揭露贤愚不分的社会现实,表面上是控诉屈原所在社会的黑暗,实质上是隐喻他自己所处的环境和遭受的待遇。其译文如下:
我奉诏到长沙去任职,来到湘水边,不由追念起自沉汩罗的屈原。我来到汨罗江边,恭敬地祭奠先生。先生遭到世上不公正的待遇,乃至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真是悲哀啊,逢上了这个不祥的时代!现在是鸾凤隐避躲藏,而怪鸟却在高空翱翔;无才无德的人靠阿谀奉承得志,尊贵显赫,而贤明的人无法立足,正直的人遭到排挤;世俗的人说伯夷贪婪,而盗跖廉洁;说莫邪剑太钝,而锈刀锋利。先生实在不得志啊,无缘无故受到这样的祸害!这就好比抛弃周鼎,却视瓦盆为宝物;用疲惫的牛驾车,让跛足的驴作骖,却让骏马垂着两耳去拖盐车;用礼帽来当鞋垫,次序颠倒,这样是不能长久的。先生你真不幸啊,竟遭遇到这样的祸难!
算了吧!既然国人不了解我们,心中的苦闷又能向谁诉说呢?凤凰都远走高飞了,都是为了避祸而飞走的。深渊里的神龙,隐藏起来以保护自己。它们隐藏起来是为了避开祸害,怎么能和蚂蚁、水蛭、蚯蚓混在一起呢?圣人品德最可贵,远离浊世而洁身自爱。假使骐骥可以拴系驱使,那岂不是说它和狗羊一样?在这样的乱世遭此横祸,也有先生自身的原因。先生可以游历各国选择明君,何必对故都恋恋不舍呢?凤凰在高空飞翔,看到有圣德光辉的地方才下来。一旦发现危险的征兆,就很快振翅远去。那些狭小污浊的小水沟,怎能容得下吞舟的大鱼?就算是横绝江湖的大鱼,在小水沟里也会受制于蝼蚁。
贾谊仿用屈原“香草美人”的写法,用自然界的虫鱼鸟兽来比喻现实生活中的各类人,揭露社会的黑暗和不公。所不同的是贾谊和屈原对于人生的选择和态度。
当理想与现实相抵触时,屈原时代的人往往舍生取义。而到了汉代,开始发生改变,这主要表现在他们对屈原的态度上:很多论及屈原的文字都表达了对其命运的同情和崇高精神的敬仰。但同时,对他自沉汨罗以身殉国,人们普遍表示了不赞同。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才,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董仲舒在《士不遇赋》中说:“观上世之清晖兮,廉士亦茕茕而靡归。……若伍员与屈原兮,固亦无所复顾,亦不能同彼数子兮,……孰若反身于素业兮,莫随世而轮转。”班固在《离骚序》中说:“且君子道穷,命也。……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今若屈原,露才扬已,……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偏介狂狷景行之士。”
贾谊认为屈原完全可以周游列国,自择明主,而不必固守楚国受制于小人。贾谊所处的乃是大一统的时代,已经没有周游列国的可能了,怀才不遇而又无政治选择的自由,贾谊的失落可想而知,《鵩鸟赋》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写成的,他由物及人,由不祥的鵩鸟联想到自己的郁郁不得志,万般悲哀。
以文学作品的形式抒发己怨,是缓解心理郁闷的一种方式,在《鵩鸟赋》中,贾谊用老子《道德经》中“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祸福相依存的思想来自我安慰。但是,他的内心一直是孤独的、压抑的、悲伤的,最终他还是因为梁怀王坠马之事郁郁而死,还没等到他施展尽自己的才华就与世长辞了。
(宗亚玲,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