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兵
李家村的李老汉,大半辈子没出过远门,因此,常被村里那帮走南闯北的年轻人取笑为“没见过世面”。这年春节刚过,窝了一肚子火的他下定决心,缠上自己那位当包工头的侄子李大明。非要跟他进城打回工不可。
几日后,李老汉如愿以偿地进了县城,在县交通局办公楼工地上看起了大门。开头,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很快便挖了个又大又深的基坑。然而,就在此时,县交通局换了局长。新局长“发现”办公楼原设计方案气魄不足,于是把板一拍,令施工队暂停施工,设计院重新设计图纸。也恰在此时,李大明又中标了一项工程,于是将他那百十号人马,全都拉去了新工地,只留下李老汉一人唱“空城计”。
这天下午,李老汉坐在值班室的墙根下,无所事事地边晒太阳边听小匣子。忽然,两位衣着光鲜,三十岁出头,一胖一瘦的男子,来到了他的跟前,并一起冲他友好地笑了起来。李老汉热情地给他俩端来了凳子。胖子、瘦子屁股一落凳,就没话找话地与李老汉套起近乎来。李老汉是个爱热闹人,这些天身边没人搭话,早憋坏了,如今见有人主动前来陪话,顿时喜上眉梢,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胖子、瘦子的话题,听起来天南地北。但渐渐地,李老汉还是听出了一点点名堂:他俩似乎想买自己的一只什么碗。李老汉正感不解,只听那胖子一脸认真地说道:“老乡,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俩确实看中了您的那只碗,多少钱,您先开个价!”李老汉这回是真听明白了,差点乐出了声:俺老汉吃了五十多年的饭,还从未见过有人上门来收购俺吃饭用的家伙呢!这事可真稀罕哟……转念一想,又觉得眼前这两人大概是闲着无事,想在自己这乡下人身上找点乐子,于是故作神秘道:“俺有大、中、小号三只碗,都是宝贝,不知您二位看中了哪只?”李老汉说的既是玩笑话,也是实情:那只大号碗,是他盛菜用的;那只中号碗,是他盛饭用的;那只小号碗,是他喝水用的。李老汉一生节俭惯了,对这三只碗可真像宝贝般地待着呢!
那胖子、瘦子听了这话,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一起急急地说遭“老乡,一看您就是个爽快人,爽!您开个价,再让我俩看看货?”李老汉见他俩那馋巴巴的样子,忍不住一把捂住了嘴巴,但哪里能捂得住,那“哈、哈、哈”的开怀大笑声,还是从指缝中漏了出来!胖子、瘦子见了,脸上流露出得意之色。那胖子甚至还冲瘦子耳语了一句:“瞧这乡巴佬,钱未到手就喜成这样,可见好打发!呆会儿,咱俩狠狠杀杀价……”
李老汉终于停了笑。胖子催促道:“老乡,咱们抓紧时间办正事。”李老汉一听,差点又笑开了,但好歹算是忍住了,然后摇摇头道:“我那仨宝贝,不卖!”瘦子在一旁急了:“老乡,您先别急着把话说绝,只要东西好,价钱好商量嘛!”李老汉这才意识到他们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把脸色一正,道:“我那仨宝贝,我是真的一天也离不了哇,您二位要是真的想买那东西,我给指个地方,那儿多的是!”胖子压低声音急问:“在哪儿,老先生?”李老汉站起身。比比划划着说:“不远,不远,出了我这工地大门,您往右拐,就是孙记碗筷店!”
胖子、瘦子听了,都变了脸色。只见那胖子左右看看,忽然“哗”地一声。拉开自己手中那只黑包的拉链,赌气似的捧给李老汉看。李老汉好奇地一看,顿时被吓一大跳:里面竟躺着厚厚两大叠钞票!李老汉从未见过这么多钞票,不禁眼一晕,但随即“明白”了胖子的用意,于是冷冷道:“显摆个啥呢?咱乡下也有有钱人!俺那侄子,钱多得能吓死你!”说完,转身进屋关了门。
吃过晚饭,李老汉躺在床上,不知怎么,脑海里老是晃动着那胖子和瘦子。一想到他俩死活要买自己那吃饭用的家伙,就忍不住张嘴乐;而一想起那胖子亮出钞票时,那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就直想骂胖子的娘。这样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李老汉哪里能睡得着?
夜半时分,迷迷糊糊地,李老汉终于来了睡意。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动,那是人的脚步声,虽然极轻,但还是让李老汉听出来了:有贼正绕着自己的小小值班室转圈,找地方下手呢!李老汉差点骂出了声: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瞧瞧这是啥地方,有啥值得你这狗日的惦记的?于是,他摸起床前小桌上放的筷子,敲了喝水用的那只小碗一下,向小偷示警。意思是说:你大爷我醒着呢。这一敲,果然奏效,屋外立即没了动静。李老汉放心地闭上眼,迷迷糊糊地刚要睡着,屋外却又传来了脚步声。李老汉心头一火,摸起筷子,冲着那小碗“当当”又敲了几下。立即,脚步声消失了。李老汉又睡。一会儿,那脚步声竟又来了,恼火的李老汉只得又敲……
如此反复,李老汉不知敲了多少回碗,终于疲惫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又被一阵更大的响动给惊醒了。他借着从窗口投进来的朦胧月光顺声一看,只见墙根那儿,竟然出现了一方能钻得进一只猫的小洞,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入洞内,正使劲地扳洞边的墙砖,欲扩大“战果”呢。李老汉心里一惊:狗日的想来硬的!略一思索,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起放在床边的一根施工用的粗麻绳,打了个活扣,瞅准机会,照着那只干得正欢的手套了过去,与此同时,只听墙外响起一声:“啊哟!痛死我了,快帮我解……”话音未落,又一只手伸进屋内,摸索着去解麻绳上的活扣。李老汉听出屋外是两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飞快地在麻绳的另一端,又打了一只活扣,将那一只手又给套了!李老汉将麻绳牢牢地拴在床腿上,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得意地笑了。
这时,两贼急忙向李老汉求起饶来:“大爷,求求您,饶了我们吧……”“下次我们再也不敢了……”其声恳切,却不大,大概是怕引来路人吧!李老汉当然不为之所动:放你?没门!等天亮之后,俺报警……李老汉心里头一边这么念叨着,一边竟美美地睡着了!
第二天,李老汉一觉醒来,见那两只手仍被套在那儿,开门一看,只见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市民,再看墙根处,两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滑稽地在那趴着。羞得满脸通红。见李老汉出来。围观的众人纷纷向他挑起了大拇指。李老汉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两人眼熟,忽然一拍大腿:“怎么又是你们?你们干嘛老惦记着俺这穷老汉……”原来,正是昨日下午令李老汉感到又开心又憋气的一胖一瘦两个人!二人似乎对李老汉挺有怨气,只听那胖子气呼呼地说:“老头,算你狠,竟来这手!呆会儿,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见小偷被逮住了还嘴硬,围观的众人顿时哈哈大笑。
这时,一辆警车在工地旁停了下来,城关派出所的张所长令部下将两小偷押上警车,并请李老汉去所里做笔录。这时,电视台的一位年轻女记者,挤上前来欲采访,后面还跟着一位扛摄像机的小伙子。张所长说了:“周记者,案子还未查清,暂时无可奉告……”说完,便请李老汉上车。那位周记者与她的摄影师,上了一辆采访车,跟在其后。
很快,一行人便来到了城关派出所审讯室。李老汉心情很好地坐在一旁旁听、作证。工夫不大,胖、瘦二人便痛痛快快地交待了自己的问题。李老汉没听几句,好心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两小子想倒打一耙呢!
二人交待的大意是这样的:前天晚上八点左右,他们无意之中,看见这老头在县交通局工地上挖出了一件文物,昨日下午他俩上门收购,不料,这老头却不肯出手,于是昨夜趁着夜色,打算偷取。本来,见老头有所察觉,他俩准备暂时离去,再另作图谋,不料,这老头却在屋内不停地敲着一只碗,敲得我俩心头直痒痒,终于忍不住挖墙打洞,谁知却双双被“套牢”……
胖、瘦二人交待完毕,李老汉立即冷冷地反驳:“文物?从小到大,俺还从未见过一件文物呢!”那胖子却冲张所长道:“所以,我要揭发,我要立功,我有证据!这老头私藏出土文物的犯罪事实,是我俩在前天晚上本县电视新闻节目中亲眼所见,这老头是赖不掉的!”李老汉差点给气乐了:这两贼真有意思,不但一口咬定自己挖到并私藏了文物,而且还说自己上了电视,你看这事稀罕的……于是反问道:“那文物到底是啥玩意?我怎么没看见啊?”话未落地,那瘦子道:“装什么傻?不就是你那宝贝碗嘛!”李老汉这回真给气乐了:“哈,哈,哈……碗,碗……你俩到底吃错了什么药?”笑着笑着,李老汉发觉不对劲,因为一屋子的人都没笑,而且,张所长还满脸疑色地盯着自己。这下,李老汉可有点慌了神,他急忙争辩道:“张所长,您可千万别信这两贼的话啊……”却听张所长严肃道:“老师傅,你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李老汉见张所长果真怀疑上了自己,不禁委屈:“俺哪晓得是怎么回事啊……”谁知,这句话,却引起了张所长更大的怀疑,只听他一句句地宣讲起有关文物政策、法律法规,把个李老汉急得直抓头皮,张张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就在这时,却听室内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众人一看,原来是周记者。张所长轻敲了一下桌子,提醒道:“周记者,这里是审讯室,请你严肃点!否则,我们将谢绝你的采访!”周记者笑着说:“想起来了,这事真有趣,张所长,您等着,这案子我们电视台能帮您破。”说完,冲那位扛摄像机的小伙子耳语了几句。那小伙子便一路小跑出去了。
二十分钟后,小伙子回到审讯室,手里还拿着两张影碟。周记者接过影碟,对张所长说“这是这件案子的‘案情实录,您要不要当场看一看?”张所长满脸疑惑地点了一下头,周记者就将影碟放了起来。只见屏幕上一地黑泥闪过,忽然,一位老汉不顾一切地扑入一口大坑内,双手插在坑底的烂泥中,发着狠劲挖了起来。挖着挖着,终于挖出了一样物件。老汉就着一处水洼中的水,将那物件洗净,一看,是一只白花花的碗,顿时开心地笑了。并飞快地将那只碗揣入怀中,手脚并用爬上了地面……李老汉看着看着,认出来了,那位贼头贼脑的老汉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而且,那神情看上去,确实像得了宝似的!
影碟很快便放完了。胖、瘦二人顿时兴奋起来。胖子眉飞色舞道:“不错,不错,就是这段新闻!张所长。您想想看,在那么深的地下埋着的碗,不是那千百年前留下的文物还能是什么?若是只平常的碗,这老头至于那样迫不及待、惊喜交加嘛……”张所长张张嘴,刚要说话,却听周记者道:“张所长,稍安勿躁,这儿还有一张碟……”说着,就换了碟,又放了起来。此时,李老汉已急得暗暗叫娘:娘啊,娘!这回,俺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时,只见屏幕上出现了这样的一幕:一位老汉,以典型的庄稼汉姿势,蹲在一口又大又深的坑边,有滋有味地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喝完稀饭,老汉准备站起来,一不留神,脚底下晃了一晃,一下子就将他手中的那只饭碗给晃脱了手,径直落入了前面的那口又大又深的坑中!这时,只见屏幕上一地黑泥闪过,老汉不顾一切地扑入坑内,双手插在坑底的烂泥里,发着狠劲挖了起来……李老汉发现,这位老汉不是别人,还是他自己!一时间,他感到自己仿佛整整年轻了十岁!
影碟放完了,周记者说:“情况是这样的——前天,台里根据群众反映,派我和摄像小黄去县交通局办公楼工地摄像、采访,制作一期新闻节目,以便对县交通局‘光挖坑,却迟迟不建房,影响市容的行为,发挥媒体监督作用,当时,正巧摄入了这位老汉丢碗、挖碗的全过程。上一盘影碟,是经斩头除尾后编辑制作而成的新闻节目;刚刚放完的这一盘,是拍摄时录下的素材镜头……”
至此,“真相”终于大白,而胖、瘦二人则目瞪口呆,仿佛一时没能找着东南西北!
几日后,张所长又来到工地,并代表县公安局,奖给李老汉一张奖状和一套精美的餐具。因为,派出所通过进一步审问,从胖、瘦二人口中,获得了一些重要线索,从而顺藤摸瓜,打掉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倒卖文物的犯罪团伙,而这其中,自然有李老汉一份不小的功劳!
李老汉将那奖状和餐具,宝贝似的藏在了箱底,他得意地盘算着:等年底回家过年时,看谁敢再笑话俺——俺一不留神,就……谁能比得过?哼,到那时,老少爷们,你们就乖乖地听俺老汉吹吧!
责编方红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