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2005-04-29 00:44梁化乐
青年作家 2005年4期
关键词:鱼网水花大鱼

梁化乐

福成背着鱼网悻悻地离开淹子往回走,屁股上的鱼篓一颠一颠的,显示着里边的鱼并不太多。

今天是第三次到淹子里来撒鱼了。前两次福成都看见了淹子里翻起的水花,他连忙拾网一拧身撒下去。待网沉到水底,拉拉网纲,没多少分量。提上来一看,网里只有几条小鱼。他连着又撒下几网,依然只是网住几条小鱼。这让他有点扫兴。因为他分明看见了淹子里水花的翻滚。

早晨6点多钟,他从下游小闸窝一路撒过来,虽然未见大鱼,但基本网网不空,这让他感到顺畅。撒到淹子时,他凝神屏气,将鱼网抡得煎饼鏊子一般圆,一连撒下三网,没想到三网全空了。这让福成有点恼,这淹子简直是太不给面子了,要知道福成可是撒鱼的好手。第三网提上来后,福成有点气馁了,他拾好网,准备回家。没想到恰在这时,却又看见了淹子里的水花。他急忙又一网罩下去。这一次没有空网,网里蹲着个瞪眼鼓肚的大蛤蟆。他弯腰提起网角子,将蛤蟆从网里放出来,瞧着它逍逍遥遥地蹦回运河里去。

蛤蟆不见了,福成收回目光,拾干净了网里的杂草碎叶,提在右手上,烦恼地往回走。这时,他觉得网很轻,提在手里没有什么分量。这样轻的网能逮住什么鱼?网下沉的速度太慢,还没下到底,鱼早跑光了。他想。见网不再往下滴水了,他右手轻轻一甩,网就到了右肩上。这时,一个主意已在他心里形成。

在村里,会撒鱼的有几十个人,但除了住在村子东头的秦老汉,就数着福成了。福成没拜过老师,自学成才。在运河里撒鱼,网要撒得开,又要撒得远,这是很难做到的。但福成春夏秋冬,苦学苦练,又好动脑子,终于成了台儿庄运河边上撒鱼的好手。他年轻,有力气,胳膊上的肉一圪塔一圪塔的,撒得远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他还撒得特别圆。一张鱼网在他手里像抖落一张被单那么容易和简单。有一回,几个小青年来找他玩,鼓励他露一手让大家开开眼。他也没谦虚,说献丑了。他走进厨房,把网从四四方方没安窗棂的窗口里腾地一下扔出,鱼网进了院子里,哗的一声落到地上,圆圆的就是一颗太阳,在场的伙伴全都瞪大眼睛,服。

可是,这几天却不顺,鱼打得少不说,淹子里那个水花却是亲眼见到的,网也跟着撒下去,鱼却还是跑了。对此,他耿耿于怀。

回到家里,他把腰上的鱼篓解下交给妻子。这么少?妻子看着小半鱼篓小鱼说,还这么小。福成任妻子说去,没有答理。

妻子的任务是卖鱼。她要提着鱼到村头公路边去卖。鱼小而且少自然卖不到多少钱。卖不了多少钱妻子自然不会兴高采烈。饭在锅里热着哪。妻说了一句就挎上鱼篮走了。

福成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妻子的话,他没有去端碗盛饭,而是迅速走进东屋,从东屋端出一个沉重的柳条筐。筐里一色的铅网角。他将柳条筐放在槐树底下的鱼网旁边,又找来一个小板凳,坐下就干。他麻利地解开拴网角子的细尼龙绳,把网上的铁网角全部取下,他要全部换上铅网角。他的这张网是大号丝网,120个网角里四分之一是铅网角,其余是铁网角。铅的比重比铁大得多,在水里下沉的速度快,鱼儿很难逃掉。

最先发现福成全部换成铅网角的是秦老汉。秦老汉和福成本来没有什么交往,在运河边上打鱼偶尔碰上了,也不过简单说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各自拎着网走开。撒鱼这行当有点怪,讲究运气。在河边吃水里的饭,有可能你正行大运而别人正不顺,因此话是不能也不必多说的。

秦老汉当时正在福成的邻居高老汉家里闲聊,出来小解,隔着厕所墙头看见了正在把网角子全部换上铅网角的福成。他立即感到事件重大,不能不说,于是他辞别了高老汉,赶忙向福成这院走来。

忙着了福成?秦老汉搭讪着走进了院子。他的一双鹰目没有看福成,只是瞅着福成手里那张网。当他走到福成身边时,福成正好拴完了最后一个铅网角。

秦大爷来了。福成站了起来,又去找来一个板凳递给秦老汉,坐吧,他让道。

秦老汉接过了板凳,却没坐,顺手放在了地上。他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显得很紧张。他的眉头紧皱着,打着弯。

我什么时候得罪这老汉了?福成正在瞎猜疑,秦老汉开口说,福成,你也撒过好几年鱼了,今天是怎么了?你见谁全用过铅网角?

我……福成本想说出淹子里有大水花翻滚却撒不上来鱼的事,可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出口。

丝网铅角子,鬼神难逃!你全部都换成了铅角子,这是犯大忌。秦老汉加重语气道出了厉害。

福成的眼前却只是出现翻滚着的水花,那一定是一条大鱼,有四五十斤重,或许有七八十斤呢,谁撒过这样大的鱼?没有。谁也没有。但福成想抓住这条大鱼,想抓住这条大鱼,不用铅网角怎么能行呢?我知道,我知道。他这样回答秦老汉,却没有说这网究竟是用还是不用。

地上有什么,水里就有什么,这网是万万不可用的,赶快换下来吧。秦老汉又一次叮嘱。然后,又看了看那张网,眼中流露出恐惧来。

福成没有吭气。

秦老汉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走了。

福成将网纲扔过树杈,使劲一拉,将网吊起,晒起网来。铅网角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地暴露在阳光下,一片灰色的僵硬,与光闪闪的丝网很不协调。刚刚费了这许多劲拴上的,现在就往下拆吗?福成看了看像一片倒垂的银杏树叶似的网,很不甘心这么做。他胡乱吃了几口饭,感到困,就回屋睡觉去了。

正睡得香,他被妻子叫醒了。妻子告诉他外屋来了好几个人,不知都有什么事,叫他赶快起床。他的心里一咯噔,翻身下床,走出里屋的门,他看见了三个老汉。为首的是秦老汉,还有邻居高老汉和福成的小学老师金先生。三个人都抽着烟,一屋子的劣质烟草的呛人的辣味。

福成打过招呼连忙去刷茶壶茶杯,并让妻子去买烟。他怕妻子买的太便宜,又叮嘱一句,买“红大鸡”。“红大鸡”三块钱一包,在村上,待客用“红大鸡”就算过得去了。

喝了一会茶,三个老汉互相望了望,用眼神谦让了一下,还是秦老汉先开口,福成,都下午了,那铅网角怎么还不换下来?

福成嘿嘿了两声,说,上午困了,一直睡到现在。

高老汉接着说,福成,你秦大爷是个老渔猫子了,这方面的事他懂,他说要换下来,你就换下来吧,这是为了你好。

金老师将烟屁股在地上拧灭,一字一句地教导福成说,福成,做人做事都要留有余地,不留余地就叫走极端。再说,有些事情不得不信,我年轻时在吴家林就遇到过鬼打墙,还是村西的庞三哥路过救了我。现在你不知厉害把网角子全换成铅网角,如果不换下来,怕要出大事的。

福成没想到自己换网角子的行动竟然导致了目前这样的严重局面。他的本意只是想打上来那条大鱼以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去违反什么禁条。在老人们的集体反对下,他只好让步了。他说,就换的,就换的。

福成答应得这样爽快,出乎三位老汉的意料,他们原来准备的言辞一下派不上用场,便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告辞。金老师临走时又说了一句,要换就快换吧,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福成点了点头。

福成感到心里很干渴。送走了三位老汉,他摸起茶壶,对着壶嘴,将剩茶一起喝光了。放下茶壶,妻子才进门,手里并没有什么“红大鸡”烟。看着妻子的小心眼模样,福成感到很好笑。

他们来干什么?妻子不放心地问。谈撒鱼的事。他这样回答。妻子只会卖鱼,不懂撒鱼,也就不再问。

福成走到院子里,将网从树上放了下来,理了理,提到了东屋,挂在了墙上。晚上没事时再换吧,他想。挂好了网,他摸起一张锄,同妻子打了个招呼,下地了。有块玉米地等着他去锄草。

上黑影时,福成从地里才回来。喝完晚汤,他正想把鱼网取下来换网角子,村上的广播喇叭响了,说村民刘庆海结婚,新事新办,包了一场电影,在村南场上放。电影是什么名字没听清楚。

福成爱看电影,摸起一个小马扎就去了。妻子没去,在家看门。眼下小偷多,家里不能断人。

电影一演就是两场,《女驸马》和《追鱼》,不管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大家都不走,甚至困得磕头打盹也不走,直到银幕上出现“剧终”两个字才起身,伸个懒腰,磕磕绊绊地往回走。反正别人掏钱自己看,不花钱就没有人说电影不好。

福成看完电影回到家就有点乏了,妻没能看上电影很不乐意已经早早地睡下了。福成上床时她醒了,本想告诉他秦老汉晚上又来找过他。想想可能也没什么大事,干脆明天再告诉他,于是就没说。福成哈欠连天地上床就睡着了,把换网角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天还没亮,福成就很自然地醒来了。他迅速穿好衣服,系上鱼篓,背上鱼网,急匆匆地往外走。他要去赶鱼儿们的早餐。稍晚一点,天一热,鱼儿们就游到河的深处,打不上来了。

走出了村子,他才觉出背上的鱼网明显地比往日重,才想起网上全部换成了铅网角。他的两条腿一下就酸了。

田野里一片静寂。没有风,庄稼苗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切都在睡着尚未醒来。天幕上的星星淡下去了,东方微微显露出曙色的月白来。

那个水花又在他的脑中翻滚,一个花,又一个花。那是一条多大的鱼呢?不用铅角子网,不是白白地看着它在淹子里自由地翻花吗?

呸!他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又踩着那条日日走过的有点发白的小路往前走去。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去下游小闸窝,也没有去夹河道,而是直接去了淹子。

似乎是不成文的规定,在淹子打鱼,一定要在白天,要在太阳出来之后。淹子水深,有洄流,淹死过人,有大人也有孩子,都是水性较好的主。

福成走到淹子边上时,天仍未亮,似乎比刚出村时还黑了些。福成将网放在地上,摸出烟来抽。面对着深得发黑的水,他一支接一支地停不下来。烟头红红的光亮一闪一闪的。什么是胆?这红火头就是胆。他想。当抽到第六根烟时,淹子里的一切就朦朦胧胧地映出来了。水花。福成蓦地看见了水花。他擦了擦眼睛,再次定睛一看,果然是水花,一片又一片,往上翻涌着。福成的精神悚然紧张,他不能再去遵守什么规定了,他要将这条翻花的大鱼打上来。他迅速将网纲套在手上,左手拎网,右手拾好网,然后微微向左后拧了拧身子,正要奋力撒出去,“丝网铅角子,鬼神难逃”,不知从哪儿又传来了秦老汉那苍老的声音。他的心儿抖了一下,手上的劲儿减了三成,向后拧的身子定了一下,如果就此松懈下来,以后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但福成咬紧了牙关,抖了一下双手,网就被抛了出去。这是福成撒鱼历史上最糟的一网,不圆不方,成了瓜子形。鱼网落水时的声音却极其美妙,如跳水运动员那样仅仅发出“库”的一声就沉了下去。福成正要收网纲,没想到鱼网从水中“哗”地冲天而起,惊恐中的福成看见网被顶出水面有两米高,网中一个黑黑的东西站立在水面上。他“啊”一声扑到在河岸边。

天亮后,一个渔人发现了伏在河岸边的福成,他跑到庄上喊来了人。福成的脸很恐怖,眼睛依然睁着。秦老汉叹着气,为他闭上眼,把网纲从福成的手腕上解开,将网从水里拉上来。网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一只蛤蟆从福成的脚边慢慢爬过,似乎在向福成的遗体告别。

附记:福成死后半年,有人用拖网从淹子里打出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鱼。这鱼很像鲢鱼,浑身浅黄色,俗名大黄尖。这条大鱼被卖给了台儿庄饭店,挂在饭店的大厅中央,我听说后,曾前往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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