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露宸
生活不在于掌握一手好牌,而在于怎样把手中的牌打好。这句话与乔小北敏感细致、精于算计的性格不谋而合,再经过他较长时间的实践检验,最终成为他最服膺的至理名言。也正是凭着这句名言,让没什么根基的他在单位的同龄人里脱颖而出,完全依靠自己在关系复杂的机关中站稳脚跟,并获得领导的赏识。生活就像打牌一样,至少小北这样看。
今天是周五,下午的机关大楼里静悄悄的,和乔小北坐对桌的边玉升百无聊赖地踱到门口,伸头向外打量了一下,“怎么像刚被日本鬼子扫荡过似的,这人都死哪儿去了?”乔小北正在埋头看报纸,鼻子里哼了一声。边玉升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抓两个人来开战。”不一会儿,他就领着三个人回来了,几个人一边走着一边骂骂咧咧,进了屋就把门反锁上了。乔小北一看他们也没有带他的意思,就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看了一会儿,他一想不对,这新来的行长才上任不久,抓劳动纪律是早晚的事儿,说不定什么时候来个突然袭击,要是真把他们打扑克的抓住了,在屋里的也有嫌疑,再说,还正想上趟医院呢。他站起来穿上外套,对边玉升说:“边哥,我嗓子疼,上趟医院。”边玉升撩了一下眼皮:“你去吧,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28岁的乔小北是个不大喜欢运动的人,但却一向很注意自己的健康,一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他都抓紧吃药,注意治疗。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想小便,小便时还好像排不干净,以致裤子老是湿湿的。
市二医院是市里条件比较好的医院,离单位也近。乔小北走不多远就到了。他挂了个号,上了楼。内科大夫是个男的,两腮平平向下垂着。他不咸不淡地问了几句乔小北的症况,木然地说:“我看没事儿,肾也没什么毛病。”小北却不想让他轻易打发,反复诉说着症状,那大夫听了会儿,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说:你结过婚没有?你说的这些像是……要不你上泌尿门诊去看看吧,你要是有那方面的病这里可看不出来。小北说:“泌尿门诊?那不是治性病的地方吗?”乔小北满脸通红走出诊室,有种被捉弄了的感觉。
初冬午后的阳光很温暖,但站在阳光里的小北却很不是滋味。望着院子那边的泌尿门诊,小北不知道是否该过去。要是就这样回去,总觉得自己情况不太正常。要是过去,小北心想,我也没做什么呀,怎么可能得性病呢?小北站在那里瞅了会儿,心想反正来了,顺便去看一下,也图个安心。小北这么想着就走了过去。小北走进诊室,坐在桌子后面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头,一搭话,小北听出他是南方人。小北和他说了没两句,那老头说:“做个化验吧。”小北说:“我做过尿常规检查了。”老头说:“这不是检查尿常规。”小北问:“要多少钱?”老头说:“一百元。”小北说:“怎么这么贵?我有必要做吗?”老头说:“你的症状是尿频尿急,要查一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我们的设备是国外进口的,目前是市内最先进的,马上就能查出结果来,现在市里做这项化验都是这个价。”老头的话很溜,像是背熟的广告词儿。小北看了看表,快四点了,估计晚上还要和曹丽约会,明后天也可能要和她腻一起,也没时间再到别的医院货比三家了。小北想一百元就一百元吧,花钱买个安心,也值了。
十几分钟后,化验结果出来了,小北望着看化验单的老头忽然有种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老头抬起头说:“你得的是非淋。”老头又解释道:“就是非淋菌性尿道炎,是由衣原体、支原体感染引起的。”小北问:“是不是性病?”老头说:“当然是。”小北说:“怎么引起的?”老头说:“通常是通过不洁性交被传染的。”小北说:“怎么可能呢……”老头根本不看他,懒得继续说下去。小北本来还想解释点什么,可看了看老头那看似平淡却透露出一丝快意的表情,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了。
曹丽是乔小北的女朋友,两个人认识快一年了,感情不错。小北处对象还是很谨慎的。一方面他有些挑剔,他对女方的外表要求倒不是很高,只要有招人喜欢的地方就行。他对女方的家庭和工作倒是很在意,他一直认为两个人的结合要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效应,这才是一桩婚姻是否成功的标准。用经济学的术语说就是边际收益要大于边际成本,要获得正的净现值。曹丽是小学教师,工作和收入都很稳定。她是家里的独女,父亲原是市教委的干部,母亲也是教师。她的父亲前几年辞职办了一所学校,现在已渡过了艰苦的创业期,正进入蓬勃的发展期,经济效益很不错。更超出小北预期的是曹丽本人长得很漂亮,是那种真正的美丽。所以小北一经同事介绍就同意了。
乔小北还是不相信自己得了性病。这几年生活上他是很严谨的,直到曹丽出现以前他连个亲密的女朋友都没有。小北不是处男,这种本质的改变是大学时一时冲动的结果。但那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病菌总不可能潜伏这么久吧?何况对方也是个同样单纯的女同学。认识曹丽之后两个人虽然有时很亲热,但也只是过过干瘾而已。虽然有几次小北确实想深入下去,但要么时间场合不合适,要么被曹丽适时地制止了。最近并没有和谁发生性关系啊,怎么可能得性病呢?
小北带着疑问走着,忽然觉得泌尿门诊的老头很可疑,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泌尿门诊好像是让这个老头给承包下来了,他对别的大夫说话时确实是个老板的样子,连挂号的那个小丫头都是一口南方普通话。小北不禁联想起以前报纸上报道过的江湖游医利用租来的办公室招摇撞骗的事。这个老头即使不是骗子,他会不会把所有去他那里就诊的人全部确诊为性病患者呢?反正去的人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善类。小北想着,觉得有必要到市传染病性病防治所再诊断一次。
小北回到家的时候天已很黑了。脚上穿着厚厚的棉拖鞋,坐在暖气旁边好久,小北的身子才暖和过来。臂弯里刚抽过血的地方有些疼,性病防治所比二医院的泌尿门诊正规些,还抽取了他静脉的血液。但是检查结果和先前的一样,还是非淋菌性尿道炎。
直到现在,乔小北还对自己得了性病的事儿将信将疑。市传染病院的化验结果应该是准确的,可这病来得太蹊跷了。如果自己最近确实有过性行为还说得通,可是根本就没有啊!自己又一向很注意卫生。一向明白惯了的乔小北终于也有了糊涂的时候,而且这偏偏又是不能糊涂的事。这回小北真看不懂手中的这副牌了,这种感觉真让明白人闹心。
小北靠在躺椅上,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残存着水渍的痕迹,有几块墙皮脱落了,颇有些抽象画的味道。门响了一下,有人走进来,是护士领着个病人,竟是个女孩儿。小北来过两次了,知道这里输液室有两间,一个是男用的,一个是女用的,这样分性别处理更人性化,更有利于为患者保密。看来今天女用输液室满员了,生意竟这样好!女孩子年龄不大,二十岁出头吧,细高挑的身材,长得漂亮,还文文静静的,绝不像是风尘中的女子。护士处置完,出去了。女孩儿侧过身去,面向墙壁看起了杂志。小北望着她,这个女孩儿的漂亮足以与曹丽相媲美,小北想到了曹丽。虽然他和曹丽到现在还没发生过性关系,但热恋中的情侣总少不了身体上的亲密接触,有几次他甚至想突破最后的屏障和曹丽把关系确定下来,但曹丽都在最后关头巧妙地避开了。如果说自己是被传染的,那么最有可能将自己传染的,当然是曹丽。
女人的心有时是那么难以捕捉,更何况像曹丽那么漂亮的女人!恋爱的过程,也就是两颗心互相捕捉的过程,要么你掉进我的陷阱,要么我掉进你的陷阱,抑或两颗心都陷进去。小北一直都在仔细地品着曹丽,曹丽当然很喜欢自己,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啊……曹丽是把一颗心完全都给了自己吗?她是如同自己想象的那么纯洁吗?看着旁边的女孩,小北觉得一切真不好确定!
手机响了,小北一看,是曹丽。“喂,你在哪儿?”小北看了一下表,四点半,“我……在书店,想找两本书。你先歇一会儿,一会我去接你,晚上我们在外面吃吧。”“好,一会儿见。”这是双休日,两人理当在一起,要是小北不约她倒不正常了。爱情实在是一场劳力又劳心的游戏。
初冬的北风有些料峭,可是这风经五光十色的灯光的烘染,又经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的搅动,就不再有一丝寒意。曹丽就站在五光十色的灯光里,她的美丽让炫目的灯光为之失色。小北很远就看到了曹丽。本来他可以在曹丽旁边下车的,可是他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出租车一拐上这条街,他就下了车。今天的曹丽连同她的美丽显得有些陌生。“你怎么走来的?”曹丽笑着问。“前面塞车了,我在前面下的车。”小北打量着她。“干吗这么看我?”曹丽娇嗔地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的?”曹丽笑了。
可能是周日的缘故,饭店里的人不太多。曹丽脱下大衣,露出黑色高领的紧身毛衣,更凸显了她诱人的身材。小北望着她,却没有往日想入非非的兴致。小北说:“曹丽,你这么漂亮,一定有好多男人对你感兴趣吧?”曹丽看着菜谱说:“你就爱贫,见了面也没有一句正经话。”小北说:“喜欢你才这样嘛。”点的菜上来了,场面有点冷,两人低头吃饭。曹丽看到小北手背上的淤青和针孔时问:“你怎么了?”“我耳朵里面发炎,打吊瓶了。”曹丽关心地问:“厉害吗?”“挺痛的。”曹丽轻轻地拉着小北的耳朵往里看了看,“看不见坏了啊?”“你能看见吗?医生用内窥镜才看得到,是中耳。”小北对此早有准备,吊瓶要打半个月左右,瞒是瞒不住曹丽的,又不能说是别的病,说是中耳炎她也看不到。“怎么好好的耳朵里发炎了?”“想你上火了,跟你说你还不信。”曹丽高兴了:“我对你真这么重要?”小北说:“事实胜于雄辩啊。”
每天打一瓶滴流,今天是第五次,小北已厌倦了。他每天下午四点左右到医院,滴完五点多。小北之所以上班时来是为了避开曹丽。另外,上班时来更不容易在路上碰到熟人。
小北走出医院时,天已经黑了。这里是城郊,街上路灯昏黄,这昏黄的灯光让小北觉得很安全。小北站在医院外面的马路上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是回家呢还是给曹丽打电话?今天是周二,昨天晚上两人没有见面,只是通了个电话。按道理今天晚上应该见面的,热恋中的情侣怎么可以两天不见面呢?可是最近小北实在没什么情绪去约会。小北向公交车站走去,路面上冷冷清清的,车站上只有一个女的在等车。这条线路乘客稀少,等了好长时间车也不来。站了一会儿又冷,小北有些不耐烦起来。那个等车的女的也不耐烦了,开始东张西望。她侧过脸来,看了小北一眼,小北一看,怎么这么面熟,不由自主地冲她点了点头,那个女孩儿迟疑了一下也对小北微微颔首,又转过头去。小北就想,在哪儿见过这人呢?对了,她就是周日打滴流时坐在过道那边的那个女孩儿。她刚才就稳稳当当地站着,一点也不张扬。小北叹了一口气,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怎么也得了性病呢?
还是打出租车回去吧,小北实在不愿等了。除了又冷又饿,小北又想小便。尿频也是非淋菌性尿道炎的症状之一。可是这条路上连出租车都很少。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辆出租车拐到这边来了。小北和那女孩儿同时伸手示意,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出租车停在两人之间,两人谁也不愿再等了,都向出租车走去。那个女孩儿走了两步停下来,看着小北。小北拉开前门,想上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也上来吧,这里人少车少,不知还要等多长时间,进了市里车就多了。”那个女孩儿犹豫了一下,也上了车。司机问:“去哪儿?”小北说:“去三合小区。”那女孩儿说:“车到百货大楼时给我停一下。”出租车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飞驰起来。小北不愿说话,他不想和患上性病的女孩子扯上关系,虽然她很漂亮。那个女孩儿也不做声。车厢里的沉默有些不寻常。司机开着车,不时侧过脸打量着小北,并从后视镜中打量着那个女孩儿。开了一段路,仿佛想打破这沉默似的,他说:“你们这岁数,正是好时候,看你们的穿戴,工作一定不错,多幸福啊!”小北一回头,发现那女孩儿也正在看他,他于是不好意思地忙把头转了回去。这司机一定把我们当成吵嘴的情侣了,我要和她是情侣倒真是门当户对——两个性病患者。小北心里想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司机倒是很识趣,不再说话,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着林志炫的歌,歌声忧伤地飘忽:……蒙娜丽莎她是谁?她是否也曾为爱争论错与对,为什么你总留给我失恋的泪水,却把你的感情付给别人去追悔,蒙娜丽莎她是谁?她是否也曾为爱寻觅好几回,她的微笑那么神秘那么美,或许她也走过感情的千山万水……小北以前当然听过这首歌,却唯有此时此刻被深深地打动了,他忽然觉得曹丽的微笑和蒙娜丽莎的微笑颇为神似,有些神秘有些高贵又仿佛有些嘲讽,让人捉摸不定。那么,看起来高贵漂亮的曹丽是否也与同车的这个女孩儿一样有着肮脏的不可告人的一面呢?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小北下意识地去掏手机,原来响的并不是自己的手机。司机调小了音量,后面那个女孩儿掏出手机说:“喂,喂……怎么没电了?”顿了一下,她拍了拍小北的肩,“能借我用一下手机吗?”小北没有回头,把手机从肩上递给她,女孩儿拨通后对着手机说:“喂,妈,我在外面,和……同学在一起,我这就回去了。”她把手机还给小北,说:“谢谢。”小北没说话。
小北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这几天发生的事弄得他有些郁郁寡欢。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小北接通,是个女的,声音怯怯地喂了一声。从声音看肯定不认识,一定是打错了。小北话都没说就挂断了,他实在没有心情。不到一分钟,手机又响起来,还是那个号码。小北不耐烦,“你找谁啊?”“你是医院的吧?”“不是,错了。”小北又想挂断,对方说:“晚上我们一起打车回来的!”小北反应过来了,那个得了性病的女孩儿。她打电话干什么,小北有些愕然。“不打扰你吧,”那女孩儿说,“是这样,你下车时有东西忘在车上了,是论文吧。”小北想起来是领导让写的单位经营方面的分析材料,白天在单位写了一大半,本来打算晚上回来加加工的,在医院时自己还看了一遍,看完后叠起来揣进了衣兜,原来不小心掉到了车上,幸亏她给拿回家了,要是真丢了,让人当废纸倒也罢了,要是让明白人捡去可不得了,上面有好些需要保密的商业数据呢。小北觉得刚才态度有些生硬,缓和下语气说:“是啊,我都忘了,你要不打电话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丢了呢……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那个女孩儿说:“我不是借你手机往家里打了吗,家里电话是来电显示的。这个论文你什么时候要?”小北说:“明天上医院时你给我就行,你明天什么时候上医院去?”那个女孩儿说:“下午三四点钟吧,你什么时候去?”小北说:“我一般也是三点多,不会超过四点。”那个女孩儿说:“你记一下我的手机号码,打完滴流你给我打电话。”小北说“好”,记下了她的号码。
身后有人走过来,小北回头,是那个女孩儿,“等多久了?”小北说:“才从输液室出来,我每天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滴完。”女孩儿从背包里拿出材料递给小北。“真是谢谢你,要不是你,这材料就丢了。”“这有什么,那个司机看你掉了东西就给我了,他以为我们是朋友呢。要说谢我得谢谢你,我搭你的顺风车还是你付的车钱。”“你不坐我也得打车,你别客气。”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车站走。小北第一次和她面对面地接触,她从正面看比曹丽还要漂亮。她很白,即使在昏暗的路灯下也看得出她的肤色细腻温润,尤其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白的像水晶,黑的像玛瑙,熠熠地流溢着柔润的光辉。女孩儿说:“你在银行上班吧?”小北虽被她的美丽所震动,但还保持着清醒的理智,他不想让她对自己的事儿知道得太多,就笑了笑,没做声。女孩儿说:“出于好奇,我看了看你的文章,你的文笔不错,论述也很有见地。”小北有些动容。通常在人们的观念里漂亮的女人总和花瓶差不多,她们外表虽然漂亮炫目但内心却总免不了会有些空洞。但这个女孩儿的一句话就使得她在那些珍稀的女人里卓尔不群了。小北不禁问:“你学过金融?”女孩儿说:“那倒没有,但你写的文章我也看得懂,除了个别专业术语。”接着,女孩儿又说:“我可以咨询你些事儿吗?”小北说:“当然可以,只要我帮得上你。”女孩儿说:“那我请你吃晚饭吧,我们边吃边聊。”小北有些警惕,看了看她,说:“晚上我要把这个材料赶完,明天领导就要了。这样吧,我们边走边聊吧,反正这车一时半会儿也不来。”女孩儿冲小北笑了,“我可很少请别人吃饭的!”她的眼睛是真正的丹凤眼,笑起来时眼波流动,尤其是她嘴角上方一颗淡淡的痣,使她笑起来很媚。小北只觉心旌荡漾,他偷偷地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地说:“这个我相信,以后吧,以后有机会我请你。”
两人沿着通向市内的马路走着,不时有车驶过。汽车从身后打着很强的光,倏忽从身边掠过,四周又暗下来。空气很清冽,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耀眼。
女孩儿说:“我想问问你,现在抵押贷款为什么这么难?”“你想贷款?”“是啊,我家是做生意的,需要些资金。”“你用什么抵押?”“房产啊,门市房。”“贷多少啊?”“二十万。”“哪儿的房子?”“就是我家的花店,百货大楼附近,60平米。”“百货大楼附近的门市房,应该值三十多万吧。”“对啊,只想贷二十万,可就是贷不出来。”“你都跑了哪几家银行?”“工行,建行。你在哪家银行上班啊?”小北避开她的问题,“其实平时用三十万的房产作抵押贷二十万应该没什么问题的,只是现在要到年底了,各银行贷款指标基本都用得差不多了,所以现在贷款就比前几个月要难一些。”“那从哪家银行能贷出来啊?我也不能等到明年年初啊。”“不用等到年初,你月初去就差不多,银行一般每个月总会有些额度,月初去就相对容易些。”“是这样啊,你是做信贷的吗?”小北摇摇头,“不是。”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市内,小北不想让熟人看到,就说:“我们到前面坐车吧。”女孩儿说:“走走挺好的,要不然总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她忽然看了看小北说:“你和那些人不一样。”“哪些人?”小北问。“医院里其他那些得病的人。”女孩儿低头轻声说,“你看起来很正派。”小北本想说你也和别人不一样,可是一想,觉得这么谈下去很危险,又有些暧昧,就笑了笑。
在小北的坚持下,他们最后还是坐车回的家。女孩儿在百货大楼下的车,小北没提出来要送,按理说小北应该下车送送的,毕竟是个单身的女孩子,天已很黑了。小北是有意要拉开距离。不能和她走得太近,这是本能的警觉。
这几天曹丽随学校陪同教育局的领导到邻市的山区温泉玩去了,小北一直和曹丽联系不上。曹丽也没找小北。
忙了一会儿,小北有些累了。工作吗,又不急,何必那么认真呢?小北关上办公室的门,打开电脑的光驱,放了盘CD进去。不知为什么最近小北很爱听林志炫的歌,还专门买了他的专辑。他尤其喜欢蒙娜丽莎那首歌。音箱里传出林志炫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我的梦里为刻一个理想爱而骄傲……蒙娜丽莎她是谁……”不知为什么,只要一听到这首歌他就会想起曹丽以及她那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手机响了,小北掏出来看了一眼,号码有些陌生。他按了手机上的挂断键。身边有座机时他一般不用手机的。他用单位的电话拨回去。对方喂了一声,是个女的。小北说:“你是谁啊?”那人说:“你给我打电话你问我是谁?”小北说:“你刚才往我手机挂的电话。”那人啊了一声,说:“是我,病友!”是她,医院里碰到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说:“你在单位啊?”小北有些后悔,不应该用单位电话给她打的,这样一来她很容易知道自己在哪个银行上班。小北含混地说:“不,我办点事儿。你有什么事儿吗?”那个女孩儿说:“这两天上医院怎么没看见你?”小北说:“前天是我最后一针,昨天开始就不用去了。”其实最后几次小北都是吃过午饭去的,小北觉得还是避开她的好,要不然总是和她晚上一起走,难免不被熟人碰到。和漂亮的女孩儿在外面散步,这种事是难以解释清楚的。要是让曹丽知道了,恐怕会产生误会的。女孩儿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小北说:“无功不受禄,为什么请我啊?”女孩儿说:“同病相怜还不行吗?今天我也是最后一针,我也好了,要不庆祝我们大病痊愈怎么样?”小北说:“还是贷款的事儿吧,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不是做信贷的,帮不上你什么忙。”女孩儿说:“不是让你帮忙,就是让你帮着分析该怎么办。”小北不想在办公室里把电话打得太久,于是就说:“这样吧,下班以后你再往我手机打电话。”
在北方的冬天吃火锅可是很时髦的。这是间不大的火锅店,里面热气腾腾的。小北他们进来的时候,人不多不少,刚刚好。小北本不想和她吃饭的,但一想现在正是饭点儿,这又是市中心,若是和她在外面走说不定会碰到谁,更不安全,就领她来了这家火锅店。两人进了木板和屏风围成的单间。两瓶啤酒下去,女孩儿的眼神有些迷离:“五百次回眸,修来一次擦肩而过。咱们能在医院里认识,也算是有些缘分吧。”她笑了笑,笑容有些落寞,有些悲凉,有些自嘲。小北被她的感伤打动了,小北想问,你有男朋友吗,又觉得不妥,正在这时,女孩儿却问:“你有女朋友吗?”小北想这实在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该怎么回答呢?原本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太多的事情,可要是说没有呢,又是欺骗。小北点了点头。“她漂亮吗?”小北点了点头。“你不愿和我说你的事,你不相信我,是吧?”有人在包间门外晃了几下,像曹丽学校的周老师,他们见过面的。小北走到门口向外看去,不见了。不会这么巧吧,小北想。“怎么了?”女孩儿问。“像是个熟人……也许看错了。”小北重又坐下。女孩儿给自己斟上白酒,又给小北倒上,小北没有拒绝。女孩儿举起酒杯,“来,为了我们相知却不相识。”相知不相识,说得真好,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小北感动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浓烈的白酒流过咽喉流过食道进入胃中,烧起了一团火。小北说:“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女孩儿是不用为生活操心的。”她笑了,脸挂红云,“你是在夸我漂亮吗?”小北盯着她流动的眼波又想起了一个词——明眸善睐。她说:“我要是不这么漂亮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了。你知道我怎么得的病吗?”小北默然,这话是没法问的,但是现在,她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强迫我成了他的人,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还是个孩子……”她盯着火锅里飘起的水汽,眼光痴迷,“那时,他就有妻有子,我只是在他的商店里打工。为了堵住我的嘴他给我妈妈治病,帮我家开了现在的花店……他不是个好人,我的病就是他传给我的。”这是一个没什么新意的故事,小北的怜悯不是缘自故事本身,而是因为故事中的主人公,她如此美丽却遭此不幸。“你为什么不告他,不摆脱他?”“告他?我当时什么都不懂,等懂事了什么都晚了……摆脱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欠他太多的钱……”“难道你贷款就是为了摆脱他?”她不说话,只是笑笑,“你是怎么得的病?”小北叹了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我和女人连关系都没发生过就得了,我自己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女孩儿愕然。“你不信?”“信,当然信,”女孩儿说,“因为你根本没必要对我撒谎,再说就是想撒谎也不可能撒这么笨的谎!”小北叹了口气,说:“相知不相识真是好啊,省去了多少不必要的解释。来,干一杯。”
小北喝了很多的酒,走起来有些趔趄。很久没喝这么多酒了,平时喝酒时有着太多的防备。女孩儿搀着他,两人靠得很近。一阵阵高档香水的气味从她的身上、衣服里飘过来。这种香味和曹丽用的淡淡的清香不同,是一种成熟的、撩人的味道。小北说:“我得回家了。”她说:“你这样能找到家吗?再说,这么晚了,你让我一个人回去你放心吗?”小北说:“那我先送你回去吧。”她说:“我领你去一个地方。”“哪儿啊?”“我的花店,前面就是,去歇歇,醒醒酒再走。”小北不敢和她再呆下去了,他不想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他对女孩儿笑了笑说:“不必了吧。”女孩儿看着他,表情有些奇怪。女孩儿又笑了,笑得像蒙娜丽莎一样。
小北从出租车里下来,往家走去。他低头看了看表,九点多了。“才回来呀。”有人说话。他抬头,竟是曹丽站在自己家的楼下。曹丽正微笑着看他。小北一时不知所措。曹丽走近他,“怎么这么大的酒气,你喝酒了?”小北没说话只是傻笑。曹丽看着小北落寞的笑容有些心疼,“这几天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小北故作委屈地说:“怎么没打啊,手机都打烂了,就是联系不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曹丽说:刚到这不就来找你来了?曹丽挽着他的胳膊,忽然把鼻子凑上前来闻了闻,“怎么一股香水味?”小北一惊,忙说:“香水味?我只闻到烟味、酒味啊,……对了,是同事的爱人,吃饭时坐我旁边,我睡着时他们把她的大衣盖在我身上了,是她的香水吧。”曹丽说:“你是和同事去吃饭?”小北说:“我还能和谁啊,这两天你不在,下班了也没意思,要不今天也不能和他们出去。”曹丽沉默。小北说:“你不相信我?”曹丽说:“要是不相信你,我们还有必要在一起吗?”她停顿了一下,站住,看着小北说:“小北,咱们结婚吧!”
这几天天气不错。前几天还寒风凛冽,可现在艳阳高照。冬日中午的阳光格外珍贵,它穿透微尘照在小北身上,颇有些春天的味道。手机隔着厚厚的毛衫和外套轻柔地唱了起来,小北掏出手机,是她——那个病友,一定是贷款的事,小北想。那天晚上喝了酒之后,小北决定帮她。这其实并不费什么力气,而且因为是抵押贷款,他也不担什么责任。他只是在没事儿时和信贷处的小张聊了聊,小张说不就是二十万吗,还有房产抵押,三十万房产贷二十万,说着就给下面支行信贷科打了个电话,就给落实了。小北接通手机,传来她兴奋的声音:“真是谢谢你,我刚办完贷款的事,很顺利,我按你说的到那儿就办了,连合同都是人家帮着填的,要不是你啊,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能办完,你说吧,要我怎么谢你都行!”小北说:“谈什么谢啊,我们是朋友嘛,只要能帮上你,我会尽力去做的!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小北说这些话时很认真,甚至有些动情,他想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一定是个正派男人的形象。他不想得到她的人,却仍要占据着她的心。小北合上手机,不由得哼起了歌:“蒙娜丽莎她是谁,她是否也曾为爱寻觅好几回。……为什么你总留给我失恋的泪水,却把感情付给别人去追悔……”
小北又想起了曹丽。下午两人约好了去办结婚登记的。登记之后,两人就是法律上的夫妻关系了,然而,直到现在,小北问自己,自己真的了解曹丽吗?自己的性病到底是怎么得的,真的与她无关吗?小北真有些不甘心。小北忽然觉得,婚姻也好,事业也好,好多关键的选择其实就像是一场赌博。人生中的许多事,大抵如此。
两人约好了在华联商厦正门见面。小北到时,曹丽还没有到。小北等了一会儿,才看见曹丽走来,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儿。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曹丽看起来气色不错。曹丽的美本来就是那种健康的美,今天更青春,充满活力。曹丽给小北介绍,这是我中学的同学王萍萍。小北点头问好。王萍萍长着双大大的眼睛,脸盆圆圆的,她正瞪着眼睛看小北。小北觉得她有些面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也许像她这样的女孩儿太平常了。小北问:“你们吃过了吗?”曹丽说:“我们一起吃的午饭。她刚才陪我去影楼看了看婚纱照。”王萍萍对曹丽说:“没我什么事儿了吧,那我就回单位了。”她和小北点了点头就走了。小北问曹丽:“她刚才盯着我看什么呢?”曹丽说:“看你长得帅呗!”
还不到一点。两个人没有坐车,沿着马路往民政局走去。曹丽原本话不多的,可今天却一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会儿说刚才看结婚照的事儿,一会儿又说下午不急着回去,想去商场看看家电。小北微笑着听着,心里却在想,她是因为要和喜欢的人结婚了而快乐还是因为成功地欺骗了他而高兴呢?曹丽的手机响了,她接通,微笑着倾听,手机那边的人在讲个不停。慢慢地,她的笑容凝固了,她皱起了眉头。“怎么了?”小北忍不住问。她冷冷地看了小北一眼。她对着手机说:“你没看错?敢肯定是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刮起了北风。云彩上来了,天空像扣了一块铅。曹丽的眼睛望着远处,若有所思地。小北问:“怎么了,是不是学校出了什么事?”曹丽收回目光盯着小北。她的眼光越来越冷,到最后,满眼全是如针砭骨的恨和怨。小北被这瞬息变幻的目光所吸引竟一时无语。曹丽说话了,她显然控制着情绪,声音仍微微颤抖,这颤抖就如同落水的人被救起后的颤抖一样,让人听着心寒:“你说你前一阵打吊瓶是因为你得了中耳炎,是不是?”小北心里一惊。“你还记得王萍萍吗?就是我刚才的那个同学?”小北故作镇静地瞪着不解的眼睛。“她是传染病院性病防治所的出纳。”小北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她跟我说她是不会记错的,因为所有去治性病的人当中只有你是领着一个女的去的,你们两个人一起治的。而且,你交药费时还问她发票上能不能不写名头。”小北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挤干了血似的,不但是痛,而且迅速地凉下去。他说:“我不认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得的性病。”小北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遥远而虚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果然,曹丽的声音寒冷刺骨:“你根本不认识她,你就和她……让她传上了性病?你是说你嫖娼,然后还给她治病?乔小北,你真是有情有义啊!”小北笑了,他早就知道这事儿根本无法解释,却还是没想到会越描越黑。曹丽说:“你还笑,你原来这么无耻!”小北无奈地说:“现在我除了笑还能做什么?”曹丽说:“你还想解释吗?不必了,告诉你吧,周老师前几天就告诉我,他看见你和一个女的晚上一起吃饭,还喝酒,然后两个人一起搂着在外面走。开始我还不相信,以为他看错了。那个女的和刚才王萍萍说的一样,嘴角上有一颗痣。你还说你不认识她?”小北不说话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平时总爱抨击什么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我看只有你才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她说着往后退,像是要走。小北本能地想伸手拉住她,可啪的一声,他脸上重重地挨了一耳光。“别碰我,你让我恶心。我差一点就上了你的当!”这是曹丽说的最后一句话。一瞬之间,小北明白了两件事:曹丽是个好姑娘;他和曹丽即将开始的幸福生活,就像只气球一样,啪一声爆了,完了。
小北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刚才的事情来得太快了,快得来不及思考。这就仿佛一个人坐在打开的电视机前正打着瞌睡,可突然之间剧情就进入了高潮,让人惊愕得不知所措。乔小北如同在梦中一样懵懵懂懂地坐了一个下午。
好像是下班了,边玉升又开始找人玩扑克。有人问:“小北,呆坐着干什么呢?”小北想掩饰自己的窘态,走过去看他们玩。边玉升的牌不错,他对家的牌就差得远了。小北站在对家的身后。那人叹了口气,回头看小北:“这破牌跟谁玩儿啊?”小北冷笑:“一样赢!发单。”那人依着小北,三下五除二,输了。“操,小北你也有不好使的时候。”再来,还是一样。小北终于发现自己平时所信奉的那句名言也许本来就不是对的。打牌也好,生活也好,有时谁能说得清楚?
小北一个人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周围的人流匆匆而过,小北却彷徨不知所终。小北敲了敲木然的脑子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终于走累了,小北停下脚,抬眼望去,对面竟是间鲜花店。小北第一次发现开一家鲜花店会有这样好的生意。陌生的病友是那么地忙碌,光顾她店里的,绝大多数都是男顾客。她满脸含笑地迎接他们进去,为他们介绍鲜花的品种、价格,为他们挑选鲜花,然后接过他们慷慨递过来的钞票,再笑意荡漾地送他们到门口,和他们道别。等到他们转过身去,小北就看到她的笑容,像经了霜的花瓣儿一样,一层层地褪下去,最后只留下一丝莫测,一丝高贵,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