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广润
200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最终授予了英国剧作家哈罗德·品特。此前,这一名字并未被权威性预测者视作热门人选;结果公布后,也有人颇感意外。实际上品特作为英国当代戏剧文学的领衔人物,早就获得过莎士比亚奖、欧洲文学大奖、皮兰德娄奖、大卫·科汉英国文学终身成就奖、劳伦斯·奥利弗奖以及莫里哀终身成就奖等无数戏剧与文学奖,是个蜚声世界剧坛的名家,2004年,他还因一部反对伊拉克战争的诗选《战争》获得了威尔雷德·欧文奖。因此,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实倒是一个水到渠成、名至实归的自然结果。
品特是一个犹太裁缝的儿子,1930年10月10日出生于伦敦东部的哈克尼区,这是一个犹太人、黑人、华人、爱尔兰人、英国人混居的混乱的地区。40年代后期,法西斯主义在英国仍有影响,英国工党政府为了保证言论自由,允许法西斯报纸的出版与法西斯集会,在品特所住的街区犹太人常常受到威胁。他曾回忆说:“只要你看上去稍微有点像犹太人,你兴许就会有麻烦。我去犹太人俱乐部,在铁路拱桥边上,有不少人手里握着破牛奶瓶,等在一条我们必须要经过的巷口。”他不得不拼命加快脚步迅速跑过去,弄不好就会发生打斗。年少时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使他有一种在世界上受到排挤与孤立的感觉,充满对人生的焦虑,这些对他一生的创作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品特最早的文学作品是20岁时出版的一部诗集,但使他成名的剧作《房间》则写于1957年。在此之前,他曾于1948年进入著名的英国皇家戏剧学院学习表演,未曾读完就离开了。1951年,又到伦敦中央戏剧与演讲学院学习,同年开始他的戏剧艺术生涯。
品特共写有29个剧本、10多部电影剧本及几本诗集。他的剧本创作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他早期的剧本被评论家称之为“威胁的喜剧”,主要表达人的生存的不安与孤独。在这些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环境常常面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威胁,这种威胁常常具体化为外来的“侵入者”,人物则受着这种威胁的困扰与折磨。《房间》是这方面一个典型的作品。罗丝与伯特住在一间虽则破旧然而温暖的出租房间内。幕启时,丈夫正吃着早饭准备去上班,却又迟迟不离开家门。妻子罗丝反复数说着室内的舒适、温暖、安全与室外的寒冷、黑暗与危险,担心这间房会被房东转租给别人,唯恐失去它。然而,以后情节的发展不断增加着她的恐慌:先是来了一对年轻的侵入者基德夫妇,他们自称是来租用这房间的,罗丝竭力解释她与丈夫在这房间已居住多年但毫无用处;接着房东出现,但又无法证实他是否是真的房主;最后,住在地下室的瞎眼黑人也闯进了房间,他叫着罗丝的小名要她回家。在越来越强烈的威胁与不安中,罗丝双目失明,全剧陷入荒诞恐怖的气氛之中。
在以后的创作中,品特笔下的“威胁”有了新的发展。如果说《房间》及我国已有译本的《生日晚会》(1958)、《送菜升降机》(1959)等作品都存在着一个外部的威胁的话,那末,于1961年上演的《微痛》等剧中,这种威胁则来自人物的内心深处,也就是说,品特越来越重视揭示人物内在的不安感、恐惧感。《微痛》的主人公是一对居住在乡间的舒适住房中的夫妻,他们的生活优裕富足,但丈夫爱德华总觉得眼睛有点微痛,他与妻子弗洛拉都注意到他们花园外的路口老站着一个卖火柴的流浪汉,他们为之怵怵不安,终于把这人请进家中。此后,弗洛拉对这位流浪汉越来越感兴趣,而爱德华则拼命想与他对话,但这人始终不出一声,爱德华为之恐惧万分。最后弗洛拉把流浪汉手中卖火柴的盘子交给爱德华,让他出门去卖火柴,流浪汉则取代了爱德华在家中的地位。这个戏本来是个广播剧,品特大胆地在以声音为形象的广播剧中让流浪汉在全剧不发一言,取得了强烈的效果,很有力地使欣赏者理解到这一流浪汉不过是爱德华内心不安的一种外化。80年代中我在英国看了一次伯明翰大学戏剧系演出的舞台剧《微痛》,剧中的流浪汉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动作机械呆板,自始至终沉默无语,同样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自60年代中期以后,品特的创作又有一个新的发展,他的注意力逐渐转到揭示西方社会中人际关系的隔绝,以及人与人之间沟通、理解的困难。1978年的《背叛》一剧就是明显的一例。剧中罗伯特与杰利是一对挚友,但杰利背叛了好友,与罗伯特的妻子埃玛有了私情。几年后,埃玛知道丈夫已发现内情,也向丈夫承认了自己对丈夫的背叛,而她同时又背叛了自己的情人,不把这一情况告诉杰利。在这一夫妻、情人、朋友三角的相互背叛循环圈中,品特表现了西方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面对这种关系的心理活动与感情反应。剧本结构上采用倒写的手法,开始于杰利与埃玛的私情的结束,结束于九年前两人私情的开始。这一作品曾被改编拍摄成电影,由因主演《甘地传》而获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的著名演员金斯里扮演罗伯特,影片将人物复杂的背叛关系,微妙的内心活动传达得相当精彩。
在创作上,品特把英国戏剧的传统技巧与荒诞派的超现实方法有机地结合起来,创造性地运用了一些新的剧作技巧,形成了自己的特有风格,最突出的则可推模棱两可(ambiguity)的技巧。所谓模棱两可,亦即情节的多义性,不确定性。这一技巧的运用,与品特对世界的看法密切相关。他认为世界不可捉摸,人对自身、对外界都无法确切地了解。他曾说:“其实,虚实之间没有确定的界限。一个事实不一定非得是真或是假。它可以既真又假。”出于这一点,他的许多作品中的人物的来龙去脉、情节的前因后果都似云遮雾障,无法确定。从艺术效果的角度来说,品特也很重视借助剧情的扑朔迷离吸引观众,因此,模棱两可就成了品特的荒诞剧的一个重要特征。
以品特写于1961年、并于次年与著名戏剧家彼得·霍尔共同导演的剧本《搜集证据》为例,评论家称它是一个“迷人而又含义丰富的谜”。布商詹姆斯的妻子斯特拉去利兹收款,回来后告知丈夫自己在旅馆中与同样到利兹收款的比尔一起过了一夜。詹姆斯闻言找到比尔住处兴师问罪,要比尔供认此事。比尔一开始矢口否认,后在威迫下证实确有此事。为了表示对妻子的惩罚,詹姆斯回家向妻子表示自己与比尔建立了亲密的友情,并再次到比尔住处拜访,与他一起吃晚饭。与比尔同住的还有个中年男子哈利,据他说比尔是他从一个贫民窟中发现领来的。他作为与比尔有同性恋关系的保护人,在詹姆斯前来拜访比尔的同时,找到了斯特拉家中,斯特拉告诉他有关她与比尔有私情的事纯属捏造。回家后,哈利又使比尔改变了先前的说法,只承认在利兹见过斯特拉,但从无肉体的接触。詹姆斯见比尔改口,又回家追问妻子,斯特拉却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大幕到此落下。至于斯特拉与比尔到底是否有过私情,不得而知,剧中也无任何肯定的证据可以判断此事的实情。观众面对的是一团解不开的谜:斯特拉要是真的未与比尔私通,为什么一开始要承认呢?要是比尔与她真的在利兹幽会过,那她为什么承认了又主动否定呢?品特故意布下的疑阵对于观众无疑是有吸引力的,它可以调动观众的想象、推理,从种种不确定的可能性中进行思索,而在思索的过程中,观众则可以充分体会西方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缺乏真正的了解与沟通,哪怕是夫妻,哪怕是朋友。所以,瑞典皇家文学院对他的创作作了很高的评价:“品特使戏剧回归到它的基本元素:一个封闭的空间和不可预知的对话。”“他使用最少的情节,使戏剧从人物冲突和捉迷藏般的语言较量中显现出来。”
自80年代后期起,品特创作转向政治题材,写于1988年的《山间语言》关注的是非洲土著居民的人权状况。这种关注在近几年又转到现实的世界政治生活,他对撒切尔夫人和里根的保守主义政治理念与政策进行过激烈的批评,并一直强烈反对英国首相布莱尔跟随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2002年他在议会公开发表批评布莱尔的演说,认为布莱尔是一个被布什愚弄的白痴。今年3月,他宣布今后将全身心地从事政治活动,因为他认为“目前的现实很让人担忧”,所以,他终止了自己的剧作生涯。有意思的是,半年多后,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却不期而至。更有意思的是,结果公布后,被他尖锐抨击的布莱尔不仅通过秘书表示祝贺,还要邀请品特到唐宁街10号首相府出席庆祝仪式,看来,品特的文学成就是任何人都不敢轻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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