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斌
一条重要的消息在报章和网络上流传,本应引来更多“注意力”的,然而却没有。
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组织实施的“第三次国民阅读与购买倾向抽样调查报告”日前完成, 数据显示国人阅读率连续5年走低,目前全国国民阅读率为57.7%,比1998年下降了8.7个百 他点,有日常读书习惯的人仅为5%。报告对此做了分析:首先是高新技术的崛起尤其是互联 网的发展,改变了媒体的格局和人们的阅读习惯;其次,工作的繁忙,生活节奏的加快,也 是人们阅读率下降的原因。报告还指出,人们阅读的功利实用性目的性走强,消遣娱乐性凸 现,知识性相应减弱。
岁月荏苒,忘川之水淘去多少以往,可两件与书有关的事情,我至今记得。其一,1978年 5月1日,一些久遭封禁的中外文学名著获准在全国发行,石家庄市各书店门前早早排起了长 队,我和一位同学几乎将衣服挤破,才买到几本《古文观止》、《悲惨世界》和《围城》; 其二,1983年3月,石市图书馆办理新借阅证,数千市民蜂拥而至,馆内馆外一片混乱,不 得不请来了警察,才没有酿成治安事故。
真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种全民“读书热”现在何处去也?当年激情四溢 、讨论“朦胧诗”和罗曼·罗兰可以彻夜不眠的文学青年,而今安在?我的几位同学,也曾 经手不释卷的,如今聊起以前情景,竟“都云当年痴”;我周围的同事,虽说每天还编报写 稿做着文字工作,可谈起读书,大都茫然得很:“天天这样忙,哪有空啊!”路边一些书店 ,生意惨淡,门可罗雀,位于市中心的图书大厦,倒是顾客不少,可多是家长领着孩子来买 课外辅导材料的,文、史、哲书架前,当然也有些人,可看光景,都是些还未就业的学生, 是只看不买的“看客”。询问店员,也仅《中国式离婚》等被拍成电视剧的小说好卖,凡中 外文学名著均销量不佳。
还是有人就国民阅读率下降说话的。作家李洱说:“大家都在奔小康,社会发展速度加快 ,没有时间停下来阅读和反省。这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正常现象,不必惊慌。”
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赵德明说:“每人的时间是有限的,上班太紧张,大多数人生活节奏 加快,不可能抱着一本书啃到底。”
文学评论家王干说:“原因在于新兴媒体对传统纸质媒体市场的分割,人们现在对社会的 了解已不限于纸质媒体,可以通过网络、电视、手机短信。”
与上述并不在意的言论相比,旅美华人学者薛涌把阅读率下降看居是一场“危机”。他说 :“中国目前的发展大量依靠外资,人家给钱,给设计,我们照着样子做、出力气就行了。 但是,当今是鼓励冒险、创新的时代。比尔·盖茨是因为敢于让世界跟着自己走而出头的。 目前美国30%的劳动力属于‘创造阶级,这些人是一定要阅读的。所以,中国人是否阅读 ,将决定是世界跟着中国走,还是中国跟着世界走。还是我一再向国民提出的老问题——中 国人难道永远要为世界打工?”
那么,事情的真相果然如此吗?真的仅仅是因为生活节奏的加快、工作繁忙、时间有限、 以及互联网等新兴电子媒体的崛起,导致了国民阅读率的下降?说实话,我无法相信这种结 论,上面几位作家、教授的言论不能令我信服,我也怀疑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调查人员的专 业精神和研究能力(至于薛涌先生的“危机论”,本文稍后再谈)。他们真的认真思考和辨析 了国民阅读率下降这一重要事实吗?他们真的将人们不再读书的社会原因和心理原因搞清楚 了?究竟是何种力量,才使那么多曾经热爱读书的人厌弃了“青灯黄卷”?是一种什么样的决 定因素,才让那些本该读些书的人们,如此轻视、甚至鄙视读书呢?
依据我的观察和分析,十余年来中国社会政治组织结构的异化,社会激励机制的改换,特 别是财富与权力的共谋及其分配方式和流向的演变,才是导致国民阅读率下降的根本原因。 上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为什么会有全国性的“读书热”呢?那是因为随着高考制度的 恢复和知识分子社会地位的提高,“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蔚然成风。那时,一个人比别人 多读了一、两本书,就可享受众人的青睐,拥有一张中专文凭,即可在万人厂矿中获得擢升 ,在这样的氛围中,人们当然愿意和热衷于读书了。可时间进入到80年代中期,商品经济大 潮涌起,人们看到首先富裕起来的是一些品行不佳、教育程度不高、甚至蹲过监狱的人,他 们无所顾忌,能倒腾、也能吃苦;继而,是一些善拉关系广结人缘特别会“侃”的能人,在 价值双轨制下,他们有办法拿到并倒卖批文,很快就“发”了。应指出的是,一些掌握物资 配置权力的官员,此时已经以“寻租”的方式开始瓜分市场利润,80年代末人们一再喊起的 口号“打倒官倒”,我们应当还记得。1992年开始,中国更进入所谓“市场经济”,与国外 规范的市场经济不同,我们这里的经济运行带有浓厚的“官办”色彩,政府权力干预过多, 别管经销何种商品或业务,向权力靠拢,与官员同盟,皆为必由之路。特别是在国企改制、 道路交通和开发区建设、市政设施建设、土地征用及买卖、房地产开发等领域和过程中,权 力不肯坐视他人暴富,踊跃介入,在中华大地上,“监守自盗运动”与“寻租”、“设租” 活动各逞其能,轰然展开。于是,我们看到,与商人、“有产者”一起发家致富的,是各级 大大小小的官员。与此同时,凡不与官方交好,以为仅凭产品质量和市场开拓即可行并发展 的企业与个人,无一不碰得头破血流,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今。总而言之,这么多年来,不 管是哪支人马交了鸿动,反正都没有读书人什么事。相反,在各类企事业单位和政府机关里 ,多数读书人的处境颇为窘困。因操守有章,他们无法像别人那样为私利和官职厚颜争抢; 因秉性正直,他们虽工作勤奋,才华有目共睹,可却不擅接近领导,逢迎上司,尤其不会送 礼行贿,因此在职场和仕途上往往坎坷失意,典型的表现是,周围一些不学无术、品行不良 的人纷纷提升官了,他们却被甩在了最后面。不独行政和事业单位如此,这种情况甚至出现 在一些大专院校、科研机构中。社会激励机制和“榜样力量”变化如斯,权力积极参与各种 资源和财富分配如斯,社会被“一种制度安排的组织化腐败”腐化如斯,人们以前持有的价 值观和道德感焉能不变?那些仅仅为了博取功名才读鲁迅和萨持的人,那些仅仅为了适应“ 时代需要”而读书的人,当然只好“树倒猢狲散”了。是啊,在这样一种大的时代背景和气 候下,如果没有淡沮守定的内力,如果没有几分“君子固穷”的精神,如果不是天生的“读 书种子”,谁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呀!
所以,我们谈到的这份调查报告及李洱等人对于国民阅读率下降原因的分析和观点,仅仅 涉足到了这一事实的表层,它们甚至不是分析,而只是对现象的陈述。当然,本文作者无意 与他们在此展开讨论,我只想说,假设我们的社会风气仍然如20多年前那样淳朴,假设社会 激励机制仍像当年那样良善,假变政府权力仍然受到适当约束不得参与市场利润分配,今天 的人们即使工作再忙,生活节奏再快,他们也会抽出时间读书的。也因此,说新兴媒体特别 是互联岗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阅读习惯,所以读书的人才少了——此话虽有几分道理,也 属皮毛之论。互联网当然改变了一部分人、特别是年轻人的阅读方式,使他们能更快捷地获 得信息和知识,但连说此话的人自己也明白,书籍仍然有电子传媒无法取代的功有和价值, 由书籍承载的文化品质及信息,依然有其特殊意义,人们如此大面积、规模化地厌倦读书, 根本原因仍如上述。
薛涌先生身在美国,吃着洋面包,还看出祖国已处在“危机”中,担忧国人总“为世界打 工”,生怕同胞由于不读书而更落后于他人,这份爱国之心令人钦佩。但我认为,依当下中 国情势,能跟上美国的步伐,已然不错,遑论让“世界跟着中国走”。再说了,仅仅就经济 与科技而言,美国发展得再快,又能把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国家甩得多远?它不还需要世界 市场”吗?不仍得让别人分享它的科研成果吗?当然,美国会凭借强大国力和技术优势,巧取 豪夺,想方设法攫取超额利润,维持其霸主地位。但有什么办法?美国的优势和垄断地位, 不是三五年内形成的,其强大国力,也非仅由经济、科技使然。平心而论,美国今日之强盛 与国际地位,是由其社会政治制度特别是权力结构的合理与相互制衡,是由于法治理念受到 普遍尊重并贯穿始终,是政府权力被约束在宪政的框架下,是经济在没有行政权力过多的干 预下运行,是人的才华和创造力在鼓励竞争的环境下自由施展,是这种种制度因素与其丰富 的物质资源组合在一起,才造就了今天的美国。当然,这不是说美国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就尽 善尽美了,而是说美国的政治组织结构更趋合理,其社会激励较中国远为良善,各类人才更 易脱颖而出,不仅使美国成为今天的全球霸主,而且继续鼓动着这个国家的创造力和扩张势 头。中国,虽然多年来竭力追赶并试图复兴,可除非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组织结构上做一番 大的改造,除非将行政权力约束在适当范围和媒体的监督下,除非通过制度变革改善社会激 励机制,否则,说什么要在若干年内“赶上并超过美国”,并想“让世界跟着中国走”,不 过是异想天开,一厢情愿而已。
话题扯得也许有些远了,回到国民阅读率下降的问题上来。我以为,这一事实的最让人担 忧之处,不在于使国家竞争力减弱,而在于令我们文明的传承不再通畅,与书籍根系相连的 文化、道德、美感延续困难,文化快餐、信息轰炸、无厘头话语得以操盘市场,催生更多有 知识无灵魂的“空心人”,社会在消费狂热和虚无党的共谋下沉湎于物质享受,人们越来越 自私、狭隘,缺少超越性,缺少对正义、平等、公正的追求,缺少对自身和社会长远利益的 认知,任凭居心叵测的既得利益集团“绑架国家”。社会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将会被惯性力 量锁定,很难挣脱,野蛮的“丛林法则”和犬儒主义的得过且过,会使整个民族渐渐麻木不 仁。政治的昏庸,已不再令人痛心疾首,只是被同样昏庸的众人日复一日地笑谈:经济的不 平等、贫富的悬殊、弱势群体的不幸,已不能唤醒人们的同情和良知,只是被归为“优胜劣 汰”、“智力欠佳”或“运气不好”。其最终结果是,泛滥的实用主义思潮和目光短浅的投 机思维,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导致整个民族迷失前进方向,深陷在利益争夺的漩涡中,内斗 不已,长期耗损。
有些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本文的标题模仿了亚当·斯密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 》。之所以拟这样一个题目,其意不在沾经济学开山之作的光,实因国民阅读率下降与经济 学倡导的生活态度相关。与哲学、历史学等学科十向年来的颓势不同,经济学雄居“显学” 已有多年,其学界翘楚通达庙堂,常有与首脑机关共商经国大略之荣幸,书店里,经济学著 作也赫赫占据要冲,“经济学看问题的方式”经各种媒体广泛绍介,更成为主流话语和人人 具备的常识。显然,在“成本——收益”分析模型的观照下,读书应该算是最不经济的一种 投资方式了,其投入太大,投资期限过长,产品质量没有“标准”,市场前景不易预测,利 润最能保证,期待由读书带来丰厚回报,风险其大无比。此外,由于政府权力这只“看得见 的手”,经常挡开斯密老先生表彰的“看不见的手”,直接操纵市场动做的资源配置,更加 重了期待由读书而致富出仕的边际成本,同时使之机会更少。其投入——产出比之不均衡, 其需求和供给曲线之难以把握,让仍然试图走此路者显得愚不可及——难怪人们现在都不愿 意读书了,难怪人们都热衷于拉关系巴结官人去了,难怪人们用打量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待那 个别还在读书的人了,原来无论用经济学的方式看,还是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读书 都效益不大,且成本与代价极大。
经济学还使一个概念和术语广为人知,即“国民生产总值”(GDP),它已成为衡量各级政 府政绩的刚性指标,以致有学者用“GDP崇拜”来形容某些官员追求这一指标的热情。然而 ,在GDP连续多年以超过7%的速度增长(据说全球罕见,“风景这边独好”)的同时,国民阅 读率却掉头向下,两者的反差之大,构成了一种醒目的结比。可是,如此强烈的反差和对比 ,居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和动静。也许,在信息海洋和“数字化生存”中忙乱的人们,对各 类数据早已麻木了。本文作者所持观点,与大洋彼岸的薛涌先生虽有不同,但我依然和薛先 生有同感,即国民阅读率下降已陷中国社会于“危机”中,或曰人们不再读书是社会危机的 文化表现。本文前面分析了这种危机的产生原因,此处需要强调的是,国民阅读率5年来持 续之下降,证明中国社会政治结构和资源配置方式的不当,以及社会激励机制的不良,在经 过十多年的积累后,已经不仅是一种物质力量,它们已经流通并侵犯到人的精神领域中,瓦 解着人们的道德感和羞耻心,改变着人们的价值观念,它们如流水线一般在大量发酵、制作 、复制着短浅的见识、享乐的欲望、自私的情怀、实用至上的生活态度和机巧油滑,同时却 极力打压和排斥正直的品格、好学的精神、善良、淳朴、追求真理的热情和对美的感悟。这 一抑一扬,已经剧烈改变并仍在大规模地改造着中国的文化和社会生态。如果本文的标题在 戏仿之外还有一种意义,如果国民阅读率下降这一事实的确有其性质的话,那么,由垄断资 源分配权力的体制结构本质上的自和驻与虚无倾向产生并扩散到社会民众中的庸俗、犬儒化 和机会主义,也许也可约略概括之。
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这种离经叛道、斯文扫地的事情是少有的,这样一种以文化形式表 现出的社会危机也是罕见的。我看不到这种危机的尽头,我在社会中找不到可以治愈这种沉 疴的力量,我只看到少数有良知的人在坚持、在读书、在受难。我向这些人表示敬意。我钦 佩并祝福他们,他们的坚韧和奋斗,是光荣的,有着了不起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