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川
近代的中国是一个缓慢向西方学习的过程,这一过程到新文化运动的结束而实现了一个终结。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提出了一个解释文明发展的模式:挑战—应对模式。1840年以来的中国面对的正是这样一种挑战 —— 来自西方工业文明的挑战。传统的农业文明模式在强大的工业文明的挑战面前显得如此的软弱和苍白无力。可以想象,一个曾经有着无比辉煌文明的民族,在“坚船利炮”面前,品尝了一个又一个屈辱,这对于民族自尊是何等的打击,对向来以“弘道”为己任的知识精英,又是何等的刺激。如何应对这种挑战势必成为他们所关注的焦点。近代的历史正是在这样一个寻求应对的过程中展开的。
向西方学习是所有有识之士的共同反应。从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开始,中国的知识精英走上了一条向西方学习的艰难道路。魏源所提出的虽然只是简单的、纯武器装备和技术的学习,徐继畲也只是对世界地理和各国的状况初步进行介绍,但这终究是中国先知先觉的知识精英意识到国家危机而探索的第一步。在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中兴起的洋务运动,学习西方无论在思想领域还是现实领域都实现了很大拓展。这一时期的主要推动者是一些政治人物,在最高层是恭亲王和文祥,在地方尤其是华东地区的高级官员,如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是运动的坚定支持者和推动者。“自强”一词成为了从上到下广泛运用的一个词语,在整个军事领域逐步推行着革新,建立起了兵工厂,开始训练新军、组建海军。李鸿章还把改革的领域尝试着拓展到整个机械制造领域,他在1865年创立了江南制造局,甚至提议对科举考试制度进行改革,为精于技术的应试者另设新科。与此同时,京师同文馆、上海同文馆、广州同文馆等一批教授外语的学校和一些水师学堂建立了起来。而另一个更具有深远意义的计划被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容闳提了出来。容闳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在1868年初向刚任巡抚的丁日昌提出了让中国青年到美国大学预科和高等院校学习的建议,经过4年的努力,第一批出国留学的30个青年终于踏上了一条改变中国近代历史的新路。整个运动显得富有生机而迅速,来自各方的反对意见都很快被压制下去。这段历史在西方史学界甚至被冠以“同治中兴”的称号,人们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似乎看到了国家振兴的希望。
甲午战争的失败使这场声势浩大的学习西方的运动受到重大打击,给人们心灵以猛烈的冲击。反思的结果是:仅仅学习西方的技术、科技并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还必须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建立西方的政治体制。实际上从19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一些学者就开始研究西方的政治制度问题,并发表了一些政治著作。其中包括郑观应、宋育仁、陈虬、汤震、何启等人。他们关注于国家行政、教育、商业、工业改革,提出了对科举制度进行大力改革,甚至建议成立议院。这种学习西方政治制度的思潮发展出了两种途径,一是改良维新,一是革命。从这个意上说,无论维新还是革命,在本质上是属于同一范畴 —— 都是要在中国建立西式的政治制度以实现国家的富强,无非是在实现手段上的不同而已。
康有为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对学习西方的政治制度提出了建议,目标是进行一系列的政治改革,并通过政府的力量推进工、商、农、矿、运输、教育、军事等各项事业的全面发展。这种改革在湖南等少数省份于戊戌变法前已经开始尝试,一些民间力量也自发地参与到其中。湖南在张之洞的支持下,1895年在长沙安装了电灯,铺建了碎石马路,在省署设立了采矿局,建立了一条连接长沙和汉口的电报线路。当地的两名士绅领袖王先谦和熊希龄获得了其他士绅的支持,募资开辟了一条联系湖南湖北的轮船航线,并用政府的贷款建立了宝善成公司。黄遵宪在倡导法律和行政改革中成立了模仿西方警察局的保卫局,以改变传统的保甲制度。这个机构不是完全的政府组织,而是由政府官员和绅士共同参与管理的机构。
维新运动在1898年的失败给革命派创造了条件。革命者关于学习西方制度的构想于维新派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他们更进一步,反对君主立宪政体,要建立共和政体 —— 在我们今天看来,无论哪种政体,在同样的经济基础之上,都是一种民主政体。然而辛亥革命虽然成功地推翻了一个王朝,建立了形式上的民国,却依然无法挽救国家的分崩离析和衰落,军阀势力的兴起和复辟阴影始终笼罩着中国大地。知识精英们在学习西方的道路上又开始新的探索—— 这种探索把向西方学习推进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达到了近代的顶点 —— 这就是新文化运动。然而也恰恰是这个顶点的到来,使人们最终选择了各自的信仰和追求,确定了各自的方向,近代学习西方的热潮也至此而实现了一个终结。
当代著名学者萧功秦对上世纪80年代“中国变革者”有一段深刻的剖析:“由于传统结构的封闭性和对外部世界反应的迟滞性,只有在结构性弊病积重难返,中西文化碰撞产生的文化反差极其强烈时,在传统结构中生活并受传统意识结构浸淫的中国人,才会产生相对强烈和广泛的变革意识和愿望。而又正因为弊病严重,文化反差和文化失落感过于强烈,这种变革心态又往往伴随一种强烈的焦灼感。当代改革者对中国将被‘开除球籍的担忧,是一种很强的心理压力……这种深受危机意识压力而形成的焦灼的求变心态,是当代中国变革者的一个普遍特点。”“焦灼的求变心态与‘战斗思维相结合”产生的变革观点认为“传统体制既然是万弊之源,改革就应与这种传统体制实行彻底的急风暴雨式的决裂”。这种焦灼心态从鸦片战争以来就始终普遍存在于中国知识精英的内心深处。尽管人们力图以理性的态度来对待自强问题,可是在救亡的迫切需求下,人们不可避免地受到情绪的左右。新文化运动恰恰就是焦虑演变为激进的结果。
知识精英也是通过不断反思失败的教训来寻找新路的。辛亥革命后中国的现状忽然使人们发现:我们学习的西方的东西都是表层的、肤浅的;西方的制度是建立在其深厚的文化渊源之上的;而中国文化、中国的国民性是我们建立西方政治制度的最大障碍,唯有对中国的文化进行彻底的、全面的改造,才能实现中国的富强。如,李大钊说:“故欲行立宪政治,必先去专与争,必划除专制国民之根性。”这种观念立即被一批年轻的学者所认同,他们开始推动了一场旨在改变中国传统文化的运动。这首先是由陈独秀开始的。运动很快就以北大为中心传播开来。
在这里,必须谈到一个重要人物—— 蔡元培。1917年,他就任北京大学的校长。蔡元培在法、德两国留学,深受自由、平等、博爱思想的影响,在主持北大后,全面推行西方国家大学的教育方针和制度,倡导学术自由,使北京大学风气为之一新,其余波至今不衰。关于他的办学理念,蔡元培在与林琴南的辩论中阐述得非常清楚。事情起因是林写信给蔡,攻击蔡主办北京大学以来“覆孔孟,铲伦常”,“尽废古书,引用土语为文学”。蔡于1919年3月18日写了一封公开信答复林琴南,阐明了自己的办学方针:“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有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命运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顾颉刚先生也回忆说:“蔡先生的办学方针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他提倡学术民主,主张不论什么学派,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就应允许其存在;不同主张的教员,无分新旧,应允许其自由讲学,让学生自由进行鉴别和选择。”“在蔡先生这种办学方针指引下,那时北大不但聘请左派和激进派人士李大钊、陈独秀当教授,请西服革履的章士钊、胡适当教授,还聘身穿马褂、拖着一条长辫的复辟派人物辜鸿铭来教英国文学,甚至连赞助袁世凯称帝和筹安会发起人之一的刘师培,也登上了北大教坛。蔡先生主校以后,许多学者名流来到北大,一时人才云集,面目一新。像鲁迅(周树人,教中国小说史)、钱玄同(教音韵学)、吴梅(教戏曲史)、刘半农(教新文学)等,都来到北大教书。李大钊、陈独秀和他们一起,高举科学与民主的旗帜,与封建主义思想文化展开斗争,为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开拓了前进的道路。” 从这个意义上说,蔡元培走在了学习西方文化的前列,力图把西方文化运用到了中国的社会之中——虽然仅仅是一个方面。
以《新青年》创办为标志的新文化运动在反传统方面走得很远。一方面是倡导了“文学革命”,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这一行动很快获得了成功,1920年北京政府教育部颁布了教科书一律使用白话文的命令。另一个重大的行动——“打倒孔家店”—— 则显得艰难得多。这个行动的发起,其直接原因可能和两件政治事件有关,一个是张勋复辟,一个是康有为上书北洋政府,建议把孔教定为“国教”。这一时期,孔子被认为是中国封建专制主义的罪魁祸首和根源所在。一篇题为《排孔征言》中说:“支那者,政教混合之国也,亦恐惧,亦迷信,故至今日始梦呓立宪。……呜呼,孔丘砌专制政府之基,以荼毒吾同胞者,二千余年矣。……欲世界人进于幸福,必先破迷信;欲支那人之进于幸福,必先以孔丘之革命。”出于与传统文化相抗诘的目的,新文化运动者们打出了“民主”与“科学”的旗号。这种反儒学的努力发展演变出了在今天我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一些观念。比如钱玄同的“废灭汉文”的主张,他认为:“中国之救亡,必以废孔子,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其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反传统思潮的最后是以“全盘西化”观点的提出而达到了顶峰。
本质上以救亡和谋求国家富强为动力的新文化运动与政治运动有天的血缘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1919年5月4日所发生的事件是一个在偶然因素下促成的必然事件。“五四”运动这一事件的爆发,终于把中国的知识精英推向了一个无法逃避的十字路口 —— 究竟是应由书斋走向政治运动还是继续在书斋中进行研究?如果参与政治运动,究竟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采取怎样的行动?传统的中国学者中始终存在着“经世治用”的思想,在书斋中做学问并不能实现他们救亡的目的,他们坚持的是“学以致用”的思想;一些受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影响深刻的学者则坚持认为,知识分子应该以启蒙为己任,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和自主精神,尽可能避免参与到社会政治运动中去。这种分歧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之间的分裂。这在《新青年》的发展方向上表现得非常明显。“五四”运动爆发后,陈独秀主张《新青年》介入时政,将主旨放在“救亡”上,而胡适则主张免谈时政,将主旨放在“启蒙”上,“在思想文艺上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革新的基础"。这一分歧的扩大导致了《新青年》编辑者们的分裂。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开始积极参与到现实政治运动当中,并组建了中国共产党。胡适则宣称“整理国故”,不过问政治。
最终的政治抉择代表了最后的信仰和未来发展的路径和方向。路径和方向的确定从本质上是学习的终结。时代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人们继续在争吵中决定孰优孰劣了。
近代以来,中国可以学习的西方文化模式曾经主要有三种:一种是欧洲的民主模式,一种是德日的集权模式,一种是美国的自由模式。具体说来,留日学生容易接受集权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影响;留欧学生(主要是留法学生),基本倾向于民主、乌托邦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留美学生,则比较倾向接受美国式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中国应该选择哪种模式始终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中国的知识界产生了对西方文明的怀疑思潮,其中以梁启超、张君劢为代表;而大战后中国主权被出卖则更使人们产生了强烈的挫折感和对西方的不信任。在这个时候,俄国十月革命显示了社会主义的曙光,苏维埃俄国又宣布放弃在华租界地,使中国的知识界忽然感到有了新的目标和希望。这样,新文化运动在政治选择的方向上产生了第四种可能 —— 社会主义。
无论由于什么原因,新文化运动的组织者和中坚力量最终各自做出了自己的政治选择:一部分选择了俄国式革命的道路,这就是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和发展;一部分与国民党政府合作,支持国民党的统治;还有一些希望走第三条道路,尝试社会民主主义、无政府主义。走向社会主义新中国,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这最终政治方向的确定,终于给近代中国学习西方的运动划上了一个句号。从此以后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中国应对西方文明挑战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