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影
前几天看新闻:北京一出生仅61天的婴儿开口叫“妈”。不仅如此,这个小天才还会叫“奶”——此字发音难度较高,因为是他生命所需的主要粮食,故而居然也早早纳入了话语系统。此外的“a”、“O”等元音,大约被作为休闲时的练习曲使用。不管照片上的小家伙有多么目光清澈,在旁人的眼里多少带了些惊骇色彩,像目睹一个精灵进入民间。按照常识,婴儿一般要长到一周岁左右才能具备比较完善的发音器官,最早的也要七、八个月以上。人类发展到今天,进化功课应该早已做完;只是现代人的词语库存爆满,一茬一茬的新鲜词语还在不断地被生产出来。难道是为了配合这样的现场,隐身暗中的发音器官也正发生着不为人知的质变和进展?北京儿童医院保健科的医生不敢像我这样做出草率论断,面对这个人间奇迹,只好将之归功于科学的辛勤胎教。
如果放在早些年,这小天才就不叫天才,叫妖怪。按照传说,人在重新投胎之前要喝一种类似于“忘情水”之流的东西,不只忘却前生的幸福和痛苦,也忘却浯言。面对崭新的人世开始又一轮的表达修炼。当我们面对孩子,使用率最高的一个词是什么?是“听话”——这个不知不觉中掺进了强迫性的动宾词组,动词是“听”,是孩子的动作;宾语是“话”,是大人的命令。而强迫性有它生理上的合法因由,即孩子不得不“听”,哪怕是为将来的反驳和叛逆积累经验,孩子也不能不短暂做出顺从的姿态。如果不听,他有效的反对意见将无从发布;即使真的不听,他也没有办法发表另外的看法——他必须忍受将近一年的失语状态,以及此后数年的初步练习阶段,直到成年后还在进行的自我修持和精益求精。也就是说,面对孩子,成人的优势不止源于体力,还关乎语言的霸权主义。孩子的语言和身体一样是脆弱的,他要用一生来学习狡辩和制造话语迷宫。作为智商情况除数字运用以外的另一种实际功能,语言的力量不容忽视。他制造的话语迷宫越多,他的攻击力量就愈发强盛。他可以让另一个(甚至比他还要年长的)成年人在他的面前变成孩子,张口结舌,无所适从。他像这个仅仅两个月大就开口说话的小天才,在面对体积和人生经验都要比他大上数倍的婴孩时的优越感一样。而这优越感的后面,是因为语言。这语言的后面,是年龄和岁月的落差。——当实力与年龄成为反比,其间的优势仿佛被扩大了n倍,这是因为年少者手中握有更多的时间,——所谓未来,不过是指望时间使已有的色彩向着美好的方向进一步转化。
至于理查德·桑德拉克,12岁的美国男孩,身高1.47米,体重45公斤,能举起比自己重两倍的东西,可以在15秒内踢腿30次。时间再一次在中国以外的地方出现了奇迹:它使理查德在7岁时即拥有了6块腹肌,以及像模像样的三头肌和股二头肌。这个“世界上最强壮的男孩”,甚至在拜师时使健美教练受到了惊吓,效果同于出生仅61天的婴孩开口说话。时间在一个中国婴儿的声带和美国男孩的肌肉间奔跑得过快,使法定的年龄远远落在了后面。
但年龄也使一个早婚的少女处于劣势,这样的故事让人心情复杂。一个女孩被父母遗弃,他们离婚后要寻找各自的幸福,此前的错误果实需要强行忘记。在乞讨中流浪多年,不幸的女孩终于遇到肯收留她的人,他长她十岁,出于怜悯,他不想让她死于饥饿。她于是叫他哥哥,为他做饭洗衣。并在此后的岁月中将自己变成了他的女人。苦难肯定是一种特别的物质,比之幸福,苦难使颠沛流离的岁月在恍惚中拉长,使女孩在错误的计算中自认早已成年。她甚至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以为从此幸福圆满。但是消失多年的父亲突然出现,他说她只有十三岁,因此被称为“哥哥”的青年其实涉嫌强奸幼女。最后一次的勒索没有成功,他将他们告上法庭。他没有作为父亲的任何一种良知,但他握有当年的户口本和出生证明。年龄的幼小在北京婴儿和理查德·桑德拉克那里成为卖点,在此也一样,不同的只是走向了反面。法律的公正性在于,它不会因为同情弱者和善良的人们而稍做偏移。而法定的婚姻年龄起始于时间的公正性。问题是时间有时候并不是公正的,物理上的时间作用于每一个体身上将会有微妙的不同。按照爱因斯坦的说法,时间可以被速度改变——每个人内心行走的速度是不一样的,由时间计算的物理上的年龄也必将有所不同。苦难不止造就了心理上的早熟,会不会也同时改写了惯常的生理时钟?那么,年龄也可以因遭遇的特殊而做出更改吗?在这个事件中,令众人伤心的是,法律最终站在了卑鄙者的一面,将胜利交到了本应受到道义指责的父亲的手里。有弹性的年龄遇到了缺乏弹性的法律,结局只能如此。假设有一个精妙的年龄计算仪器就好了,哪怕只是一个公平的换算公式也可以,它会将不幸和安逸折合成正值或者负数值,在以正常生活为基数的年龄平均值上精确加减。——早年间,“减去十岁”的说法虽然有点滑稽,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这世上,太多的人生曾经被恶意改写,它们至少可以在重新计算的时光中获得微小的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