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玮 肖 程
什么是悲剧?“悲剧是人伟大的痛苦或伟大人物的死亡”,“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曾苦伤心不曾听,凤城何处有花枝。”读李商隐的咏物诗,激荡心灵而难以挥去的正是这种“伟大的痛苦”中流露出的诗人悲剧性命运的心理体验。
人生旅途可能有种种屈辱和不幸。李商隐,这位生活在悲哀的晚唐时代、仕途多舛、命运偃蹇的中国文人,用其忧郁和感伤的笔调,通过一个个满含感情的物象把自己痛苦的生活遭遇表达地淋漓尽致,为自己的悲剧性命运唱出了一曲曲凄清的挽歌。“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在李商隐的笔下,这些都代表着他的心灵世界,也正是这些充满感情的咏物诗句,使我们感觉犹如远梦一般的伟人,使我们感觉离他是如此之近,似乎触手可及,能听到他疲惫而艰涩的呼吸,能触摸到其中浓厚的悲剧精神。
黑格尔说过,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了。李商隐的咏物诗里,松、柳、花、泪、莺等是他吟咏的对象,这些总能寄托诗人主观情感的物象,成为诗人展示内心世界、构建哀伤的心灵世界的意象。
在李商隐拥有的意象世界里,流莺非常独特却极富悲剧性色彩。流莺,就是飘荡流转、无所寄托的黄莺。“雨中禁火空斋冷,江上流莺独坐听。”“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这些说明在古代诗句里,流莺一直是赋予悲情的物象。诗人李商隐正是借助于这个蕴涵悲剧的意象表现出自己悲剧性的命运和痛苦的心理体验。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李商隐的《流莺》这首诗,短短五十六个字就把诗人飘零、无所依托、苦闷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了。诗句中飘荡的流莺实际上就是无法掌握命运的诗人自己。“李商隐一直沉沦下僚,在朝廷仅任九品的秘书省校书郎、正字,和闲冷的六品太学博士。为时都很短。并且长期远离家室,飘泊异地。他最后一次赴梓州作长达五年的幕职之前,妻子王氏又不幸病故,子女寄居长安,更加重了精神痛苦。”仕途的失意、漂泊的孤寂、亡妻的痛苦使得他对悲剧性的人生、命运有着不一般的体验,甚至诗人在由桂林北返途中都发出“昔去真无奈,今还岂自知”的惘然叹息。
更为可悲的是,流莺有过“巧啭”,期盼“佳期”,可是“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期待却只能在伤春的哀鸣中消逝,这完全是诗人抱负成空、虚度年华的心灵世界的展示。“李商隐的一生,是追寻自我的一生”,他希望得到朝廷重用,追寻爱的理想,可一生如流莺般在哀鸣中度过。或许是有着独特的人生经历的缘故,李商隐的咏物诗的确和同时代诗人的咏物诗迥然不同,如有人评论他的咏物诗:“李义山的诗,体物实妙,于物象中可挖掘出深邃的精神世界。”
李商隐的诗歌里,蝉也是他用来构筑自己心灵世界的另一悲剧性意象。“临风听暮蝉”,“蝉”这一特殊意象,被历代文人墨客赋予种种内涵而频频诉诸笔端,传达他们纷繁复杂、矛盾痛苦的内心世界。无论是杜牧的“雨过一蝉噪”,辛弃疾的“清风半夜鸣蝉”,还是李白的“隐几寂听无鸣蝉”,都无一例外地抹上了一层悲剧性色彩。王国维曾经说过,“物著皆我之色彩”,“一切景语皆情语”。
李商隐笔下的“蝉休露满枝” 就传达了这种愤世嫉俗的哀怨。“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一诗更是如此,诗中蝉的鸣叫是徒劳的,是“恨费声”的。可审视“高难饱”、“恨费声”,恰恰与诗人所处的生存状态和身世命运暗合。
渴望得到时代认同、渴望得到统治阶级的赏识来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命运是封建士人的共同心理。做为文人的李商隐,当然也希望自己仕途通达,希望能衣锦还乡、封妻荫子,可是在封建时代的现实生活中,士人怀才不遇成了不争的事实,即使是处在盛唐时代的李白,这样才情极致的文人也只能醉对金樽抒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感叹。更何况李商隐所在的是“牛李之争“的晚唐时代,连李商隐在自己的诗歌《乱石》中都把朋党势力比作阻塞道路、遏制人才的乱石,因而他始终处于传统士人的心理和残酷的生活现实的精神煎熬之中。
也许正是处在这种艰难的生存状态中的缘故,李商隐咏物诗歌的大多数意象都抹上了一层悲剧性色彩。除了流莺、蝉等有代表性的意象外,即使是唐代大多数诗歌中充满欢快昂扬的意象——蝶、风、柳、松等,在李商隐的笔下,也都成了诗人自己空有抱负、坎坷命运的悲剧性的幻影。“后庭玉树承恩泽,不信年华有断肠。”“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这“玉树”、“残花”渗透了诗人多少辛酸,多少悲痛。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李商隐,一个锐敏而纤细,多愁而善感,内向而缠绵的诗人,把悲剧命运完全融入诗歌丰富的意象中,在把自己悲剧性的命运倾诉于人的同时完成了对自己心灵世界的构建。
其实在李商隐的咏物诗里,无论是诗句中的语言、意象,还是外化的人生追求,都是诗人悲剧性命运的真实展现。古希腊的美学观认为,悲剧使人产生比一般美感更高级的崇高感,李商隐留给我们的是“通过悲反衬出美,通过苦难反衬出崇高” 。他的咏物诗实际上就是他悲剧性命运的全面展示,我们在这些诗句弥漫的悲哀中咀嚼其中的美,体会李商隐内心独白中蕴涵的人生意义。
(陈德玮 肖 程,湖南省桃源县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