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化人的杰出代表

2005-04-29 00:44陈孝英
延安文学 2005年4期
关键词:喜剧知识分子美学

2005年3月23日,陕西几位友人给我来电,通报他们拟于近期在陕召开我的两本散文集的出版座谈会,我特别建议,如有可能,一定要请若冰和他夫人鸿钧参加,友人告知,若冰病重已住进医院,我心里暗暗一惊。一种不祥之兆顿时堵上心头,我什么话也没说,但放下电话后心情久久不宁。

谁承想,没过几天,通报若冰噩耗的电话便纷至沓来。我怎么也无法相信,那位鹤发童颜的不倦的“灵魂创造者”,那位被我奉为一代宗师的文化领军人物,怎么能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呢?

若冰被称为“领军人物”,是当之无愧的。

陕西作为一个公认的文化大省,云集了一大批在全国乃至海外颇有影响的文化人,如果要从他们中间选出某一方面的权威人物,可以列举不少;但若要推举能够代表新时期整个陕西文化界的人物,恐怕就为数寥寥了。李若冰正是陕西文化人当之无愧的一位代表,这是因为他不仅在文化的某一领域(散文创作)有不同凡响的深入耕耘和杰出成就,而且他还以豁达的胸怀和巨大的人格力量吸引各方面的文化精英和后起之秀,在陕西文化界竖起了一面具有凝聚力和号召力的旗帜。

若冰首先是一位风格独特、卓尔不群的散文大家。青年时代接受老区革命文化的熏陶,解放后不断深入第一线火热生活所汲取的营养,加上中年开始担任各级文化领导职务的影响,使他形成了激昂向上、诗怀洋溢、明快质朴的散文风格,并将它一以贯之,数十年如一日,任凭风云变幻,这种“底色”始终“万变不离其宗”。在这种牢牢扎根的“底色”之中有一道十分显著的亮色,这就是“明快”。他的作品几乎没有灰色和中间色,没有追逐时尚的浅薄,没有故作高深的卖弄,没有孤芳自赏的浅吟低唱。这与若冰珍存一生的社会使命感是密不可分的。他总是怀着一名文艺家对社会的良心、使命和历史责任感,真诚地贴近社会生活的主流形态,以朴实无华而又饱蘸激情的笔墨,深入挖掘时代精神品质中最动人的内容。正如戏剧主要演别人、音乐主要演自己,评论主要塑造别人、理论主要塑造自己一样,小说所塑造的主要是别人,而散文所塑造的则主要是自己。散文更便于若冰直抒胸臆,袒露心扉,完成他抑恶扬善、干预生活的渴望,这或许正是他偏爱散文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若冰又是一位语重心长、谆谆善诱的评论家。他是怀着一腔热忱,抱着扶植后学的殷殷之情跻身评论圈为文作序的,加之他的评论文字既融有自己对艺术创造的切身感受,又渗入文坛宿将、学界领导对文艺创作的宏观透视,所以人们读起来不仅感到语重心长,亲切感人,而且多有真知灼见,使人深受教益。若冰的评论除具有与其散文一样的“明快”特点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长处就是真诚;有好说好,有坏说坏,不虚与委蛇,不夸大其辞,不为亲者讳。另外,其文风也多含散文因子,即不仅重阐释,重论理,而且重描绘,重诗情,重意境,重评论文字的艺术张力。这种“评论散文化”的实验,这种“散文化评论”的风格暗合笔者本人多年来的追求,这也许是我推崇其评论的一个主观原因吧。

若冰还是一位有巨大号召力的社会活动家。特别是新时期以来,他曾担任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和省作协、省文联的领导职务,在组织全省文化活动和扶持、帮助、保护各类文化人从事创造性劳动方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对若冰,我感情的主旋律是师生之情。尽管我从未向他拜过师,从未听他讲过课(至于听李部长、李厅长作工作报告当不属此列),也从未叫过他“李老师”,但在心底深处却一直视若冰为恩师。一是因为他的道德文章令我心悦诚服,奉为楷模;二是在与他相识、相知的漫漫20余年间,我不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都得到过他的多方提携和关照。1985年9月,若冰任省文化厅厅长期间,将我从省社会科学院调至省艺术研究所任所长。是年12月,他出任我任会长的省喜剧美学研究会顾问,翌年又担任我任会长的中华喜剧美学研究会顾问。1998年,我到西京大学任常务副校长后成立了全国第一个喜剧美学研究所,他作为省文联主席,居然应我之邀,屈尊出任了这个全国最小、最穷的研究机构的一名分文不取的顾问。

谈到我与若冰的几十年交往,应该说未必十分频繁,但却相当亲密。我一直努力从他身上追寻一个我久无答案的问题:究竟什么是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精神”?

我的另一位老师、文学评论家阎纲说过:在中国,知识分子的称谓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不过还是可以为之找到若干特征,比如:“有学问,有勇气,以科学献身社会,一般不从政,手中无权”(一旦从政,“一登龙门,便身价百倍,自动退出知识分子阶层”)。20世纪是“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特殊社会阶层逐渐形成的世纪,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历尽磨难、扭曲、挣扎之后,从不被信用逐渐走向新生的世纪。从苏区和延安开始,一批本是知识分子出身的新政权代表在“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同时,不知为什么又把知识分子定性为改造的对象和后脑勺生有反骨的异己力量。知识分子始终被钉在“资产阶级”的耻辱柱上,他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脱胎换骨”,“向无产阶级投降”。新时期以来,知识分子终于成了“无产阶级的一部分”,但轻视、漠视乃至歧视之风仍时有所见。特别是对知识分子中的一部分——例如比较愿意也比较善于独立思考的那一部分,又如思想比较超前、对西方文明比较崇尚的那一部分,则更容易被另眼相看,甚至被打入另册。

奇怪的是,这一切在若冰身上竟出现了一系列逆转和悖论:

其一,他做了至少大半辈子官,且官至正厅级,手里不能不说多少还掌了一点权,但无论他自己还是别人,谁也不认为他已退出了“知识分子阶层”或“文化人圈子”。

其二,他作为一级政权的主要代表,从来没有把他治下的知识分子视为“改造对象”和“异己分子”,反而倒是常把他们看成朋友、文友和战友。

其三,尤其是对那些有独立见解、有出众才华、有超前思想的知识分子精英,他更是赞赏有加,关怀备至,甚至多方重用。

依我的理解,若冰在做官的同时始终不曾忘记自己还是一名作家,一名文化人,一名知识分子。他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新的历史条件下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的若干要素,比如:重学养,重教养;有骨气,有胸怀;力倡民主,与时俱进。

他有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无论是十年浩劫中关入牛棚,横遭迫害,抑或是此前此后各种“翻烧饼”的风浪中,若冰都能坦然面对,坚守信仰,不随波逐流,不趋炎附势,既不为五斗米折腰,也不为乌纱帽俯就,并尽己所能,仗义执言,保护了一批有才华、有抱负的文化英才。

他有中国知识分子的胸怀。在我所接触的文化艺术界领导人中,他是切实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从口号变为实践的一位。谁有真本事,他就尊重谁,喜欢谁,重用谁。看人不问资历深浅,用人不论关系亲疏。只要你有真知灼见,无论你的话好听与否,他都认真听取。有时他也会控制不住自己发点脾气,发过之后又像个大孩子地向你表示歉意,毫不顾忌什么上下、尊卑之界限。

他有中国知识分子的操守。在陕西文化界,他是乐于“扶”人的一个,力倡文人相“亲”的一个,也是淡泊名利的一个。对自己,他讲一个“淡”字;对别人,他讲一个“扶”字,对同行,他讲一个“亲”字。作为一位文化界领导,他追求“开明”;作为一名作家,他追求“开放”;而作为一个人,他所追求的则是“道德自我完善”。所谓“道德文章”,若冰可称得上占全矣。

对于若冰身上的这种“知识分子精神”,我亲历的几件小事至今刻骨铭心。

1985年夏,时任省文化厅厅长的若冰读了我发表在《延河》上的一篇王蒙访问记,便四处打探作者的下落,听说我在省社科院《社科评论》做副主编,便直接与郭琦院长通话,建议将我调任文化厅下属的省艺术研究所《艺术界》杂志主编。据说他俩的这次通话竟长达半小时之久,在此过程中我的职务从主编升至副所长,最后干脆径升为所长。而且说干就干,翌日若冰便着厅人事处长前来社科院找我相商,只用了两天时间便办妥了我的全部调动手续。对照我一生中曾经遇到过的各种马拉松式调动,其决断,其效率,我相信断无第二人!

调动过程中他与我的那次谈话更令我瞠目。当时我虽已调社科院工作5年,但社会上对我的某些“历史问题”仍时有传言,于是我就自己“文革”中在外院的情况向这位陌生的作家厅长作了如实的说明。若冰听后笑答:“我看过你的档案,也看过你的作品,我相信你没多大问题!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就算真有点问题,只要是出于热情幼稚,又肯改正,我看这种人要比什么错儿都不犯、什么事儿也不干的人更有出息!”这番话,这份情,我相信恐怕也很难有第二人!

做了若冰部属之后,跟他的接触就日渐频繁起来。使我至今犹感受宠若惊的是,有不少场合,不管是朋友聚会还是正式会议,也不管主题挨得上挨不上,他都要有意无意地扯上“喜剧美学“的话题,而且每次通向这个永恒话题的独木桥永远是:“陈孝英正好就坐在我对面,我忍不住要说两句喜剧美学。”时至今日,“喜剧美学”这株幼苗之所以能在陕西省内外产生一点儿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是靠了几棵参天大树的庇荫和提携:省外如王朝闻、陈瘦竹,省内如李若冰、霍松林。每念及此,我总不禁想起我的那几个“新新人类”小朋友对我的谆谆告诫:“都什么年代了,您还抱着50年前的老皇历不放。21世纪压根儿就没有‘大公无私可言!可是,多年来,王、陈、李、霍四君子难道是为了他们的什么一己之私利在为区区“喜剧美学”不遗余力地奔走呼号么?

慈眉善目的若冰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而且一点儿也不给对方留面子。那是1985年12月省喜剧美学研究会成立前的一个晚上,我和艺研所几位领导前去若冰家请他这位顾问出席,他先是兴高采烈地满口答应,但一看请柬上的会期定在星期六便大发其火,说:“我一个礼拜就盼着这两天能写一点小文章,你们连我这点儿可怜的乐趣都要剥夺,我去不了!”说完竟独自离开客厅回书房继续写作去了,把陪坐于侧的鸿钧弄得比我们这几位客人还要尴尬。好在我与鸿钧也不算陌生,便若无其事地跟她寒暄了几句之后请她为我们再作周旋。第二天鸿钧给我来电,说我们走后她把若冰“狠狠说了一顿”。我一听就知道有门儿,果不其然,到了研究会成立那天,若冰不仅到会,而且比所有的客人都到得早,他西装革履,容光焕发,先是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会场,然后便专注地视察起我的面孔来,足足端祥了几秒钟之后终于笑嘻嘻地对我说:“都是自己人,不要介意,我这个人就这脾气,看来改也难。”以厅长之尊,又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大作家,能为此区区小事向晚辈公开直抒歉疚之情,恐怕也断难有第二人吧?

1999年3月,陕西文化界各方代表汇聚雍村,祝贺若冰从事文艺60周年,我在发言中感慨万千地直抒胸臆:

“今天我们为若冰祝寿,就是要弘扬和学习他忠于信仰的风骨、豁达宽厚的胸怀和洁身自好的操守。一个人文章盖世固然可贵,若同时又能道德超群更属难得,一个人平时坚持一种正确主张固然不易,当泰山压顶,别人纷纷退却时仍能‘顶住沉重的闸门,让别人从闸门底下通过方显英雄本色;一个人做一两件好事固然可贵,若一辈子都只做好事,不做坏事,才真正可喜可贺。时代需要若冰这样的代表性人物,历史造就了若冰这样的代表性人物。这种人物有点像核裂变源,他仅仅只是一个人,他的投入似乎只有那么一点点,却可以裂变出千千万,创造出使人叹为观止的‘多米诺骨牌效应。若冰对陕西文化的贡献,对中国文学的贡献,也同样可以作如是观。创造历史的人往往并不意识到自己正在创造历史,同代人也往往并不意识自己的某个师长、朋友或同事正在创造历史。到下个世纪,我们的后人将会欣喜地发现,他们所熟悉的尊敬的那位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操一口‘关中普通话口音的老人,在三秦大地上带领一批同道者,克服千难万阻,创造了一部新时期陕西文化一步步走出潼关、走向全国的历史。我们的后代将会记住他的名字,海内外一切关心、热爱华夏文化的人们也都会记住他的名字!”

今天,我们已经走进了“下个世纪”,陕西文化也正在“一步步走向全国”,然而领军的那位宗师却离我们而去了。我愿用哀思和追忆编织成一只小小的花环,来表达“人民的悼念”,为我们不倦的“灵魂创造者”送去永远散不尽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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