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瞒,美丽而哀婉

2006-01-12 07:49王见宾
新天地 2006年1期
关键词:黄浦江东方红经历

王见宾

我还不足5岁的时候,得益于父亲的一次出差,随同到上海去了一趟,当时信息不畅,交通不便,更显此次远行的珍贵。

父亲此行目的是和沪上一家公司联系建筑工程的建设项目,同行者还有父亲单位的一个老会计。

诸事已毕,差旅最后一天我们到黄浦江上游玩,一见到滔滔江水我就撒欢儿往前跑,争着抢着上了一艘待客的轮渡,等两个大人随后跟来,我已经在甲板上眺望浦江对岸了。

轮渡起锚的时候,甲板上开始凉起来,风挟着水霰往身上吹袭,父亲从舱中出来,要把我拉到舱内。

首次登上轮渡的亢奋自不必说,回到舱内的我对一切仍是好奇,我忽然指着由远及近驶来的一艘巨轮说:“爸爸,看那大船”。

老会计和父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好大一艘船,船上竟然有七八层船舱,许多人依着栏杆向外眺望,好像还有比球场还大的空地,还有呢,好像是电线杆……很像一个独立的世界。

“那是‘东方红号”,我跟父亲说。

父亲很高兴地拍拍我:“是的,是‘东方红号!”老会计一下子把我抢到怀里:“哎哟,这小子,就是聪明。”一边说一边还用满是胡茬的脸来磨我的脸,他的大嗓门和我的笑闹吸引来更多人的目光。“是的,那是‘东方红号,这小家伙怎么知道的?”“啧啧,不错……”

在一片目光的缝隙中回望父亲,他的脸色甚是自豪。

上海之行后我们继续中原小城的生活,父亲依旧工作之余教授我文字和算术,只是随着天气转暖,渐渐把教习场馆移师到夏天纳凉的大桥,在镂空花格的步行道上每格一字地写,从南到北写完算是我的晚课。桥是老城通向新城的咽喉之地,不久,走到路上开始有不认识的人跟我打招呼,也有家长在训孩子时,把我当作参照素材。

巴掌大的小城,我在上海认识“东方红”号轮船的故事也很快传开,后来知道那老会计逢人说项,穿靴带帽添枝加叶免费宣传。我父亲没有因此在嘴上表扬过我,但是我能感觉到他那文人式的、隐匿的得意。

就在那年秋季,县直小学的老师慕名登门,邀我入学就读。自此,我破坏了一项年龄规定,开始了学校生活。

……

时如飞梭,经历过人事沧桑,知道更多的神童、少年班故事后,童年许多往事且平且淡沉入脑海深处,偶尔听人说起,一笑而过。

重温童年尤其是提起上海那段经历,是在家族一个重要的场合。

1998年,我父亲73岁,原本健康的他忽然抱病卧床,不久撒手人寰。失去至亲的痛苦难以言表、不可替代。在他的后事处理完很久,我们的情绪才渐趋平静。在我回城前的晚上,我和母亲相守着对面而坐。

“我……”

如鲠在喉,我费着劲儿再度和母亲提起二十多年前他们所熟知而骄傲的经历,我再度重复,只不过有了新内容:

那天在黄浦江边,父亲和会计正在买轮渡票时,我不顾他们的招呼走在前面,正好听到一对下船的中年夫妇说江面上的那个东方红号巨轮如何如何,心里好奇得很,所以跑上甲板,看到了遥远处的船,却没有找到这几个字。等回到舱内见它驶近时,想给父亲逗个乐,没想到碰巧说对,更引起了那样的一场轰动。父亲智子疑邻,以为是他对我早期教育的结果,并且放大了这件小事的意义,从他后来教诲我的形式和内容上都能够感受到他盼子成龙心切切。

可是他越兴奋,我越不想把这件事情说破。我虚荣,可是我也愿意他快乐,宁愿让他蒙在鼓里。

母亲听完这段经历,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平静的母亲给我讲了一段从未听过的故事。

在已经有了三姊两兄后,不经意间母亲怀上了我,生活困难,家里人口众多却是劳动力奇缺,父亲在外工作,不可能常回来照顾家里。

犹豫徘徊了许久,父亲终于把母亲带到了医院,申请给母亲实施妊娠中止手术。说预诊结果“手术没问题,但是大人要受些罪”。

父亲听完此话,二话不说,就把母亲带回了家里。但是生活的困难是现实的,他和母亲商量等我出生后,把我送给相熟的人家。

可是真正等我出生,父亲突然变卦,向天而泣,立誓熬过苦中苦也要抚育我。于是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随他进城,在城乡辗转中度过童年。

“他从不让我跟你提这些事,怕你伤心!”

……

如今,跟我讲这段故事的母亲也已经离开我了,我们两代人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可以隐瞒的空间了。桅杆如林的黄浦江上,东方红号定然也英雄迟暮,退居一隅了吧。然而在我,它则似镶嵌在心中的碑刻,融入肌肤的胎记,磨不去洗不脱。素日踽踽独行于阡陌陋巷、繁华街区,得意时总希望告慰天界的双亲,失意时更想念赐我身体发肤的他们,生命之不易,何事更难为?

于是擦一把汗,继续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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