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受之
最近到北京,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几个总编辑一起,商量我今年一系列书的出版进度和设计,在东四十二条的出版社内,还是弥漫着那种四十年没有变的机关味道,旧家具、旧电脑、旧书成堆,在楼下问人艺术组在几层,那两个大姐有气无力地朝楼上指指,连话都不愿意和我讲,如果就表面来看,出版社的这个气氛,大约和1960年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不过看看他们最近出的书,就有惊人的表现:选题精彩,版面设计前卫,而编辑们的思想也十分活跃。他们送我一本刚刚出版的《中国油画史》(刘淳著),沉甸甸的大书,图文并茂,据说这是该社最近的重头产品,实在不错。
作为一种舶来的画种,油画史在最近二十年倒有不少人接触,这些研究大部分是“文化大革命”之后做的,我粗看有几个方面:一个是通史性的研究,包括一些庞大的宏篇巨著,好像大百科全书的中国艺术卷,庞大的中国艺术史油画卷这类,资料多,却谈不上什么体系;第二种是油画史的专著,比如1990年我在洛杉矶买到的陶咏白的《中国油画1700-1985》,比较集中在油画,对发展的脉络也有分析,之后还有吕澎等人的《中国现代艺术史, 1989-1999》等等,最近还买到一本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的有关中国解放以来艺术发展的史书,不在手边,名字不太记得,但是也属于专业史论类,还是很有价值的。上个月还在上海买到一本上海出版的有关中国明清到民国初年油画发展的著作,放在美国的书房里,也不太记得名字,是本插图少、纹理清晰的著作。虽然谈不上“热潮”,但却像熬粥一样,总有人添薪,于是粥就越来越稠;第三类就是个人的评论,形形色色,种类很多。最近买了一本有关北京通县宋庄艺术家群的。三种类型加起来,也很是可观,比“文化大革命”以前那种万马齐喑的状态,可谓绚丽多彩。
研究中国油画发展,其实早就有人留心做了,不过影响实为有限。前年台湾艺术研究家林惺岳先生从台北给我寄来一本大书,叫《中国油画100年》。他是台湾人,对大陆的艺术发展、政治对艺术的影响兴趣很大,因此花了大约两年时间不断跑国内,搜集资料,结识画家和史论家,写出这本迄今为止海外最完整的中国大陆油画史,真是令人惊叹。他和台湾《艺术家》出版社约我写一篇书评,我遵命完成,在《艺术家》上刊登出来,反应不错。但是那本著作,我看还属于普及型的,远远没有探索到中国油画发展中的一些本质性问题。
我与刘淳素不相识,花了整整两个晚上看完了他的这本《中国油画史》,国内行中人好多都说这是第一本全面梳理中国油画发展历史的学术性专著,如果从传教士把油画带到中国宫廷算起,油画传入中国早就超过百年了,但是在国内却还从来没有一本书来全面研讨油画在中国的发展,因此,刘淳所做的工作弥补了一个空白。这些年来,能够让我一口气看完的历史书不多,刘淳这本书很生动,资料详实,重要的是,补充了不少从来不见于国内艺术史的史料,好看。
从书的涵括面来说,应该是比较完整的,这本40万字的著作,从1542年传教士把油画首次带入中国开始讲述,一直写到2000年,其中讲述利玛窦、郎世宁、广州“外销油画”行业、上海油画兴起、中国青年到外国学习油画,回国创建油画教育体系,改造中国艺术,列数第一代的各个先驱人物,也讨论了艺术为政治服务对于油画形式的冲击,写实主义逐步成为中国油画惟一的类型。解放后的变化,油画民族化的探索,“文化大革命”期间油画的功能,80、90年代油画的大变动和当代中国油画的迷思。总体来看,这是一本很好的全面介绍中国油画数百年发展历史的著作,值得一看。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最好能够在书架上摆一本,随时可以参考翻阅。
我比较喜欢这本书的地方,也许恰恰是很多理论家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讲历史中有以个人看法的阐述。传统写历史的方法,好像就是把历史脉络拉清,把恰当的史料填充进去,二十四史基本就是这个搞法。我是学历史出身的,在中国和美国都受过很好的历史研究训练,也在中国和美国高等院校中教书30年,文字写得很多,书出版的也多。发现这种所谓“中立”的写史,其实是最糟糕的方法。也是西方理论界正在逐步扬弃的方法。因为数码技术发动,如果要把史料堆砌在一个理论框架上,大学生就可以做到了,如果写史没有自己看法,写来干什么呢?你上google上看看,应有尽有,研究工作是思考型的,不是材料搜集和堆砌型的,再说你那框架是不是反映了史实,问题还大呢!那种做法,不是历史研究,是归类、考证而已。我喜欢《史记》,就是因了司马迁夹叙夹议的文风,我从来不看《牛津世界史》之类的书,就是没有理论阐述,硬生生把理论讨论和历史阐述分裂开来,这类书在国外早已经式微了,放在图书馆的架子上满是尘埃。
作者刘淳最近在接受北京一家报纸的采访时谈到自己的撰写方法和思路,很能说明他的目的是什么。首先,他同意自己是按照中国社会发展的脉络来写油画发展,也就是说,是以社会学的角度而不是美学的脉络进行的。正如他自己在接受采访时所说:
……严格意义上说,中国油画只有100年的历史。这100年间,中国油画的发展是镶嵌在中国社会的大背景之上的,随着中国社会的动荡而变革,因此我选择从通史的方式和社会学的角度来写这部《中国油画史》。
刘淳还强调,他仅仅是从史实出发来撰写的,他在书的导言中还这样写道“客观地记载在中国油画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产生过影响并引起轰动的历史事件、人物、作品等”。但是,对于自己的评论,他有很坚定的立场,他说:“历史都是当代史,当然免不了有作者自己的声音。以后另外一个人写的‘中国油画史肯定和我不一样,有他(她)的重新认识,我们都是用当代人的史学观来看待过去。但我认为这不影响‘客观性,因为我的年龄与资历也不足以让我有话语霸权。”
刘淳的这本书,比较重要的是他发掘了一些以往完全被忽视的重要艺术家,并且给予他们以足够的介绍,他说:“譬如朱沅芷,大多数人包括油画界都对他很陌生,但我在《中国油画史》里给了他比较重的一笔。他非常了不起,但生命短暂,而且一直在国外,西方对他评价极高,也很重视。还有谭华牧、廖新学、刘自鸣等人。”他在书中单列了一节“被历史遗忘的人们”来评介这些被遗忘的艺术家,让他(她)们重新回到自己应有的历史位置上。
我长期在海外生活,对于最近这十来年油画的演变是最不清楚的,而刘淳这本书恰恰把 1990到2000年作为主要讨论的焦点,起码对我来说是很有意义的。因为以前买过一些中国前卫艺术的著作,都很断片,没有从纵横两方面来讨论油画发展的情况,特别是当代油画发展情况,这部分是一个很重要的空白填补,也是刘淳工作的结晶。
要人肯定一本史书,不容易,艺术理论界虽然比较苍白,但是对人要求很苛刻,因此我总躲开,因为觉得我们的艺术理论界有种自己做不来,别人怎么做也不满意的味道。刘淳能够完全依靠自己的资源和努力,完成了这本官方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比较完整、有自己看法的中国油画史,值得称赞,更值得推荐。
其实,我在90年代初期就在台湾《艺术家》上连载过有关中国大陆现代艺术发展史的著作,写到1989年现代艺术展就写不下去了。90年代初期,“中国现代艺术展”的主要组织者和其中大部分艺术家都跑到美国和西欧,这样一来,我倒反而有机会访问了不少人,对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了解得就更多了。做了很多笔记,可惜还没有机会写出来。
对刘淳的书,还有国内其他同类的书籍,我感觉到有几段是比较尴尬,作者也有难言之隐,希望将来如果研究条件好一些,这几个关键的问题还是要做更详细地研究和阐述。一个问题是徐悲鸿奠立的写实主义体系和解放后留苏派、马克西莫夫训练班结合起来的垄断性影响,这里面其实不仅仅是美学观点的差异,并且还有强制性的组织布局在内。如果看看60年代全国美术学院领导的背景,甚至看看现在主要美术院校领导人的背景,看看现在国内美术的体系和结构,就可以一目了然地知道这种掩盖在美学观点下的组织化的力量是如何强大和顽固;其二是某些个人对中国油画发展的决定性影响。早年的徐悲鸿,解放后的江丰,前卫大潮中的栗宪庭,有些是艺术家,有些是组织领导人,还有些是评论和组织者;其三是几次重要的转折的讨论。“黄山会议”是一个转折,1989年的中国现代美术展是一个转折,最近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又是一个转折;还有中国美术商品化和资产化的历程,陈逸飞其实应该放在艺术资本化的这个平台上讨论。这些转折其实是社会转型、审美转型的焦点,很有意义。第四个问题是中国现代油画和国际艺术间的关系。众所周知,西方自从抽象表现主义在1960年代式微以来,就经历了、并且还在经历一个取消绘画的历程,中国众多的油画家在西方落落寡合,有早早回国的陈逸飞,有虽然晚回国却找不到自己的定位的陈丹青,有全面放弃自己原来的艺术走商业化的众多画家。中国的写实主义体系顽固地顶着,虽然全世界的艺术早已经不是这样了,我们却还凭藉着体系顶着,不但顶着,还扩大招生,培养更多已经没有社会需求的人才,还在制造油画之梦,这种越来越远脱离国际发展的情况,也是要研究和讨论的。
刘淳的《中国油画史》是本好书,可能评论界有人会说三道四,难怪,不说就不是评论家了。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人人叫好的书,我总期望有更多的人像刘淳这样,能够投身到艺术史的研究中去,历史的面貌一定能够越来越清晰的。
2005年9月2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