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

竹寒欣

我在奈何桥头边，徘徊复踯躇。“孩子，还是痛痛快快地喝了这碗汤吧。”霸着桥头垄断经营迷魂汤的孟婆说。已经记不得她是第几次如此劝说于我，可我还是决然地把头摇了又摇。

“婆婆，放我过去吧。”虽然我很努力，但话音仍然被长长的舌头拖得含糊不清。

双眼暴突，长舌流涎，我的面相在孟婆高举的迷魂汤中狰狞倒映。此副鬼样怎能与昨日相提并论?

我姓潘，单名安。名字与天下第一美男相重，相貌也未必输他。出入街市，虽然没有万人空巷掷果盈车，但回头率依然保持百分百。

我的美貌胜过红颜，我的死并非天妒，乃是人祸。可是阳间开往阴间的递解呈报却说我是看破了红尘自缢而死。为何要隐瞒我被人勒死的实情?我大惑不解。

牛头马面忍不住地笑我死了也糊涂：“没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服：“我更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牛头叹道：“世人迂腐莫过于此，光知道对神仙顶礼膜拜。”马面笑道：“若非你我有通天彻地之功，只怕也不晓得神仙早已被他们惯得高高在上好逸恶劳不问世事了。”

原来天地人三界均已被铜锈所污蚀。难怪如今世间奸邪辈出，横行乡里无顾忌。

我在阎王殿前痛哭喊冤三七二十一天，终于哭到阎王升堂阎罗殿。

阎王鬼眼辨冤屈，擎出是非宝镜鉴证我确系遭人谋害枉送了性命。念在我生前无恶行，阎王命判官寻了好人家让我重新投胎去人间。

虽然免遭牲畜道中去轮回，也不必孤魂野外游，可我怎甘心就此把冤屈一笔勾销?

我铁心不喝迷魂汤。《阎王经》中有记载，只要一喝此汤，前生恩怨便了无痕。

屈死之仇不报枉为鬼，所以我下定决心即便是重新做人也要保留了前生的记忆去寻仇报冤!

虽然说阎王难惹，小鬼难缠，可是既然敢把阎王拉上堂，我又怎么会怕孟婆判官两个老鬼死纠缠?只是孟婆卖汤千万载，什么样的鬼没见过?就算我的长舌长莲花，也始终不能打动她的心。

一拖再拖，终是误了投胎的鬼时辰。于是判官和孟婆拿出画皮一张，嘱我人间逍遥游。

他们并非菩萨，如何来此好心肠?原来他们是鬼胎暗怀，怕是阎王核查往生簿时发现我仍在阴间逗留，盛怒之下治其办事不力。

抖开一看，是张闭月羞花的好皮囊。

“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儿身，何以要男扮女装羞辱我！”气得我鬼脸拉得老长。

“只知道人心最难测，没听说鬼心亦多疑。”判官气得吹胡子瞪眼鬼叫连连。

“老身不妨实话对你说，此间滞留的孤魂野鬼，实是前生作恶多端以致天怒人怨鬼情难佝方才被判永世不得超生。此等恶鬼又怎肯老老实实在这阴间凄风苦雨地守着寂寞?那些男儿好皮相早被他们租了去人间风流快活了。”孟婆到底是女人，话多自曝鬼内。

“阴间腐败亦如此，怨不得人间多色鬼。”我无可奈何地哀叹一声，情非得已地把画皮往身上一披，长舌暴眼的吊死鬼顿时化做朱唇皑齿的俏佳人。站在奈何桥上临水照镜，湖光倒映出画皮的美丽，心头顿生我见犹怜的感慨。也罢，就借了这副皮囊人间走一遭。

“记住!三个月后及时回冥司，否则皮毁形销，永世不得超生!千万!千万要谨记!”临行之前孟婆再三叮咛。

我敛裙施礼，款步而去。

鬼影无形，鬼体无重，薄如蝉翼的画皮经风一吹飘飘荡荡，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画皮的形态和步伐控制得人模人样，便急急忙忙地地开拔去寻觅仇家。毕竟为祸的时间有限制。

做鬼时间短，而且多半精力花在恢复名誉的鬼官司上，不仅没有修得一丝二分为祟人间的道行，鬼影魅形披了美丽的外衣亦是见不得光，我，惟有锦衣夜行。

正漫步于桃林间，有灯火渐渐走近，我连忙寻了僻静之处潜形藏踪。

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照着一男一女踽踽之身影，也映得我心分外痛。女是桃花是我妻，男是钟馗是我友，男男女女皆是我生前之至亲。

两人齐齐在一株桃树前驻足，从盒篮里取出祭祀所用的物品。钟馗在树下摆放好冷暖热四季瓜果等祭品，桃花也在树前点燃烛台及香火。

这株桃树正是我被人勒毙性命后悬尸的地方，

“何必假情假义惺惺作态?奸夫淫妇，还我命来！”我几乎忍不住地就要冲了出去。但最终还是强捺住了心头火。孟婆告诉我，不可借画皮之功杀生，否则不仅画皮会因沾了血腥变得丑陋异常，而且人血亦会一时三刻间将鬼魂冲得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我悄然隐身而退，先于他们来到一座石桥上倚着石栏嘤嘤而泣。这是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

“姑娘何事在此哭泣?”钟馗扬声问。

我假作受了惊吓，回头朝他惊恐一瞥，身子却风摆柳摇地往河中倒去。

他三步并成两步飞，一把将我拉起：“姑娘正当花样年华，何故要自寻短见?有何委屈但说无妨。”

我掩面抽泣：“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出身寒门，自幼被卖与城中大富人家做丫环，十八岁上，老爷垂涎我美色，强行收我做小妾。不及两年老爷身亡，夫人不容，竟然要将我卖入青楼。小女子誓死不从星夜逃亡，谁知寻亲不遇流落江湖，而今盘缠用尽，无奈之下，惟有一死以求解脱。”言罢做势挣脱他手往河中跳。

“这有何难。姑娘如不嫌弃，请到寒舍暂歇，待在下打听得尊亲下落后再送姑娘回去如何?”钟馗的手将我愈抓愈紧，眼中欲火已然生。

我倒身下拜：“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回报，愿为奴为婢侍候公子左右。”

桃花面露忿恨之色，将钟馗拉至一旁窃窃私语：“我看那女子深夜于此，面带媚相，非狐即妖，钟郎断不可中其蛊惑。”

钟馗面露犹豫之色。我随即面皮一变，给他个凄美哀艳异常的表情。

色心已起，他又怎敌得了我诱惑?怫然不悦沉声对她喝：“见死不救，岂是大丈夫所为?”旋即上前拉了我就走。

走过桃花面前时我对着她冷冷笑。

想当初她与我海誓又山盟，可后来竟趁我忙于生意之际不守妇道一支红杏出墙去。待到东窗事发，不思悔改的她更狠下蛇蝎心肠设计将亲夫害。如此恶妇，惟有以其人之道还施彼人之身方才能解我心头恨。

我施展鬼媚妖功，很快便将钟馗的心思全部收拢。桃花数次派人来相请，他不是以忙于生计，便是非常时期要避嫌等等诸多借口一推了之。

桃花终于忍不住，寻了钟馗不在之机带了拂尘桃符打上门，口口声声说捉妖。

江湖术士多骗子，滥竽充数之辈的拂尘桃符哪里有法力?我任其打来任其骂，暗中使出鬼打墙之功，将所有的力道还与她。

钟馗闻讯赶回来，只见我云鬓散乱衣衫破烂犹如一只受伤的小鹿蜷缩在墙角，不禁怒火中烧，用力将桃花往院中一推，顶上门，无限爱怜地将我紧紧搂在怀中。

我梨花带雨地哀声恳求：“公子，何必为小女子伤了你们之间多年的情份?请将奴婢逐出府吧。”他柔情蜜意地说：“难道你至今不明了我心意?”言罢转身开了门：“桃花，从今我与你恩断义绝，永不往来!”

“钟郎，我要你后悔一辈子!”桃花咬牙切齿地离去。

我请判官孟婆使出运财的鬼招数，将被桃花和钟馗霸占的财产一批批地运回冥府地界散施于众鬼。

桃花和钟馗焉知其中机关，互相猜疑是对方在做手脚，隔三岔五地争吵，两人关系已势同水火。

桃花将一切怨恨算在我头上，必欲除我而后快。

这正是我一直等待的结果。

这夜，伸手不见五指，她带着魔鬼般的狞笑手持利刃蹑手蹑脚地潜进钟府。一直密切监视她动向的我连忙进屋将蜕下的画皮披在已经熟睡的钟馗身上，然后将鬼形隐没暗处窥探她举动。只见她对准床上的画皮手起刀落，一刀，两刀，三刀……凄厉的尖叫声将沉睡的钟府惊得人仰马翻……

钟馗的污血四处飞溅，将我的鬼魂冲荡得飘飘欲散。好在心愿得偿，我连忙赶回地府，领了判官的转世路引，喝了孟婆的迷魂汤转世投胎而去。

钟馗和桃花到了地府之后阎王判其永世不得超生。钟馗也想租了皮相来人间寻我报仇，但判官和孟婆收了我许多的掩口费又怎肯答应他?无奈之下他只能披了我留给他的那张画皮到人间转。

只是那张画皮沾了血污已经变得狰狞异常，生前眉清目秀的他有何面目以此丑陋之相求见于生前旧友?无奈之下每晚寻了僻静之处独自游玩，懊恼愤忿之下惟有对月长啸如狼嚎。

村人误以为有恶狼下山为患乡里，于是胆大之人自发地组织了除狼队。

月圆之夜，众人循声而至，却发现银色月光铺泻的荒岗上，一个面目狰狞异常的人正对月凄声嚎啸。众人惊骇莫名，纷纷作鸟兽散。

“只怕是阴间恶鬼捉人去做替身。”

“别说捉人，那副鬼样，恐怕连鬼也要被他吓死。”

“会不会是阎王派出来捉鬼的鬼呢?”

世人纷纷扰扰，钟馗捉鬼的传说就这样流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