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人的生死长漂梦

文　忠

2005年8月23日下午4时，长江三峡的一艘游轮上，美国人史蒂夫靠近船舷，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深情又虔诚地说了一句：“希望与长江合为一体能让你感到快乐！”打开瓶盖，史蒂夫让瓶中的粉末散入滔滔长江之中，融合，消散……

史蒂夫带的骨灰是其老师约汉·德怀根的。1995年，美国漂流专家约汉·德怀根和14个伙伴以及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记者、摄影师来到中国，为实现一个梦想：在中国长江的支流水洛河进行首次漂流。但他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不得不中途放弃。约汉立下誓言：如果生前没机会征服长江，死后也一定要与长江融为一体。8月23日这天，史蒂夫让老师约汉的誓言变成了现实。

准备难周全，瀑布惊魂

1985年，美国人挝勒，肯提出了首漂长江的口号，导致了中国勇士尧茂书抢先漂长江的壮举。约汉·德怀根听了挝勒的介绍后，也产生了漂流长江的念头。

约汉·德怀根，1942年生于美国，自幼酷爱漂流。他创造性地发明了如今广泛使用的观光皮筏。1968年，他创办了野外漂流无限公司，建立第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漂流公司。从此，漂流逐渐成为世界流行的运动和旅游项目之一。

1995年，约汉和14名漂流好手定下了目标——漂流长江一条从未有人漂流过的支流水洛河。

1995年10月18日，约汉一行18人抵达了云南昆明。约汉双眼红肿，面带焦“我感觉这次旅途很艰险，我们所能得到的有关水洛河的地图已经有47年的历史了，而且我们无法进行空中现场勘查。”约汉征服过无数的河流，包括很险的智利法太乐福河，秘鲁的可拉河，而且很少出差错。可这次，约汉很是不安。

由于无法配带无线电通讯设备，约汉考虑最多的是如果被困峡谷该怎么办。10月20日，约汉一行来到了水洛河边。那里离与长江的交界处还有大约129公里。水量大，流速快，现场情况超过了约汉的估算。“据我们了解，从水洛河到长江，海拔高度下降了1000多米，这海拔到底是慢慢降下来的，还是通过很陡的瀑布，我们都不知道。”

约汉也来不及再作更深入的调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次漂流，他带来了两艘皮划艇，两艘皮筏和两艘平底船，还有够用10天的食物与油，以及用于攀爬的绳索等物品。

当天下午，漂流队开始漂流。漂流了两个小时，基本没有什么危险。但驻营休息时，约汉还是说出了担心：“今天水面基本没有起伏，但前面极可能出现很陡的瀑布。”同行的科里史也指出，河两岸都是光滑的巨石，如果发生意外，连上岸的机会都没有。

第二天，河水与另一条河汇合后，水势更猛，河流开始发出巨大的哗哗声，声音越来越大，河面上也飘起一层水汽。很快，约汉和漂流队面临第一次考验：大瀑布就在前面，而两边都是光滑巨石，无法上岸。

约汉与几名漂流专家们开了个短会，制订了过瀑布的方案——沿着河边划行，再绕过旁边的一块巨石，“不能从河中过，水的冲力太大，会把我们的船掀翻的。”在这个高5米的瀑布处，漂流队陷入险境。约汉的皮筏从瀑布落下后遇到了激流，皮筏前端一沉，整个筏子就如一个快倾覆的游泳池，筏上的五人拼命向浅滩划去，总算从激流中脱身。而其他同伴则没那么幸运。爱里科与伙伴汗克的平底船从瀑布上冲下时，两人都落入漩涡中。爱里科与漩涡搏斗时，另一艘平底船又从瀑布飞下，差点就砸中了他。后一艘平底船中也有一人落水。

汗克被冲到约汉的皮筏前，皮划艇上的马克看到后大叫“抓住他！”第一次营救没有成功，水流太快，没人抓得住汗克。约汉又拿起一件救生衣，将一头扔向汗克。汗克抓住后，约汉与筏上的几人一齐合力将他拖了上来。这时爱里科与另一位落水者也从漩涡中脱身，爬上了平底船，将另一位落水者救了起来。暂时安全了，虽然一艘平底船沉了，但毕竟人都无事。天气渐暗，正当约汉在找寻合适的宿营地时，漂流队遇到了第二个瀑布。这次的瀑布让漂流队筋疲力尽，因为瀑布让河面形成了V型激流，约汉的艇队就在激流中打转，艇上的人将全身力气都用在将艇划离激流。晚上7时，全队终于靠岸。把艇推上岸后，约汉一行人全瘫在石滩上，又冷又饿。为了减轻重量，漂流队没有带充气帐篷。约汉与同伴们只能睡在石头上，晚饭则是用随身携带的丙烷小炉煮面条吃。“真的不想漂了，但不漂又怎么办？我们没有回头路。”约汉给灰心的队友们打气，“情况不是那么坏，是吧？”

险情不断，决定放弃

约汉没想到的是，情况的确很坏。按照他们手上地图的标识，他们将进入一段相对平缓的河面。但第四天漂流队遇到了约1000米长的多石峡谷。不断有巨石在河道中横置着，前方还有两处瀑布。这段河流根本无法漂流，只能走过去。于是一整天全队部用在了将艇运过那段乱石滩上。离长江还有89公里，而马克这位漂流队的皮划艇高手，又报告前方还有一段乱石滩。在将船只从乱石滩上运走的途中，更大的麻烦来了。

面前是落差达15米的大瀑布，瀑布下方则是小峡谷，要是被冲下去，必死无疑。河流左侧是高达20米的光滑石壁，无路可去，惟一的办法就是从瀑布前的河面跨过去，从河的右侧绕过瀑布。约汉决定立即扎营，全体人员养足精神后再行动。

第五天，漂流队开始渡河。约汉与保洛带着绳子先行过去，绳子的一端已系在石头上。“当我们到达河对面后，你得马上跳下船，将船推上岸。”约汉对保洛说了这句话后，上了平底船。在大家的合力推动下，船下了水，约汉左肩搭着长约80米的绳子，右手握桨。船行进中受到水流的推力，一直往瀑布下滑。小船在水中颠簸着，在逃离几个漩涡后，终于到了岸。保洛与约汉将船推上了滩，将绳子系在一块大石头上，其他人借助横跨两岸的绳子成功渡河。接着，漂流队通过攀援河流右侧的巨石往下走，异常艰苦。

绕过瀑布后，漂流队过上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天气晴朗。河流急而不险。但好景不长，很快队员们就发现前面的水面又是乱石密布，无法漂流。第六日晚，约汉在营地的火堆前，宣布放弃漂流。“我知道这是一个很让人失望的决定，但我们的给养快用完了，如果前面再遇到一个大瀑布，再花上好几天去翻过它，我们谁也活不出去。虽然我这一生中还没有失败过，但这次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这时离长江还有48公里，不少人认为再加把劲，就能漂到终点了。“不行。爱里科、保洛都生病，而且病得不轻，就到此吧。毕竟我们看到了别人没有见到的。”

第七日，漂流队在煤场骡子的帮助下，将船只运到路面，每个人都面色疲惫。约汉·德怀根离开中国时，眼里透着失望，“这条河流我们没有征服，我希望死后，骨灰能够撒进长江，生不能漂成功，死也要漂一次。”约汉带着自

己的信念，返回了美国。

2005年2月，约汉·德怀根因攀岩时，心脏病突发，几天后去世。约汉的妻子美兰妮将其骨灰分装了20瓶，撒在美国各地被约汉征服的河流中，又特别装了一瓶由约汉·德怀根的弟子史蒂夫带到中国。

死后骨灰融长江

8月23日，天刚微亮，美国人史蒂夫便起了床。他穿上一件蓝灰相间的Ｔ恤，背后写着野外漂流无限公司的字样，那是老师约汉·德怀根的公司的名字。这一天，他要完成老师的遗愿。

背着摄像机，史蒂夫上到船的最顶层。望着江水，他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拿起摄像机，将四周景色扫了一遍。史蒂夫说将拍一部长江的纪录片献给老师，其中将记录长江三峡的全景，见证世界最伟大的水利工程三峡水电站，记录长江的一些水文信息，最后还要把片子送去参加美国的纪录片比赛。

在纪录片开头，史蒂夫这样说道：“8月23日，轮船从重庆港码头启程。约汉，我的老师，我将记录下长江的点点滴滴，作为礼物送给你。”

下午4时，游轮靠了岸。当所有的游人都上岸去参观景点时，史蒂夫留了下来，“现在是最佳的（撒骨灰）时机，既没有人来打扰，骨灰也不会被风吹回到船上。”

同许多美国人一样，史蒂夫喜欢极限运动，特别钟情于极限漂流。大学毕业后，由于太喜爱这项运动，他加盟了西弗吉尼亚漂流创始人约汉·德怀根的公司，成为一名职业的漂流指导员。他与约汉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也开始成为了朋友。

“约汉在漂流界大名鼎鼎，能够作他的弟子，那真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史蒂夫在提到老师时，眼神中透着崇拜。在约汉的漂流公司做事的几年里，史蒂夫不但学到了如何在急流中漂流的技巧，而且学到了如何做人。“我们是老乡，中国不是有句俗话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吗？约汉对我特别关照，也很愿意教我。他在西弗吉尼亚是名人，但为人低调，而且特别和蔼，很多人都对他的人品赞不绝口。”

想起自己的老师，史蒂夫一脸虔诚。“当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有时凭着一腔热情做出危及生命的事。漂流这一行，没有热情不行，但只有热情也万万不行。”

史蒂夫还记得自己的一次危险之旅：“当时我想漂一条河，但没有对这条河进行过考察，在水文数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就匆匆开始激流皮划艇探险。开始还挺顺利，但突然河水开始变急，出现了很多漩涡，河道的落差开始增加，并且还有礁石。我以前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一下就慌了神。在经过一个特大激流时，我控制不好方向，一下撞上了礁石，当时左臂就脱臼了，人则被夹在了礁石之间，下半身被卡在皮划艇里。艇在激流的作用下，使劲把我往下拖，我的脊柱被迫拧着，痛苦不已。我尝试着将自己从艇里摆脱出来，但没法成功。快绝望时，约汉来了，他告诉我要冷静，然后帮助我从小艇里脱身，并用绳子将我绑好，以免被水冲走。凭着他的高超技术和丰富的经验，我从死亡中逃了出来。”那一刻史蒂夫永生难忘，要不是约汉的及时出现，他早已命丧河中。

望着滚滚的长江水，史蒂夫又陷入了回忆。“水其实是有生命的，如果你爱水的话，你应该听得懂水的语言。这是约汉教给我的最有价值的一课。当你遇到危险时，千万别慌，要仔细地听水声，观察周围的环境，读懂所处的环境。”史蒂夫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是不是挺玄的？其实当你和水打交道的时间长了，就能明白了。”

天一直下着小雨，点点细滴打在江面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圆点。史蒂夫伸出手来，试了试雨水，“这是最好的时机了。漂流时，总是有水花溅起来，落到身上。约汉没法再漂了，就让雨点代替水花吧。”史蒂夫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捧出装着骨灰的小瓶，这时雨越下越大，似乎老天有意为撒骨灰作铺垫。史蒂夫看着小瓶，眼里充满了深情。深吸一口气后，史蒂夫对着小瓶子，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谢谢你，老师。你教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从你那儿，我了解了河流，我了解了水的语言，是你让我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遵照你的遗愿，我现在就将你放人长江之中，希望与长江合为一体能让你感到快乐！老师，我也希望你能够指导我去完成你末完成的心愿，去征服那条还没有人征服的长江支流——水洛河！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完成这个任务！”

史蒂夫将瓶盖打开，将小瓶子支到船舷外，慢慢地倾斜瓶体，骨灰滑出落在江面上，与水交融。

史蒂夫后来将瓶子装上了长江的水，“当我将手中装有长江水的小瓶交给约汉的妻子时，我的任务才算真正完成，老师一定会为我骄傲的，而我一定会重漂水洛河，毕竟目前它是不多的尚未被征服的河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