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庆莲
冬,在雪花飞舞中释放出唯一的美感。在温暖如春的家里,肢体因受到呵护而自由舒展,心灵却消沉在悲凉之中,为那份无声的挚爱,为那将伴我一生萦绕的亲情,为那已随尘土冰冻的生命,我悲苦不堪。
他有一双充满爱意和威严的眼睛,这眼神一直注视着我,注视了三十多年。农村童年的记忆是纯粹的自由和简单,我和村里所有孩子一样,像野草般缺少管束和教育,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在土堆里滚来滚去,在庄稼地里钻进钻出,农村的空气清澈而自由,我们就像风一样自由地刮着。孩童时的我就是他的影子,他的尾巴。他在我幼稚的心目中是无所不能的化身。他不是渔民,可他抡圆了胳膊撒网时潇洒熟练的动作,使许多过往行人驻足观望,他速度均匀小心谨慎拖上来的是闪着银光翻着白肚皮的许许多多的鱼儿,每一网都使我欣喜若狂。我会把网住的还在挣扎的鱼一条条放进鱼篓,在人们惊羡的眼神中,我跑前跑后如撒欢的小狗。他不是专业的猎手,可他是远近有名的好枪手,原因很简单,他当过兵。在我很小的时候,国家还没有禁止枪支,在我们不大的村庄里几乎每家都有一杆土枪,男人们在冬天下雪后会穿上高筒雨鞋,背上长长的土枪,屁股上拖着由动物皮做的弹药袋,很威武地结伴出发,天黑时他们会带回野鸡、野兔、山羊之类的猎物给家里的女人和孩子打牙祭。山村背靠着小山,紧紧的不留一点缝隙。最惊喜的一次,也是我最难忘的一次。那天没有下雪,他背上土枪,随便说就到后山转转。没有雪的时候,动物的足迹不易发现,只能看运气。可他出去不过一根烟的工夫,后山便传来响响的枪声,我在一镇之后便像受到惊吓的野猫一样蹿下地,心里一阵兴奋和紧张,鞋都顾不上提就向后山跑去。他仿佛知道他的小尾巴要来一样,高高地站在半山腰,嘴角挂着微笑,眼里喷射着喜悦,手里掂着还有一丝幽幽气息的野兔。他高高地看着我,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威武高大,雄赳赳,气昂昂。看着他,我的心里美死了。我像兔子一样连蹦带跳,上气不接下气地蹿到他的眼前,夺过猎物,转身就往回跑,我炫耀着把猎物举过头顶,仿佛是我自己亲手打中的一般。就在我刚刚迈进院门,还没有来得及报喜时,耳边又响起重重的一枪,我把手中猎物朝院里一扔,转身又往后山跑去,背后传来慢点、慢点的嘱咐声。我兴奋着上山都不减速,只是呼吸急促而困难,憋得小脸通红。远远的我又看见那一脸的微笑,和收获的喜悦,以及举起的猎物。那时我八岁,他还很年轻。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最欢乐的童年,而且快乐的天性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这快乐是他给的,他是我的父亲。
那是一张布满愁苦的脸,写满忧郁的眼。他曾是我小学四年级的老师,他对语言很吝啬,说话一字一句,从不重复,我们都是睁大眼睛支棱着耳朵听他上课,不敢漏掉一个字。他对我的要求很严格,即使我考99分,也不敢有丝毫的高兴和满足,因为每次,他都会拿一张满分的试卷,生气地摆在我的眼前说:看看!看看!你那一分是怎么丢的?我用眼角迅速地扫过那令我难堪的100分,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我从不敢和他的目光对接,我知道那眼光像刺刀。课后,他说话总是含糊而不明确,就因为他的一句话,让我琢磨半天,他总对我说:回家拿——。我因为对他的畏惧,就是不敢问:回哪个家,是他家还是我家。后来开放搞活的春风吹进我们这个闭塞的穷山沟,他第一个辞了职,办起了木料加工集装箱的厂子,隆隆的机器声给寂静的山村带来了生机和活力。他成为当时名声远扬的“万元户”。他有钱了,可愁苦和忧郁丝毫没有减少,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杯接一杯地喝烈性的白酒。他的悲苦原于他不幸的婚姻,他不爱那个由父母主婚指定的妻子,从结婚的第一天他就想离婚,可一直也没有离成,后来孩子一个个出世,他离婚的事就搁浅了。他一生都没有走出那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是他的下一辈中唯一考上学校走出山沟的人,他对我不再严厉和苛刻,相反给予我过多的偏爱,这偏爱引来姐妹们的无限嫉妒,可他从不避讳。他曾经带我出了一趟远门,算做是旅游吧,他带我在公园里玩遍了所有惊险刺激的游戏,带我吃我从没有见过的红红绿绿的小吃,他说:要吃就吃没吃过的东西。他可以推掉老朋友约好的饭局,就为了我的到来。他可以忙活几个小时,就为了给我做可口的饭菜。他可以一口不吃,却坐在旁边脸上浮现出少有的微笑和爱意注视着我,就为了看我狼吞虎咽地消灭那丰盛的美餐。然而,没有爱情滋润的生活使他过早地衰老了,他那布满忧愁的褶皱越来越深,那被烟熏黄的手指,那被酒精麻醉的变了颜色的脸,使我心如刀割,我曾亲眼见他一整夜不睡觉,伴随着抽烟和烈酒一夜叹息,一个男人的愁苦就这样冒了白烟,溶进了酒精。后来,他得了肺癌。我和母亲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已骨瘦如柴,忧郁的眼神充满绝望。看到我们,他像受到极大委屈而又无助的孩子大哭出声,而且把刚刚熬好的一碗中药,狠很地摔在了地上,浑浊的黑褐色的药水喷溅了一地,他绝望地说:喝这些东西管什么用。我第一个开始嘤嘤哭泣,接下来是我的母亲,然后是屋里所有人。这次摔碗后第四天,他就离开了我们。我时常记起那一脸的愁苦,和那双忧郁的眼睛,他是我唯一的舅舅。
父亲和舅舅先后去了。而我总在落雨和飞雪的日子想起他们,总想起掩埋他们的山头,想那冰雪覆盖下的寒冷。想起他们嘴角的笑意和眼里的忧郁。他们给予我的快乐和亲情,是今生再不会重复的真爱,这种爱没有过多的表白,甚至没有一句是说出口的,但这种无私质朴的爱,不沾不带,如一股清风吹拂水面,轻柔滑爽,温暖和熙,授之者坦荡,收之者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