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任世行行长也许会改变沃尔福威茨,但不会使他变成另一个人。许多重要疑问的答案,仍有待于这位昨日的美国新保守主义旗手、今日的世行行长,完成自我塑造
“让他们做农活不好吗?”
10月14日上午,甘肃省永登县秦川镇东川村,世界银行行长保尔沃尔福威茨(Paul Wolfowitz)问村民马社巴。
35岁的村民马社巴好奇地看着沃尔福威茨。在陪同官员的鼓励下,马社巴和这个看上去显然是一个大人物的外国人进行了一段对话:
沃尔福威茨:“你想让你孩子将来做什么?”
马社巴:“我希望他们能上大学。”
沃尔福威茨:“然后做什么工作呢?”
马社巴:“在城里,公司里挺好的。”
于是有了开头的提问,“让他们做农活不好吗?” 。
有两个男孩的村民马社巴选择了最简单的回答。“(做农活)好是好,”马社巴说,“但不如在城里工作好。”
甘肃是沃尔福威茨作为世界银行行长首次中国之行的第一站。数日后他飞赴河北香河参加在那里举行的20国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甘肃之行是世行见缝插针地在新任行长沃尔福威茨繁忙日程中所做的系列贫困地区访问的一部分。接任世行行长四个月间,沃尔福威茨已经访问了非洲、南亚和中国西北。观察者们相信,这是世行为其新任行长所组织的“教育之旅”。
在接管这个“地球上最大的减贫与发展机构”之前,沃尔福威茨的履历表显示了他近乎完美的学术背景和政府工作资历,惟独绝无减贫与发展方面的经验。人们更熟悉的沃尔福威茨,是“新保守派”(Neoconservative)旗手,是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主要设计师。
放在大半年之前,在中国偏远的村庄与村民马社巴的这番对话,对沃尔福威茨来说是不可想像的。在入主位于美国首都华盛顿H街1818号世界银行总部之前,沃尔福威茨工作的地点在波特马克河另一侧的五角大楼,伊拉克战争和反恐战争才是他工作和谈话的重心所在。
作为美国前国防部副部长,沃尔福威茨是美国军事政策的决策人物之一,也是美国于2003年发动的伊拉克战争的主要設计师。“说他是‘鹰派,对他并不公平,说是食肉恐龙还差不多。”一位熟悉沃尔福威茨的人曾评论道。
“沃氏教条”
沃尔福威茨1943年底出生于纽约的一个波兰犹太移民家庭。他的父亲在上个世纪20年代移民到美国,最终成为康乃尔大学数学教授。沃尔福威茨最初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大学本科进入康乃尔大学学习数学。然而很快他发现他的志趣不在数学,而是政治,毕业后即进入芝加哥大学的政治学系攻读博士学位。
沃尔福威茨的职业生涯——在成为世行行长之前——基本都在政府机构和学院度过。早期在耶鲁大学执教了三年后,沃尔福威茨于1973年进入政府机构工作。1986年之前,他先后在美国军备控制和裁军署(Arms Control and Disarmament Agency)任署长特别助理、助理署长帮办和限制战略武器谈判的特别助理等职;进入国防部之后,担任部长帮办负责地区项目(Deputy Assistant Secretary of Defense for Regional Programs);后转入国务院任政策计划部主管,后提升为国务院负责东亚地区的助理国务卿。
沃尔福威茨第一次到中国,是他出任助理国务卿不久。1983年2月,他跟随当时的国务卿舒尔茨首次访华。
“我对此记忆犹新,” 沃尔福威茨在10月17日晚世行举办的招待晚宴上发表演讲时说。“印象最深的是我有机会和舒尔茨共同拜会邓小平。邓小平指着我说,这个人看上去很年轻。”
1986年,沃尔福威茨首次也是到目前为止他职业生涯中惟一一次作为美国大使派驻他国,担任驻印度尼西亚大使。1989年,沃尔福威茨重回国防部,担任主管计划的副部长,这是在国防部排名第三的职位。当时担任国防部部长的,正是今天的副总统切尼。
1993年,民主党政府上台后,沃尔福威茨离开政府,担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直至2001年2月,他被新上任的美国总统小布什任命为国防部副部长。这一次,他的排名向前移了一位,仅次于部长拉姆斯菲尔德。
长久以来,沃尔福威茨被认为是新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并与现任副总统切尼、国防部部长拉姆斯菲尔德一同组成了“战争鹰派”三人组。
冷战结束之后,沃尔福威茨无缝实现了从反苏斗士到新帝国主义者的转换。
1992年,在老布什政府的末期,沃尔福威茨任国防部计划副部长之时,主持制定“国防政策指引”。指引宣称,在后冷战时代,美国政治和军事战略的首要目标是“防止另一个超级大国的出现”,另一个主要目标则是“确保美国的利益和推行美国的价值观”;为此,“如有必要,美国应该随时准备采取单边行动”。这一指引被提前泄露于《纽约时报》,引发轩然大波。上述三点随后被冠以“沃氏教条(Wolfowitz Doctrine)”。老布什连任竞选失败,这一指引随即胎死腹中。
沃尔福威茨最具争议之举,则是坚持认为必须发动对伊战争。第一次海湾战争之时,沃尔福威茨跟随美军统帅鲍威尔亲临战场。这场战争虽将伊拉克逐出了科威特,但并未推翻萨达姆政权。沃尔福威茨认为这是个巨大的、需要纠正的错误。
1997、1998年,时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的沃尔福威茨与拉姆斯菲尔德等人两度联名向总统克林顿发出公开信,敦促克林顿采取军事行动推翻萨达姆。他们在信中表示,伊拉克将对美国构成很大威胁,因为伊拉克拥有发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能力。信中还称,即使美国不能从联合国或者其他盟国那里获得足够支持,也必须发起一场对伊战争。克林顿对这些建议报以冷遇。
沃尔福威茨教条得以重张,要等到10年之后。中间隔了克林顿政府的两个任期。小布什的上台和“911”事件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2002年9月,小布什政府在“911”一周年之际发布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正式提出“先发制人(preemptive strike)”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用一位评论者的话说,这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从上到下都打上了沃尔福威茨的手指印”。除了先发制人的战略之外,这份报告还明确提出,美国不允许任何其他政治对手拥有超过或者等同于美国的军事实力。
2003年,美国发动了对伊战争。这场战争属于新保守主义者。
“肯定不会把美国的日程表强加给世界银行”
沃尔福威茨的履历,正是今年3月16日布什提名由其接替退休的沃尔芬森出任新一任世界银行行长后,外界普遍感到惊讶的原因。人们难以想象,一个一贯主张单边主义的“鹰派”人物来领导一个以发展和减贫为主要目标的国际组织。更有人担心沃尔福威茨可能会利用世界银行作为他向其他国家推行美国式民主和自由的工具——人们的担心是不无道理的:在提到伊拉克战争时,沃氏使用的语言和布什如出一辙:“正义与邪恶”,“我们热爱生命,正如他们崇尚死亡”。
然而自被提名以来,沃尔福威茨似乎在着力改变他以往在公众心目中的印象。提名之初,沃尔福威茨便在接受媒体采访和会见世界银行董事时表示,如果提名获得认可,他“肯定不会把美国的日程表强加给世界银行”,并承诺“将充满热诚”地投入发展和消除贫困的事业中。
6月1日正式上任后,沃尔福威茨的确显出“热诚”的态度。他马不停蹄地在世界各国或访问考察,或游说捐款,几乎没有太多的时间呆在世行的总部华盛顿。上任伊始,他便动身前往非洲访问。他强调,帮助非洲走出贫困和“绝望”将作为他五年任期内的首要目标。
他当然没有忘记伊拉克,不过角度已经不同。上任第一天,他在和一群记者交谈中表示,“目前在伊拉克继续进行的战争将给这个国家的发展带来很大的困难”。“显然,世行在和平地区比在战区能做更多的事情。” 沃尔福威茨说。
沃尔福威茨像换了一个人,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不再把“战争”、“独裁统治”、“军控”这样的词挂在嘴边,代之以“发展”、“消除贫困”。现在他到欧洲不再谈扩大北约,争取同盟国对伊拉克战争的支持,而是对非洲国家的债务免除和为世行募捐。9月23日,沃尔福威茨获得八国集团财政部长们的承诺,最终促成使18个最贫困国家受益的400亿美元减债计划。
10月11日沃尔福威茨在日本访问,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甚至对美国政府有所微词。他表示美国在消除贫困、促进全球发展方面还应做更多的事情。“我不再是布什政府的官员,我不需要为他们辩护。”
他也试图改变他的公众形象。尽管说话温和以及曾经当过多年的教授,由于他“鹰派”的标签和前国防部副部长的职位,他给人强硬的印象。但是现在,他常常有一些“意外之举”。比如在今年8月的印度之行中,沃尔福威茨去南部的一个村子考察,一群着装艳丽的舞蹈演员前来表演迎接。沃尔福威茨突然从车上跳下和演员们一起在大街上跳起来。
10月13日的甘肃贫困地区考察,沃尔福威茨在结束和定西县联星村村民的交谈后,离预定返回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左右,他突然提出要自己在村里走走,和当地人聊聊。在当地扶贫办的一名翻译的帮助下,他与几名村妇拉起了家常。此时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温和儒雅的外国老头。
“和谐调整”
10月13日至18日的中国之行是沃尔福威茨以世行行长身份首次来访。在此之前,他曾以不同的身份来过中国十数次。最近一次是五年前作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访问南京。2001年以后担任美国国防部副部长期间,他没有来过中国。
沃尔福威茨过去对中国的立场并不为人所陌生。作为“新保守主义”的代表,沃尔福威茨对美国之外的国家兴起本能地持疑虑态度,另外一种意识形态下的中国,更不可能成为例外。早从上世纪70年代起,他就对基辛格的现实主义外交政策及中美接近的格局多有微词。在这个问题上和基辛格及后任国务卿亚力山大黑格(Alexander Haig)产生矛盾和冲突。
这种对于中国的疑虑贯穿沃尔福威茨数十年的政治生涯。2000年,沃尔福威茨加入小布什的总统竞选班子。中国是美国的“战略竞争者(strategic competitor)”随即成为小布什班底亮出的外交政策路线图的重要部分,普遍认为,这即出自沃尔福威茨的手笔。
在2001年出任国防部副部长后,沃尔福威茨亦曾公开表示,“日渐强大的中国会成为东亚的和平力量还是威胁,仍是未知数。”2002年他在接受美国《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专访时被问及哪个国家有可能成为不稳定的因素,沃尔福威茨回答“中国显然是一个”。
此次沃尔福威茨访华之行,世界银行驻中国官员为他的行程安排显然颇费心思。他们安排沃尔福威茨参观考察中国最贫困的地区,安排他在农家吃饭,而不是通常的饭店。一位世行官员向《财经》透露,如此种种安排,目的之一便是为了改变他对中国的印象——中国远不是一个威胁,中国还很穷。
世行中国代表处官员可能多虑了。事实上,沃尔福威茨在整个行程中不仅对贫困和发展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在不同场合的发言和讲话也已经很难让人想起他的“鹰派”渊源了。
10月14日,沃尔福威茨在兰州大学发表演讲。他盛赞中国在20年时间里解决了4亿人口的贫困问题,是“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他将中国经济快速增长归功于中国人民的“能量和能力”以及邓小平“非同一般的领导”。他告诉学生,中国的经验正启发着其他国家。沃尔福威茨还提到数日前在甘肃两名宇航员乘坐宇宙飞船成功进入太空。“(这)证明中国可以掌握世界最先进的技术。”他当然也提到了中国的影响力正与日俱增,但“大部分影响是积极正面的”。
在接受《财经》专访时,沃尔福威茨说:“我的确认为中国发展非常快。中国将成为世界一个主要的大国。(各方)包括中国在内为此需要作出许多调整(adjustments)。但我相信这个调整可以以一种和谐的方式进行。”与过去相比,沃尔福威茨的回答显然温和且圆熟。比如说,他绝口不提中国军备扩张——这一过去他所乐于提及的主题。
战争与和平
数月前,围绕沃尔福威茨的提名和任命,存在两种猜测和观察。一种看法是沃尔福威茨可能会把世行作为执行美国政策的工具;另一种看法则认为世行的扶贫与发展使命可能会重新塑造沃尔福威茨。
两种猜测显然现在都言之过早。但到目前为止,沃尔福威茨在致力于消除外界对他的怀疑和不信任上可谓竭尽全力。他不再扮演美国价值观的吹鼓手角色。他甚至避免谈论政治。
“你不能笼统地概括,每个发展中国家都是不一样的,” 沃尔福威茨对《财经》说。“我不认为同一套政治制度在所有的国家都适用。”虽然他表示在民主和发展之间存在着联系,一个对人民负责任的政府对发展是至关重要的,他说,“但民主并不是促进政府负责(accountability)的惟一途径。”他一再强调,世行的使命是发展。“我们将集中在这个(发展)上面。”
沃尔福威茨说,他领导世行期间的最重要使命,是为全世界贫困国家争取突破性进展,重点是非洲;其次,中国、印度、巴西、墨西哥等已获得部分成功的发展中国家仍需进一步发展——这些国家仍有许多贫困人口;第三个挑战则是伴随发展成功而来的问题,如巨大的能源需求。这虽不是世行面对的主要问题,但世行可以帮助这些发展中国家更有效使用管理资源。
在离开中国当天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新华社记者提出了关于和平与发展的问题。沃尔福威茨再次强调“世界银行的使命是减贫和发展” 。但他补充说,发展取决于和平。“如果停下来想一想,在过去30或40年在世界这个地区发生的两件最值得注意的事情,一是,我们在这次访问中一直在讲的,这个地区惊人的经济增长。但是另一件事——特别是在过去20年左右大体上是和平时期。这是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沃尔福威茨表示,“要帮助贫困人口摆脱贫困,帮助那些可能不很贫困但仍希望生活得更好的人们,保持和平就是至关重要的。”
在接受《财经》专访时,他特别指出自己“很自豪于”在国防部不同时期的工作。1992年,他参与了美國向非洲索马里派兵的决定。他说,美国军队还拯救了科威特、波黑以及科索沃人民,还将2500万阿富汗人民和2500万伊拉克人民从“现代历史上两个最残忍的独裁政权”手中解放了出来。“美国士兵为此做了牺牲,在我看来,全世界都应该怀感激之情。”
出任世行行长也许在某些方面改变了沃尔福威茨,但他没有变成另一个人。
许炳澜为《中国日报》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