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从楼道里飞快地跑下来。到了两段楼梯之间的平台,忍不住探头一望。果然看见方成泉站在楼下,穿着粉色的厚羽绒背心,头上一顶雪白的小帽。两条被厚毛衣裹得撑开来的手臂挥舞着以保持身体的平衡,手上两只红色的大手套一动一动地格外招人眼目。
林风笑了,这个大娃娃好招人疼。跑到楼下,他才明白原来方成泉在欺负冰块。前几天,这个城市刚下了一场十几年不见的好雪。积雪扫在阴处,数天不融,冻成雪冰。方成泉仗着足蹬厚靴,在冰块上又跳又碾,化整为零,然后逐个击破,将其化为齑粉。这会儿她正恶狠狠地对付一小块顽固不化的冰块。林风招呼她:“走啦!”方成泉“哦”一声抬起头来,马上变出一脸正经,淡淡道:“走吧。”
方成泉的脸是眼下最流行的小窄脸,眼梢细长上挑,天真起来会让人觉得心头无尘,可是一旦正经,就有点凶相。林风很遗憾地发现,方成泉正经的时候占绝大多数。两人走在学校的小路上,小心地避开路边那些溜滑的冰堆。路小难以并行,就一前一后地走着。林风绅士地让女士先行,自己在后面欣赏她胖胖的可爱背影。
到了餐厅,同学们还有几个没来。方成泉和林风分别坐了,隔着三个位子,大家谈笑风生。温小咪拿着菜单仔细研究,细声报给后面站着的服务员,其他人乱纷纷地叫出自己爱吃的菜。小咪好脾气地一一安抚:“已经点了。已经点了。”
方成泉向左边张宏伟打听:“咦,今天是谁请客呀?”宏伟笑出两个酒涡:“包子请客。”方成泉第一次吃包子的饭,有些奇怪:“她今天怎么啦?”宏伟眼看着包子:“她导师发钱了,烧的呗。”包子捏了张餐巾纸扔过来:“老张,你才烧呢。”顿时满桌皆欢,李成乐不可支:“包子其实专请老张,我们都是陪客。”包子一推小李:“没请你,出去出去。”小李稳如泰山,就不出去:“我靠!我们同门你不请我,就知道盯着老张。我好歹也算是媒人啊。”张宏伟和李成住一个宿舍,李成自觉居中有功,很是张狂。方成泉又转到右边悄悄问小咪:“包子不是有男朋友吗?”小咪一扁嘴儿:“谁知道她。”桌上热火朝天,尽朝着包子去了。只有林风左顾右盼,不知所措,一看就是个不知情的。
菜陆续上来,包子果真拿出主人的姿态,让着:“吃呀吃呀。”大家不等她让,早已筷头纷纷,冲着盘子去了。圆台面上只要有包子在,那话题准是拿她打趣,最近又加入了老张,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件事,可是能让满桌人笑上一晚。笑声中,林风忽然问:“你们为什么把黄真叫做包子?”几人互相看看,笑意如泉水般从眼里喷涌,汇聚成大笑,桌上的水杯倒了好几个。只有王重根还能说得出话来,告诉林风:“黄真说了,只要有好男人,她全包了!”小咪直推他老公:“哎哎哎!”林风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笑里带点迷惑。包子好像压根儿没有“脾气”这种东西,大家的话讲得再入骨,她也只是佯怒。方成泉注意地看着她,无端地觉得她有点沾沾自喜。
菜过几道,老张的兴趣又上来了,一拍桌子:“小姐,上酒,先来十瓶啤酒。”然后自觉地对正在瞪眼的包子说:“酒钱我付。”不一会儿,每人手边都有了两瓶酒。方成泉知道,今天又不能早早结束了。
吃着吃着,忽然讲到最近的电影上去了。大家津津有味地讨论某一笑星的表演,学他结结巴巴地说话。包子忽然想起来说:“老张,你导师也是个结巴哎。怪不得要招你做学生呢。看来结巴聪明啊。”大家还是一阵哄笑,只有林风担心地看了看老张,却见他并无异状,想来这些人是开惯了玩笑的。
小李很有兴趣,使劲儿地学着,惟妙惟肖。老张忽然变了脸,用筷子敲着碗,瞪着小李说:“我、我警告你。我、我很生气。后、后果很严重。”又是电影里的台词,通桌再次大笑。小李高兴地学说:“后、后果很严重。”方成泉看他学得有趣,也接口学了一句:“后、后果很严重。”忽然就看见老张举起手来,隔着桌子探过身子,一大杯茶泼在小李脸上。方成泉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好像这杯茶就泼在自己脸上。那边小李满脸满身汁水淋漓,手里捏着一个喝了几口的杯子,固定在某个姿态上一动不动。他是惊呆了,脸上除了惊愕完全没有其他的表情。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整个包厢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在反应。方成泉第一个动作起来,她的手伸到后面的包里去摸餐巾纸,她总也摸不到。是包子第一个说话,她递给小李一大沓纸巾:“擦擦脸吧。”小李不接,她开始替小李抹,小李一抬胳膊挡开了她。所有的人都开始反应过来了,七嘴八舌地:“擦擦吧。擦擦。”
小李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挂着满脸的茶,全身尽力地往前探:“我靠!我靠!什么意思!他妈的!”方成泉放松下来,她本来担心会出现武斗局面,现在好了,会叫的狗不咬,打不起来了。她看看老张,那张胖胖的脸上有一点表情,是一种等待的神色,有一点点心虚,让他看上去很天真。
小李还在一迭声骂“他妈的!”
老张奋力说:“你侮辱了我!”
小李大惑:“我怎么侮辱你了?”
“你侮辱了我!”
“我怎么侮辱你了?”
“你学我结巴。”
“靠!我怎么学你结巴了?”
“我警告了你你还学!”
“你什么时候警告了我?”
“我说了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那不是台词吗?”
“你就是侮辱了我!”
小李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老张非常伤感地喝了个满杯:“算了,人有缺陷,就是让人嘲笑的。算了。”
方成泉轻声说:“如果小李真是那个意思,泼得好!不过他真没那个意思。我们大家都在学电影玩呢。不是针对你的。”
老张自己又满上一杯,再次一饮而尽,长叹一声:“唉!缺陷不就是让人嘲笑的吗?”
这次大家都开始帮小李说公道话了:“这纯属误会。老张你别误会了。”四五个人都这么说,小李觉得有了支持,开始左顾右盼:“你们说这算怎么回事!”
老张分外孤单,只是长叹,倒酒,饮干。
王重根忽然非常严肃地说:“说句公道话。这个事情要怪黄真,说她先说什么老师结巴,学生也结巴的,让老张心里有了个影子,否则根本想不到那个上面去。”
林风赶紧说:“是的是的。我原先还以为老张生气是因为侮辱了老师呢。”
老张立刻申明:“导师关我屁事。侮辱了他有什么。”再叹口气:“当然,侮辱了我也没有什么。”
包子态度非常好:“是的是的,都怪我。我自罚一杯。”说着拿起茶杯一口喝干:“小姐,倒茶!”
大家心情不好,也没人跟她计较。老张连眼角都没往那瞟一眼。
方成泉已经放弃了劝解,小李没有跳起来动手,她很遗憾。其他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着,既不能进一步扩张老张的情绪,也不能放弃安抚小李,真是一个很难的任务。一桌子的博士都变成了不称职的调解人员,说得越多,越多越糟。
林风忽然站起身来,拿着一满杯酒,举向小李说:“小李。我平时就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们是弟兄。来,我代表老张向你道歉!”说着,一仰脖喝了,把杯子一亮。老张白了林风一眼,没说什么。方成泉笑了,这家伙一鼓之后就气竭了,不敢再发作,大概在这张桌上再得罪一个人,他也没这胆子了吧。小李也撅着嘴,没说什么。林风又自己满上一杯,举向老张:“老张,你是个性情中人,不愧是个诗人。我代表小李敬你一杯,以后大家还是朋友!”说着,又喝干了。方成泉似笑非笑地看着林风,林风浑然不觉。
林风这两杯酒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两人还是隔着桌子对峙着。小咪看不下去,劝道:“你们以后还要一个寝室相处呢。过去的事情不要再计较了。纯粹是个误会!”小李感慨万千:“是啊!我们以前处得多好啊!这说泼就泼,他妈的还是哥们儿吗!”包子自责,说:“都怪我都怪我。”
方成泉发表评论:“老张,我不劝你。不过你看看小李刚才的表情,他只是错愕,没有愤怒,说明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说明他没那个心。”众人纷纷附和,小李更加委屈。老张一言不发。
林风的嗓门越来越大:“我觉得,小李是个重感情的人。他一再解释,就是为了挽救你们之间的这份情谊啊。”小李顿时眼圈红了:“阿林说得太对了!我就是觉得,我们处得那么好,怎么就……”哽咽得说不下去,好久才接着说:“我要是不重这份情,我早就操酒瓶子上了。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众人看看老张硕大的体形,忍不住都是一笑,当时把小李的眼泪给笑回去了。老张还是硬撑着:“你事实上是侮辱了我。”众人又是一阵劝:“他主观上没那个心。”
老张忽然说:“小李,无论如何,我泼人是不对的。我泼、泼自己。”话音未落,他又把一满杯往自己的头上一倒。谁也没见他什么时候又倒了一杯茶。又是包子,张罗来一大沓纸巾:“喏,擦擦。”大家都松了口气:“小李,看老张也倒了自己了。你别生气了。”小李辩解说:“我不是生气。我是伤心。”说着眼圈又红。
林风忽然说:“大家喝!大家喝!”自己又灌下去一杯。这次连方成泉也想喝酒,拿起啤酒倒了半杯,一口气喝了,觉得不够冰,压不住心里的一阵热。
小李推开椅子站起来,往门外走。老张也站起来。小李很警惕:“我上厕所,你干吗?”老张和蔼地解释:“我也去我也去。”包子奇怪地说:“上厕所有什么好跟的。”方成泉给她解释:“那是男人要好的方式。”
两人一出门,余下的人仿佛得到了解放,就议论纷纷,都说是老张不好,发了神经了。又说老张总觉得自己口吃是个缺陷,在乎得过分了。正说得热闹,门开了,两人勾肩搭背地回来,亲热得不行。老张坐下就倒酒:“我们还是弟兄。我真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小李,我真诚地向你道歉。对不起!”当然又是喝。小李也张罗倒酒:“老张,我知道你是误会。我也是珍惜你这个朋友的。”也喝。方成泉大笑:“历尽余波兄弟在,相逢一嘘泯恩仇啊!”老张极为欣赏地点头:“对!相逢一嘘!”
问题解决了,大家觉得完成了任务。林风又嚷倒酒,这次连小咪也说:“当浮一大白。”王重根趁机喝下一大杯。老张大叫服务员拿酒,再次重申:“酒钱我出!”
方成泉没想到,这天最后喝醉的人是林风。他胡言乱语,豪情壮志,扬言要在座的博士们捏成一个拳头打出去,不要让才华都浪费了。他点着名叫着一个同门的名字:“某某某,你算个什么东西。我那是不干,我要干准比你强!”他从饭店一路嚷回宿舍,狼一般嚎着同学的名字,把他们一个个从宿舍里叫出来:“我们来聊聊天!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方成泉嫌他没脸,自己溜回房间了,没多久,就听见林风在楼下的房间朝他的窗子吼:“方成泉!方成泉!”方成泉同寝室的女孩潘如正在洗衣服,吓得白了脸:“你得罪谁啦?”“醉鬼!”潘如学的是脑神经,这会儿撇着嘴说:“失调!”方成泉听着叫声不停,只得下去了。林风泡在老张和小李的寝室里不肯走,说要找方成泉来商量商量学科发展的大事。大家由着他胡说。说了一会儿,林风忽然问:“方成泉,我真想不通你男朋友怎么会让你常年呆在这儿?”方成泉忽然冷静下来,微笑着反问:“我这学期在这儿的时间多吗?”林风傻傻地回答:“不多。”方成泉的声音里有点嘲讽的意思:“那不就是了吗。”周围的人发出小小的笑声,组合在一起形成类似风过林梢的响动。林风哑口无言,忽然酒醒了的样子。
第二天,林风还是回女朋友那儿去住。老张和小李小吵胜新识,不知该如何要好法,一起去郊外游玩了。小咪和王重根回家接女儿,他们五岁的小女儿要来这里看病。包子去了姐姐家。只有方成泉一个人呆在寝室里写东西。潘如学理科,惯泡实验室,照例不到十一点是不会回来的。
晚上八点多,方成泉正倚在床头看书,咖啡壶里烧着热水,正呼呼噜噜地响。忽然灯灭了,水声再持续了一小会儿也安静下来。方成泉的第一反应是跳闸了,要出门去扳闸门,打开门却发现楼道里的灯也灭了。整幢楼黑洞洞的。是停电了。方成泉静静地在门边站了好久好久,周围异常安静,没有一个人出来,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似乎有轻声交谈的声音。记得读硕士的时候,停电是全楼的节日,尖叫的有,吹口哨的有,朝楼下扔东西的也有,都是起哄的,闹得不可开交。人人笑容满面,视为最有趣的一幕。可是这博士楼里,黑得无远无际,静得心灰意冷。方成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鬼魅,脚步轻轻地转过走廊,似乎要去暗杀某个人。事实上,她只是走到班长的房门前,轻轻地敲门,里面有极细微的脚步声走到门边,一个喑哑的声音问:“谁?”
方成泉也压低声音:“是我,方成泉。”
门开了,班长见到自己人还是笑得很温暖:“有事?”
方成泉有些惶恐:“没事。停电了。”
“嗯,停电了。”
“噢,那你忙吧。”方成泉有礼貌地告退,猫一样转回自己的房间。楼道里似乎也有人影在黑地里辗转飘忽。然而方成泉害怕,她退入了漆黑的房间。靠着门站着。
昨夜那一幕幕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方成泉不知道哪个更真实。
半个小时以后,电来了。楼道里依然很安静,没有意料中的欢呼声。日光灯冷冷的,照不出一丝暖色来。方成泉赶紧洗洗上床了,床头灯是昏黄的,还有点暖色调。
过后就传出消息,说是宿舍楼里失窃了。老王掉了一套内衣,一双袜子。老张掉了一条腰围巨大的裤子。损失特别严重的是新疆人老巴,他掉了一台新买的手提电脑。和老巴同寝室的人掉了一只包。老巴说他停电的时候去串门了,没有关门,回来就发现手提没了。大家议论纷纷,都认定是内贼,且是同系的人。因为掉东西的都是一个系的。有人猜测是个女的,目标是手提电脑,偷晒在走廊里的男式内衣和大腰围裤子是掩人耳目。这一推论得到普遍的认同。似乎人人都心里有数,知道内贼是谁一般。方成泉心里发寒,这幢呈回字形的楼里住的可全是博士啊。有谁会冒险干这样的事呢。要是突然来电,她暴露了怎么办?那么多年的苦不是都白吃了吗。可是老巴的手提是真的不见了。阿姨发誓说停电时间没有外人进来楼里,她敢拿性命担保。这份工作每月五百块,还算轻松,她很珍惜。她像祥林嫂似的逢人便讲,更加证明了内贼之说。方成泉和同学们整天聚在一起讨论,人人都认为自己人偷的可能性更大,可是要具体到个人,那是人人都不像。方成泉不知怎么的,有些心虚。那天停电,她可是出去逛的人之一啊。她知道自己没偷,但就是心虚。那天走廊影影绰绰,脚步轻悄的人影里有一个就是那个贼。方成泉虽然不知道是谁,但知道是自己的同类。她替那人害怕,连带着自己也心虚了。
小咪和老王的女儿来了。刚闹了失窃事件,阿姨格外尽责,不让小朋友进来,说要宿管科的证明才能住一晚。许多人帮着吵都没用。最后还是老王到宿管科磨了一张证明,才放了行,阿姨还跟着多嘴:“最多住一晚!”小姑娘长着一张苹果脸,说话清脆响亮,非常可爱。小咪不肯讲她女儿生了什么病,老王也跟着讳莫如深。只是小姑娘欢蹦乱跳,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疾病。她到这幢楼已经不止一次了,看来这病要定时复诊。她熟门熟路地摸到方成泉门上:“阿姨。”方成泉喜欢小男孩,但是这么喜人的小女孩也惹人喜爱,于是剥一只橘子给她吃,小姑娘赶紧把门闭上,觉得安全了才拿起橘子来吃。吃完以后自己仔细地抹嘴,还要求漱口。一切弄完后让方成泉检察:“能不能看出我吃了橘子?”方成泉安慰她说:“不能。爸爸妈妈不会知道的。”她知道小咪他们家教严,小孩子绝对不准在外面吃东西。
可是爸爸妈妈当晚就知道了,因为小姑娘发病了。午夜一点,老王抱着女儿,发疯一样踢管楼阿姨的门,让她起来把大门开开。方成泉睡得晚,听见动静不对,探头往楼下看,见小咪披头散发,对着发牢骚的阿姨厉喝:“你让开!”夫妻俩一路跑着去了。她从没见过小咪这个样子,心里不禁慌了。
第二天早上食堂里碰见老张,她忙探问事由。老张也说不知。正说着,老张的手机响了,是老王,他在电话那头问老张借钱。老张是他们中间稍微有点钱的人,因为他是在职读的博士,平时给几家杂志写稿,收入不错。小李是自费。方成泉是自费。林风也是自费,贷一半款,另一半借的高利贷。包子是公费,这也是大家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小咪和老王也是在职,在一家很小的学校当老师,因为读博不上课,所以收入不高。老张问明了医院,答应马上送去。方成泉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放心不下,也要跟着。
他们买了水果点心转了三趟车才到医院。方成泉在心里想:“昨天晚上必是打的去的。城市太大,又花掉好几十块啊。”到了医院,看到老王脸色还算镇定,方成泉才放心。两个男人去交钱,小咪忍了几次,终于问方成泉:“你昨天给心心吃了什么吗?”方成泉再不敢瞒:“一个小橘子。冰糖橘。就这么大。”她比划了一个很小的样子。小咪眼泪掉下来:“她吃不得这种东西的呀。她肠胃不行。”方成泉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自责又说不出口,小咪反倒安慰她:“现在不要紧了。你不知道也不能怪你。”说得方成泉心里翻江倒海的。
晚上方成泉问潘如,心心发病真的和那个小橘子有关吗?潘如说,我问问隔壁实验室的人。说着蹿到楼下那人的寝室去了。一会儿跑上来说:“我同学说了,小姑娘大概得的是先天性的肠胃失调症,如果是那样的话,你的小橘子害她住院了。”说完仔细看看方成泉,问:“你没事吧。”方成泉使劲儿说:“你们学科学的不是自称最重实证吗?你同学没有调查研究就瞎猜!”潘如好脾气地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方成泉自己和潘如说起话来:“哎,你的房子买得怎么样了?”点中了穴位,潘如兴致高涨:“银行涨息了!那贷款不也得跟着涨息?你说现在买划不划算?房价能不能跌?”这些问题方成泉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只看着她发愣。潘如要买的房子在离学校车程一小时的地方,一共三十平方,是十五年房龄的老房子了,首付百分之三十,只要六万块。方成泉想说,反正总价也就这么点,管它涨跌呢。看潘如患得患失的样子,没敢说。潘如自己合计了一番,最后总结说:“我老公什么时候能像陈逸飞那样就好了。我们买什么房子都不用愁了。”方成泉见过她老公的油画,玩的是抽象,目前尚不入流。她只说:“你老公恐怕看不上陈逸飞。”潘如找到了她老公的知音:“是啊,他才瞧不上呢。不过人家有钱啊。要是我老公像梵高似的,死后才成名。我不是亏大了。”方成泉把书捂在肚子上,大笑起来。梵高!她以前一直想不通学脑神经的和画油画的结为夫妻会如何,现在发现世界上任何已经发生的事都是顺理成章的。
过了几天,在楼道里碰见林风,方成泉跟他打招呼,并不提那天他醉酒的事,只说:“女朋友那儿又不去啦?”林风发狠道:“不去了。我跟她完了!”方成泉吓一跳:“怎么啦!”林风不则声,沉着脸上楼去了。
一会儿方成泉的房门被敲响了。打开门,林风一脸愤怒地走进来,控诉说:“寝室里抽水马桶坏了好几天了,小吴不但不报修,还照常使用。唉,犹如地狱一般啊。”方成泉想象一下情形,忍不住皱起眉头笑了。小吴是她的同门亲师弟,她也连带着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向林风道歉说:“改天我向导师告他的状。我们批评小吴。”林风稍得安慰,赖在方成泉寝室不走,要等小吴回来,让他打扫干净才回去。方成泉只能和他对坐着聊天,又问:“为什么和小任吵架呢?”林风先不肯说。后来东拉西扯地倒自己说了,原来林风这学期一直欠着学校的学费,学校一生气,困难补助费扣住不发,津贴卡里的全部现金都扣完,津贴也停了。过冬了,困难生每人都有一套内衣,也不发给他。林风没钱交学费,只好硬挺着。小任问了几次,要不要先拿她的钱去交上,林风自然咬牙说不用。今天下午,林风又去买了一大摞唱片,正在试听,小任忽然发难,责问他为何无钱交学费,倒有钱买唱片?结果自然是吵,吵了自然没有结果。于是林风回地狱来了。方成泉静静地听着,觉得没办法评判。林风手头撒漫,却是个最穷的。他倒像自己研究的对象,那些三十年代的亭子间文人。不过时光多流了七十年,一切都变了,靠这份侠气大概活不下去。怪不得潘如看不上读文科的,她的经典名言是:“你们干吗要读博士呀?整天躺在床上睡觉,看小说。早点儿赚钱不好吗?”方成泉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在追寻什么,只觉得那么狼狈也是一种罪。
林风坐到十一点,小吴竟然还没有回来。大家都知道他一定是呆在老婆那里。他老婆在学校附近和人合租了一间小房子,陪读。小吴天天陪老婆,数年如一日。一个巴掌大的小房间,住了两个女人,床铺都是极窄的单人床,小吴没有办法睡在里面,这是一个基本的事实,所以他总要回来的。奇怪的是,那天等到十二点宿舍关了门,小吴还没有回来。林风骂骂咧咧地另找了一个有空床位的寝室睡去了。
第二天,林风继续在各个寝室间流浪,发誓要把小吴等回来算账。大家都向他表态,一定支持他,如果小吴不服管教,就上去群殴,说得林风实感温馨。林风斗志昂扬地等到十点半,实在坚持不住了,要上小吴老婆那儿揪他去。走到楼下,向楼上一看,自己房间的灯亮了,赶紧跑回去。方成泉在窗口看他跑上跑下的,替他辛苦。
没多久,门又敲响了。林风沮丧地站在门外:“借我一瓶开水。”方成泉提了一壶水给他:“不准用我的开水冲你们的厕所,恶心。”林风加倍丧气:“不会的,是小吴要喝。”方成泉给他一个惊愕的表情。林风简直委顿不堪:“我一进门,小吴就向我要水喝。他说他发烧了,烧了两天了,才挂了盐水回来。他说他要死了。”方成泉赶紧表示同情,又问:“那他昨天晚上?”林风说:“不知道,可能是三人一间吧。”又补充告诉:“我们寝室的电水壶也被宿管科搜走了,连个烧开水的东西也没了。”
半小时后,林风来还热水瓶。方成泉看他擒着来时的大包,问:“要出去?”林风淡淡说:“回小任那儿。”方成泉笑出声来:“不是说和她完了吗?”林风叹息:“我要生存啊。我不能住在地狱里,也不能像野狗一样到处露宿。我要有地方睡觉。除了和小任和好,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潘如已经躺在床上,这时候大笑起来。林风没笑,严肃地走了。潘如笑着说:“真逗。你们专业的人真好玩。哎,你说你师弟是怎么在地狱里住了那么多天的?”方成泉无奈地说:“所以他发烧了。”
心心出院了,小咪很开心地来告诉方成泉,眼角的皱纹都浅了好些。方成泉暗中松了口气,赶紧买了一大堆穿的玩的去看心心,吃的再不敢给了。心心看见方成泉很高兴,嚷着:“我好了!我可以去玩了!”老王很爽快地答应明天带她去科技馆玩。
第二天,一堆大人带着心心去玩。方成泉格外卖力地哄着她。中午,老王跟心心说:“女儿,你病好了。明天就可以回去了。奶奶明天就来接你。”心心什么也没有说,乖乖地吃着为她特别调配的蛋羹。小咪和老王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下午回去的车子上,心心忽然拉着方成泉的手,哭着说:“阿姨,你跟我爸爸讲一声,叫他不要赶我回去。”方成泉心头一热,抬眼看老王,见老王紧咬着腮帮子,一言不发,小咪早掉下泪来。方成泉只得装着笑脸哄她:“爸爸没有赶你。他们要上学,你跟着奶奶不是很好吗?”心心不肯:“爸爸妈妈一年都不回来,心心想住在他们的寝室里。”一边说一边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小咪把女儿搂在怀里,也哭哄着:“不回去不回去。心心就呆在爸妈身边。一定不回去。”满公交车的人都拿眼睛看这里,小咪也顾不得。
第二天早上又陪心心去公园划船。划完船,心心小脸红扑扑的,很高兴。小咪问女儿:“还想玩什么吗?”心心认真地说:“不玩了,会误了下午的车。”几个大人一下子安静了,都看着这个安详的小人儿。老王扭过头过,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通红。心心反倒安慰父母:“爸爸妈妈不要担心我。我会回去好好学习的。我不乱吃东西。你们放心吧。”
下午奶奶来接了心心去,老王和小咪一直送到车站,过后眼睛红红地回来。心心在汽车站一直很乖,坐上车朝爸妈挥挥手,就拉上了窗帘,不再让父母看了。老王和小咪只得离开,临出站时,老王回头一看,心心的脸贴在窗玻璃上,鼻子按得扁扁的,满脸是泪。见爸爸回首,赶紧缩回头去,急忙地拉上窗帘。老王眼眶红红地说:“女儿懂事了。她怕我们看见她哭的样子担心啊。我宁可她哭她闹,我不要她那么懂事啊。”说得满房间寂寂,方成泉眼眶里干干的,可是心里都是水,满汪满洋,无处可去。
公安局打来了电话,说案子可能一下子破不了,让老巴别抱太大希望了,除非是抓获卖二手电脑的时候发现那是老巴的电脑,那才有可能破案。辅导员给班长打了招呼,说要给老巴一点困难补助,弥补手提电脑的损失,虽然很少,也算是一个安慰。大家听说了都很生气,觉得身边有一颗定时炸弹。但方成泉却松了口气,她想,与其一个同学被逮,不如老巴损失一万多块。她相信,等毕业有钱了,那个内贼会补偿老巴的。她相信她的同学。晚上她把这事告诉潘如,潘如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认为是内贼,说明你根本不信任你的同学。”看看方成泉的脸色,又补充说:“当然,我们所有人都认为是内贼,也同时说明你理智健全。起码比公安局的人高明些。我们以前串门经常不锁门,以后吸取教训吧。”她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这件事,灌了热水袋,向方成泉要了一本小说看,翻了几页,躺下就睡了。
方成泉守着床头一点暖色的灯光,和她的同学们一样,又到半夜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