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歆
一
2004年5月,我亲手创办的广告公司终于歇业。对我而言,这是好事,因为我没有亏空我的全部存款。人一下子松弛下来,不再需要运筹帷幄,不再需要朝九晚五,想到这里,我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笑意。轻轻松松,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
独自一人坐在新天地酒吧的露台上,就着内厅嘈杂的歌声,我已经饮完了第二瓶果酒。一个包着白色头巾、系着荷叶围裙的服务员问我:“小姐,请问你是一人吗?如果是,有位客人能不能与你搭座?今天人太多,实在是没有空座位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有个身材高大的外国男人在向我微笑。
于是,杰卡坐到了我对面,他要了两杯葡萄酒。
杰卡用流利的中文向我道谢:“小姐,谢谢你的慷慨,我能请你喝一杯吗?”我举起手里的第三只空酒瓶朝他晃晃,笑笑说:“谢谢,不过再喝我就只能爬着回家了。”杰卡有着一头微卷的金发和一双深得像海一样的眼睛,他认真地说:“下次你一定要赏脸。”我说:“好。”杰卡问:“那么,下次见面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听说上海酒吧里有许多像杰卡这样背井离乡来中国工作的外国人,他们常常在酒吧寻找艳遇和慰藉,处处有贪慕虚容的女子,但我不屑于成为任何人的快饮。
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告诉他我叫芙蓉。
我想,我们未必会再见面,因为我极少来酒吧。
森宇从别人口里知道了我结束广告公司的事情,火冒三丈,一向温文尔雅的他甚至摔破了盛菜的碗,青豆肉沫洒了一地,淡黄色的植物油溅到我的白裤子上,迅速漫延成了一朵朵肮脏的小花,3岁的女儿吓得哭了起来。
森宇是一所中学的数学老师,他在我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笑逐颜开,四处炫耀,却容忍不了我生意上的落败。把女儿揽到怀里,我的泪流了下来。其实,我不是故意要瞒森宇,不说出来是怕他不准,说出来又怕他伤心。
二
夏天快要过去,天气好像薄荷一样清凉,每天接送孩子、买菜、做饭、搞卫生,我喜欢上了这样的家居生活。森宇却不喜欢我这种生存方式,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芙蓉,你年纪轻轻的,不能老这么在家耗着吧!”对于将来,我的确没有太多的打算,只想要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但是,天天听森宇念叨,慢慢地,我真的觉得自己辜负了光阴,于是买来一堆报纸,开始找工作。看到我每天对着报纸用红笔勾勾划划,森宇脸上绽放了难得的笑容:“这才是你的风格嘛!我的老婆是白领丽人,就应该这么努力的!”我只有无奈地笑笑。
很多时候,其实我更希望自己也可以懒惰。我与森宇的相遇,是在我事业骄人的时候。当初的我是那么忙碌,他看不见我疲于奔波的无奈。我在风口浪尖上打拼过,然后一个踉跄跌落到深海里,才发现海洋的胸怀更广阔,觉得做一尾深海里游泳的小鱼也没有什么不好。对于事业上的大起大落,我并不痛惜,因为我是个内心平和的女子。如果说有什么不如意,内心纠缠的情绪全是为了森宇。我越来越弄不清,他究竟是爱我,还是爱着我头上的光环?
我告诉好友小美,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新工作,森宇的脸色开始阴转多云,小美说那我们去喝酒庆祝,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刚进酒吧,就听到有人叫我,我好奇的四下张望,看到金发碧眼的杰卡在不远处向我招手,他身边有两个朋友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我友好地向他挥挥手,然后和小美在别处落座。
一会儿,杰卡端着两杯酒走过来。
“芙蓉,好久不见了,你说过这次会赏脸喝一杯的。”
杰卡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喜欢纠缠的外国男人,与我碰杯之后,他很绅士地谢过,就乖乖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再也没有过来。
三
上班第一天,人事部的莲莉娜小姐带我去见新上司,他的办公室很漂亮,鱼缸很大,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水草间横冲直撞。淡蓝色的落地玻璃窗,上午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杰卡披着一身金色的光芒向我微笑,原来他就是这里的老板。
我的工作是协助杰卡进行产品在中国市场的推广。说起来我又做回了老本行,策划一个项目远比管理一个公司要容易得多。对于这份工作,我做起来得心应手。我一天比一天晚归,森宇并不在意,反正女儿上全托,一周只接一次,即使加班也无所谓了。
2005年三八节,公司举办了盛大的化妆舞会。
一个戴着老虎面具的男人向我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我们随着悠扬的乐曲起舞,跳到舞池中央的时候,老虎伏到我耳边轻轻说:“兔子小姐,如果我爱上你怎么办?”我回答道:“亲爱的老虎,我已经嫁人了。”老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揽紧了我的腰,他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古龙香水味。
次日,刚到办公室,花店小妹送来一束鲜花,卡片没有署名,画着一个老虎头,上面写着:“我只想好好爱你”。我给杰卡泡了一杯龙井,碧绿的叶片争先恐后地伸展开来,早春的茶香在空气里弥漫。我向他汇报今天的工作安排和行程,然后又讨论了与客户见面所需要注意的细节。杰卡的微笑沉淀在金色的阳光里,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他温柔的目光一直在我眼前飘荡。
既然老虎没有明确表示要与我交往,我也无从拒绝人家,但每周一束的鲜花,已经让我在公司里成为引人注目的焦点。许多人对这位神秘的老虎先生议论纷纷,而我只想把这束张扬的鲜花退了。如果让森宇知道,他一定会生气的。可花店的小妹说:“姐姐不要,这是我接到的最大一单生意了,您就收下吧!”她是个勤工俭学的孩子,如果我不收下这些花,必定断了她的回佣。
正当我思前想后的时候,杰卡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四
在有些法国人眼里,娶一个亚裔妻子是没有面子的事情。十年前,杰卡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儿,他们决定要结婚的时候,却遭到了杰卡家人的强烈反对,杰卡在重重压力之下,放弃了女孩儿。
“如果,我知道她怀了我的孩子的话,我是不会离开她的,她生下一个男孩儿以后,因为受不了未婚生子的流言蜚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杰卡依着家人的意思,娶了一个法国妻子,他的妻子很爱杰卡,她接受了那个孩子,却接受不了杰卡沉迷于对中国女孩儿的思念。一次,她带着孩子去逛街,因为“疏于看护”,孩子在横过马路的时候意外身亡。杰卡一直不相信那只是一次意外,他不再归家,频频光顾夜店,用一个在夜总会认识的女人来报复妻子,直到她提出离婚。
“所有的错都是因我而起,其实所有的痛都应该由我来承受。”
我看到杰卡的泪流下来,两片嘴唇因为痛苦而轻微地颤抖,突然有了拥抱他的冲动。每个人成长的过程里,总会留下因为放弃而带来的遗憾,我们会远离某个人,会远离一些事,我们总是会在时过境迁之后怀念一些无法挽回的伤心过往。
杰卡递过来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一个老虎头,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就是送花人。
“一切都过去了。”我轻轻地说。
“我爱你,芙蓉。”杰卡深情地注视着我,他的双眼好像大海那样迷人。我想起我曾经想做一尾在深海里游泳的小鱼,可杰卡的双眸,是适合我生存的大海吗?
杰卡在中国的任期将满,他希望我跟他去法国,我拒绝了他。
五
森宇在发火。
有爱多嘴的人,告诉了森宇我经常收到鲜花的事,他一口咬定我有了情人。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家里像埋了炸药,战争一触即发。那天早上,我不过是换了一支新的口红,临出门的时候,森宇把我拦在门口,说:“你把脸洗了才准出门,化这么浓的妆,到底是去勾引人还是去上班?”
其实今天有个重要的商务谈判,所以我穿得比较正式。怕误了时间,我说了声我要去开会,就推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走过去。急急忙忙跑下楼的时候,身后瓷器破碎的声音,凌厉地划过我的每一根神经,但我无暇顾及。
一天忙下来,已是华灯初放时。
要回国的不止杰卡一人,总部又调来几个新同事,公司为此举办了一个辞旧迎新晚会,大家且歌且舞、推杯换盏,好像节日那样狂欢。这一夜,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我看到杰卡手中的杯子满了又空了,空了又满了,没有停顿。当我摇摇晃晃地走出酒会的时候,杰卡搀扶着我,里面喧哗的人声依旧。
办公室里的热带鱼目睹了一切。
在那张深蓝色粗绒布沙发上,我们饥渴地燃烧着对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杰卡不停地问我,是否,已婚人士的爱情,廊桥遗梦才是最高境界?只能留给自己夜深人静时细细品味?
听人说,情人最终会成为朋友,我们终于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估计杰卡睡着了,我才轻轻拿开杰卡搁在我身上的手,坐起来,穿好衣服。离开之前,我借着壁灯的微光,最后一眼看杰卡,有一行眼泪正顺着他眼角缓缓地流下来。
眼泪,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宝贵的。但是,上帝没有给我珍惜它的机会。
往家赶的时候,天空里有如水的月光,打开门,看到森宇和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节目早已播完,屏幕上雪花点点。这是我结婚以来,第一次不打招呼这么晚回家,我没想到森宇会一直在客厅里等我。
拿一张薄毯给森宇盖上,他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我,这个倔强的大男人,把我箍得紧紧的,还是什么也没说。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宠我、爱我,如今热衷于向我使小性子的男人,禁不住鼻子一酸,也许幸福有时候就是忽略掉不愉快的一切,我想我也应该把和杰卡的这一夜忘了。
突然想起,今天,是我们结婚七周年纪念日。听人说,结婚七年是一个坎,跨过去了,就会有享受不尽的幸福。
还好,我来得及在天亮之前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