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云
我3岁那年母亲病逝。我还恍惚记得母亲去世一年多以后,就有许多人要给刚过30岁的父亲再介绍个女人,却全被父亲回绝了:“玉林他妈走的时候,最担心她死后有了后妈儿子受气,那事等玉林长大以后再说吧。”
我八九岁的时候,就常听人说后妈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一旦有了后妈,亲爹也就变成了后爹。我就时刻保持警惕,严防坏人乘虚而入。不但毫不客气地撵走那些来说媒、企图置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还严密监视,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哭闹耍泼,搅得父亲不得安宁。我10岁那年,一天放学回家,看见父亲在我家蔬菜大棚旁边和一个女人说话。我就像看见了鬼子进庄一样,扔下书包撒腿就跑,跑到坟地趴在母亲的坟头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妈妈!快来救我……”直哭得口干眼涩、天昏地暗。不知何时竟睡在了坟上。当我醒来时已是夜晚,正躺在父亲的怀里。见我醒来,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子以后可别再疑神疑鬼了,那个人是来问我一种农药的使用方法的,只要你用功读书,爹就是有天大的难处也不会给你娶后妈的。”听了父亲的承诺,我不但立刻破涕为笑,还伸出右手小指要和父亲拉钩,说只要不往家里娶后妈,我就一定好好念书。父亲就用他那粗糙的手指庄重地勾住了我的手指,用他人生不可或缺的情感交融和儿子的前途做了交易。
直到我考上了大学,父亲都没有再婚。
上大三那年暑假,我回家的第二天下午,想给父亲洗几件衣服。在掏上衣兜里的东西时,发现了一个没写收寄人地址、里面装有信纸的信封。我抽出信纸,看到上面是我非常熟悉的父亲的笔迹:“素琴,实在对不住你,咱俩合计的事,我思虑再三,还是无法张口对玉林说,我最担心儿子认为当爹的老没正经,趁他上大学的机会在家里搞上了对象,丢人现眼。让他在外面挂不住面子,影响他的学习,耽误前途……”
无意中发现了父亲的隐私,那纸上的每个字都像钢针一样刺痛着我的心。我已不再是任性的顽童,帮助父亲解除鳏夫的寂寞应该是我的责任。
与父亲谈婚论娶的事情,我们父子之间直接对话,骨肉亲情之间的羞涩与尴尬会更甚于外人,尤其是父亲既固执又传统,难免敷衍搪塞隐瞒实情。
情况又十分火急,因为我断定,那封信当天晚上就会像特快专递一样“邮”到那位早年丧夫、家住村东头、平时我叫张姨的“素琴”的手上。当务之急是不让“素琴”看到那信上的内容。
经过一番冥思苦想,终于计上心来,我挥笔模仿,偷梁换柱,让收信人看到的是字迹相同内容相反的信:“最亲爱的素琴:向你报告一个特大喜讯,咱俩合计的事,我向玉林和盘托出了。上了大学的儿子思想就是开通,他不但完全同意咱俩的婚事,还说你进家后他一定像待亲妈那样孝敬。
“得到了儿子的批准,就有了尚方宝剑,明天咱们三口人在一起吃顿饭,六个眼珠碰到一块,名正言顺地把事情定下来。你明天下午四点钟准时过来……”
第二天晚上,父亲不但对我准备的美味佳肴莫名其妙,还对突然造访的“素琴”不冷不热,躲躲闪闪。
饭桌上,满怀喜悦和憧憬而来的张姨,见父亲怪模怪样地沉默不语,就怯怯地问父亲:“不是说你们爷俩商量好了吗?让我来我就来了,你咋不说话呀?”父亲一头雾水地问:“啥事商量好了?谁让你来的?”父亲生硬地反问一下子让张姨张口结舌,脸颊绯红,不得不亮出底牌,“啪”的一声,把那封信拍在了桌面上:“这是谁昨晚从门缝塞进我屋里的?”父亲见张姨拿出了那封信,虽然有点底气不足,还是理直气壮地说:“信是我送去的,玉林你念念,我是咋写的?”我不动声色地说:“这样的信还是爹自己念吧。”父亲就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地自己念信:“最亲……爱……”可他只念出声三个字,就大惊失色,不得不默不作声,又迫不及待地看完了信上的内容。然后又红着脸看了一眼,他昨晚穿走今早又挂在墙上的上衣,就似乎明白了一切,便用对我大发雷霆掩饰他内心难以抑制的激动:“你这小子,上几天大学什么事都敢做了,竟敢偷改我的信!”听到这话,张姨立刻转怒为喜,不禁“扑哧”一乐:“我说你从哪学来的新词,还最亲爱的……”
那一刻,两位老人的脸上全是惊喜,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父亲那似怒似喜的神态,滑稽得鲜活而英俊,脸上的皱纹都在灿烂地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