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救人，一个母亲的非常之 举为何招来骂声一片

周　同

2005年3月18日子夜，陕西咸阳的杨绮云女士在清华大学附属玉泉医院终于堕下了自己孕育了5个月的头胎亲生骨肉，实现了这次来北京的主要目的：提取引产胎儿的胚胎干细胞，移植到一个非亲非故的3岁小男孩身上，以延续他的生命……

杨绮云的非常之举引来了无数非议，互联网上的谩骂声更是不绝于耳，很多人说她这样做也许高尚，但并不符合社会伦理，不值得提倡。在杨绮云离开北京前夕，本文作者与她面对面，记录了她在这段特殊岁月里的心路历程。

进退两难，“新妈妈”决意堕胎救人

2005年2月26日晚上，西安电视台“零距离”栏目播出了一则让人揪心的求救短片——

2004年11月28日上午，西安市长安区细柳镇下店村3岁的孩童王荦禹在街上玩耍时，被迎面开来的一辆大货车撞倒在地。闻讯赶来的王荦禹的父亲王小龙和货车司机立即将孩子送到西安市红十字会医院抢救。最终，小荦禹的生命保住了，却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由于无骨折脱位型脊椎损伤，小荦禹胸部以下高位截瘫。而且，小荦禹左脚的两个脚趾因为骨折坏死，已经保不住了……

不幸发生后，王小龙夫妇带着孩子跑了国内好多家大医院，2005年春节前，他们终于在北京清华大学附属玉泉医院得到了好消息：该医院可以治好孩子的病，但需要怀孕4～6个月孕妇引产腹中的胎儿，取出胚胎上的嗅球细胞，培养两至三个星期后，移植到小荦禹的体内，这样，孩子就有重新站立起来的可能！

一听孩子还有救，欣喜万分的王小龙夫妇立马托亲戚朋友寻找符合条件的孕妇，但一个多月过去了一无所获。眼看着孩子的病越来越严重，最佳治疗时机就要错过，王小龙夫妇心急如焚，无奈之下，他们抱着最后的期望求救于媒体……

短片只有15分钟，却在陕西咸阳31岁的孕妇杨绮云心间掀起了波澜。因为此前的一个星期，她一直为是否留下腹中的胎儿做着艰难的抉择。

杨绮云是在咸阳市幸福集贸市场做生意的吴宜山的第二任妻子。2001年，吴宜山的前妻因病抛下两个儿子离开了人世，一年后，吴宜山经人介绍认识了杨绮云。2003年春节，杨绮云踏进了吴家的门，成了两个孩子的后妈。当时，吴宜山的大儿子吴方已经14岁了，他和弟弟吴正对这个新妈妈有些抵触情绪。但很快，贤惠温柔的杨绮云就和两个继子“打成了一片”。

2004年10月，杨绮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一段时间后，她的身形开始“显山露水”，不料这时，两个继子看她的眼光却发生了变化，尤其是二儿子，整天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时不时往她的腹部看，这让杨绮云的心里升起了一团阴云。

“两个孩子是不是怕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他们不好了？”一天晚上，杨绮云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丈夫，吴宜山不以为然。想到自己说多了会影响他们的父子关系，杨绮云此后也就很少提这个话题。只是两个继子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有时几天都不搭理她。孩子们的学业也下滑得厉害，这让杨绮云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嫁给吴宜山之前，杨绮云遭曾遇过情感挫折，所以她十分珍惜现在的家庭生活，思来想去，她萌发了打掉腹中孩子，安安心心抚育两个继子的念头。就在杨绮云犹豫不定该不该把这个想法告诉丈夫时，她看到了“零距离”栏目播出的王小龙夫妇的求救短片。

午夜时分，杨绮云翻身下床拨通了王小龙的电话。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王小龙突然在电话里听闻一位陌生的女人说自己符合条件，愿意救助小荦禹……他激动得抽泣起来。最后，杨绮云告诉王小龙，她决定明天一大早就赶到医院接受检查。

2005年2月27日上午，等丈夫出门后，杨绮云坐车赶往西安。在西安市红十字会医院，她见到了小荦禹。小荦禹趴在妈妈黄艳敏的怀里，睁着机灵的大眼睛，听爸爸说阿姨是来救他的，他高兴得一口一个“阿姨”地直叫杨绮云，杨绮云怜爱地抚摸着小荦禹的小脑瓜。这时，黄艳敏打开小荦禹脚上的绷带，可怜的孩子左脚上两根脚趾已经僵死、发黑，散发着浓浓的恶臭，孩子两条腿的肌肉已经开始萎缩，而且大小便也失禁了。杨绮云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再次坚定地告诉王小龙：“放心吧！我一定会救这个可怜的孩子！”

当天，杨绮云接受了医院的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了，杨绮云的各方面条件都非常符合！杨绮云抱着小荦禹，亲着他的小脸蛋：“看来，咱娘儿俩有缘分啊，要不为啥我和你连血型都一样？”

临回家前，杨绮云心一横，和王小龙夫妇把到北京捐献胚胎干细胞的事情定了下来！可是，该怎么对丈夫说呢？杨绮云为难了。腹中的孩子不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而且，从自己怀孕后丈夫百般呵护的情况看来，丈夫是绝对不会同意她这么做的。不过事已至此，杨绮云只有想办法求得丈夫的原谅。

回到家，杨绮云言语中刚透露要打胎的意思，吴宜山就激动地跳起来了。

“宜山，我知道你不同意。你很在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可是，你能说我就不爱他（她）吗？你已经是两个儿子的爸爸了，可我这辈子，还没有真正地做过母亲呢……”杨绮云的眼睛湿了，索性一口气把心里憋的话全说了出来：“咱俩结婚后，我好不容易让两个孩子接受我了，可自从我怀孕后，他俩就开始疏远我——他们是怕我生下自己的孩子后，不会对他们像以前那样好了！我不想生下这个孩子之后，把咱家弄得整天闹哄哄的。再说了，亲生的和不亲生的，只要我对他们好，没有什么区别的……”

杨绮云的话音未落，吴宜山便气愤地夺门而去。晚饭时分，吴宜山带着两个儿子回来了。一进门，吴宜山就黑着脸对两个儿子说：“给你阿姨跪下，改口叫‘妈。然后，按照我路上给你们说的，发誓：孝顺你妈，不管以后添个弟弟还是妹妹，都对他（她）好！”

哪知道两个孩子却一直拗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吴宜山火了，刚要挥拳相向，被杨绮云拦了下来。

杨绮云把丈夫拉进了里屋好言相劝，见丈夫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杨绮云索性把看到电视后，自己早上去西安见王小龙夫妇和体检结果的事一口气给丈夫说了，末了，她低下了头：“去之前我没跟你商量，这是我的不对。可我已经决定不要孩子了，那个小荦禹又急等着救命，而且我和他爸爸妈妈已经说定了……”

“哦，还有这事儿？你拿着咱们孩子的一条命去救人家的孩子？我真搞不明白你究竟是咋想的！”吴宜山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腾地火了！之后，他一连几天都阴着脸，不搭理杨绮云。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杨绮云也很痛苦。这时，吴宜山在陕北老家的老父亲多年的肺心病恶化了，吴宜山赶回了老家。这期间，杨绮云又和王小龙一家见了几次面，详细商量了去北京做催产手术的事儿。最后，根据玉泉医院的意见，把日期定了下来。

3月12日，是杨绮云动身去北京的日子。在家里收拾东西时，她给丈夫打了个电话。吴宜山在电话里明白此事已经无法挽回，长叹了一口气。

3月13日中午，杨绮云正在玉泉医院等待引产手术，丈夫忽然从天而降。杨绮云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欣慰和着愧疚的泪水肆意横流。她问丈夫：“我不是说我一个人能行吗？咱爸离得开你？！”吴宜山叹了一口气，说：“唉，摊上了你这个拗筋老婆，我有啥办法啊？引产可是比正常生孩子还要受罪啊，我不来能放心吗？”

3个昼夜苦煎熬，“救命女神”终止妊娠

负责小荦禹整个手术进程的是玉泉医院的神经外科主任修波，据他介绍：用流产胎儿干细胞治病的临床手术的科学名称为“嗅鞘细胞移植”。人和动物的嗅觉神经外包裹着一层膜，医学上称为“嗅鞘”。人出生后，心肝肺肾、神经细胞均不能再生。1997年，英国科学家将嗅鞘细胞植入老鼠脊髓内，发现能促进动物断裂、损伤的脊髓神经的再生。中国科技工作者将嗅鞘细胞率先植入脊髓损伤者的脊柱内，促成其断裂的脊髓神经的生长，以达到治疗瘫痪的目的。这种手术技术上的风险不是很大，医疗成本也不是很高，但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际上，惟一困难的是找符合条件的孕妇来配合手术。因为这牵涉到医学伦理、法律、传统文化等诸多方面的因素，尤其是在反对堕胎的西方国家，此类手术几乎很难实施。因此，胚胎干细胞捐献者——也就是孕妇的态度很重要。现在，杨绮云愿意为小荦禹伸出援救之手，作为医生，他们不好评价什么，惟一能够配合的，就是尽一切力量制订一个详细周密的手术计划，确保引产手术和移植手术的最大安全……

按照玉泉医院制订的手术计划，在对小荦禹病情观察的同时，为杨绮云做引产手术的日期定在了3月16日。

由于杨绮云是中期妊娠引产，医院为杨绮云选择了比较安全、对身体损害较轻的水囊引产术。整整24个小时过去了，可孩子依然安静地躺在她的腹中。躺在手术台上，杨绮云心情很复杂：是孩子不愿意离开她的身体吗？是孩子留恋他（她）已经生长了5个月的怀抱吗？每每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她都想打退堂鼓一走了之。但她的性格向来是一诺千金，自己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决定，能再收回去吗？

水囊引产术失败后的当晚，医护人员开始为杨绮云注射催产素。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她依然没有分娩的迹象，随后，医生加大了催产素的剂量，药物渐渐起了作用，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一次次袭来——汗水浸湿了杨绮云满头的黑发；她的身子不停地抽搐、颤抖着；手紧紧地攥着医护人员，指甲似乎要揿进骨头里。刚开始，杨绮云怕出了声让守候在门外的爱人担心，一直强忍着，到后来，仿佛有无数把刀子在肚子里来回搅腾，实在无法忍受巨痛的杨绮云，终于一声接一声地呻吟起来。医护人员给她口里塞了一块纱布，等取出来时，叠了好几层的纱布竟然被她咬出了几个洞……

自从妻子进了手术室之后，产房外的吴宜山就没合过眼。尽管王小龙一直劝他去休息，但他死活都不肯离开手术室一步。听到妻子在里边呻吟，他心如刀绞，时不时地隔着门跟妻子说话：“绮云，你可要挺住啊，我在外边等着你呢……”

19日零时，已经在产房内经受了3天3夜折磨的杨绮云，阵痛越来越厉害，已经孕育了5个月的胎儿，终于依依不舍地脱离了此前一直呵护着他（她）的母亲的身体……

产房外的吴宜山听到医护人员转告“引产结束，产妇一切情况正常”的消息后，一屁股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王小龙想拉两天两夜几乎没吃一口饭的他去垫垫肚子时，搀了几下，都没能搀得动……

几分钟后，医护人员带着娩出的胎儿迅速赶往神经外科移植室，忙中有序地提取了胚胎干细胞……

对于那炼狱般的3天3夜，术后的杨绮云实在不敢再回过头去回想。她感慨地说：“尽管没有保住我的孩子，但这辈子我也算是经历了一次做母亲所必须付出的痛苦。受完那3天3夜的罪之后，我忽然发现自己对于‘母亲这个称呼，有了一种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认识，我想，这就是‘感同身受吧。我这样作出牺牲挽救小荦禹，觉得挺值的。”

我不后悔！但对不起孩子和丈夫

引产成功后，杨绮云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睛，似乎没有听到丈夫吴宜山的呼唤。

“她受了大罪，让她养养精神、恢复一下吧。”同病房的姐妹们劝吴宜山，但他仍不放心，一直攥着妻子的手，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终于，杨绮云微微睁开了眼睛，对丈夫说：“我没事。你看你，眼睛红红的……也去歇歇吧……”

“你闭着眼，也不说话，我心里虚……”吴宜山一看妻子终于和自己说话了，这才松开了妻子的手。

病房里，王小龙夫妇抱着小荦禹一直守候在杨绮云床前，他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语来表达感激之情，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绮云，让你遭罪了，谢谢！谢谢呀！” 小荦禹似懂非懂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他让妈妈帮他挪动身子，拼命将小脸凑到杨绮云面前，轻轻地、轻轻地吻向绮云阿姨的面颊，粉嫩的嘴唇带着香甜纯真的气息，杨绮云禁不住一把抱住了小荦禹，把他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久久不愿挪开。

原本身体素质就很不错的杨绮云，在丈夫的呵护和医护人员的护理下，身体恢复得很快。而吴宜山的心情也比此前开朗了许多，就在一切都将归于平静时，3月20日晚上，吴宜山突然接到了老家的电话——老父亲因病情突然恶化，在当晚去世了！

吴宜山听到这个噩耗，顿时呆在了那里，拿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随后，就把手机往病床上一扔，人还没跑到病房门外，就号啕大哭：“爹！爹啊——我混蛋！我不该来北京！”

尽管没有听到电话里说的什么事儿，但从丈夫的表情中，杨绮云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头嗡的一声，就愣在了那里……

丧父之痛终于使吴宜山的情绪失控了：“你好受了吧？你救了别人，可我的孩子呢？我的老爹呢？都没了，一下子去了两口人，你……”吴宜山又是一阵撼天动地的痛哭，杨绮云蒙着被子也放声悲哭起来……

21日上午，吴宜山买了返回陕西的车票，只身回家奔丧去了。临离开玉泉医院之前，他给杨绮云道了歉，再三叮嘱妻子：“家里的事儿有我呢，你安心在这儿养好身体。”丈夫离开后，杨绮云度日如年，心情沉郁地捱了一天，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买了22日下午返回陕西的火车票……

采访时，笔者问杨绮云：“我本人十分敬佩你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我还想冒昧地问你一句，你现在后悔了吗？你曾经后悔过吗？”

杨绮云怔了一下，说：“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救小荦禹是一方面的因素，心眼里其实还是想维护来之不易的家庭。我不管这样做别人怎么看，也不去想这么做值得不值得，我犹豫过不假，可是不后悔！”

笔者又问：“你觉得这件事会不会影响你和你丈夫之间的感情？”

杨绮云迟疑了一下，说：“我想会的。他爸爸恰好在这个时候去世了，他能不怨恨我吗？我也仔细地想过了：孩子毕竟是我们俩的，我自己擅作主张了，尽管我到现在也不后悔，但我觉得对不起我的孩子，对不起丈夫……”

根据医院的检查结果和修波主任的介绍：从杨绮云分娩出的胎体上提取出的干细胞，培养2～3周后，就可以进行移植了。

经历了这段不同寻常的时光，小荦禹已经和“漂亮阿姨”杨绮云混熟了，王小龙夫妇告诉笔者：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杨绮云两口子的大恩大德，他们是孩子的大恩人。他们打算让孩子做杨绮云夫妇的干儿子，“人家为了咱，娃都没了。小禹这娃，往后就是俺两家的娃……”他们用带着浓重的陕西口音这样表达着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