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盛典蚕花节

2005-04-29 17:22周孟贤
延安文学 2005年6期
关键词:蚕农西施

周孟贤

正是草长莺飞、桃红柳绿的时节,我去了那座手能捧、肩能背的含山。含山在我眼里,有点儿袖珍型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到了这个季节,我那满是农民血液的身躯就会像诗一样热烈起来——我很想深入人山人海的含山蚕花节,从中去体验什么,去感悟什么。当第一阵桃花流水擦过我的脚踝时,我终于置身于满山满街人流如潮、鼓声喧天的蚕花节节庆活动中。不时感奋的我,深感蚕花(节)的巨大魅力——不知蚕农们是怎样被调动起来的?它的深层缘由应是什么?蚕农在这个“节”中重复着历代蚕农祈望来年丰收的愿望——在历史的层面上说明了什么?这个蚕花节的真正内涵,该怎样准确认定和评判?

——我对自己说,回答我的提问必须深入蚕桑、深入含山。

感谢老山塘桥,它像一个佝偻的历史老人,一字一顿地告诉我:含山,位于杭嘉湖平原——湖州东南32公里处,为境内东部之胜。亚张玄之《吴兴山墟名》称:“震泽东望苍然,茭苇烟蔚之中高丘卓绝”。含山在历史上又名涵山、寒山。史有“四水涵之,一名涵山”之句。湖州籍元代大书画家赵孟頫在《湖州妙严寺记》中称含山为涵山。涵山亦作寒山。我对含山的印象源自于清代施元麟的《寒山晚景》一诗:

霜林红叶映丹霞,落日枝头噪暮鸦。

欲问落村沽一醉,白云深处酒旗斜。

一泓秋水板桥深,藏个渔舟何处寻。

忽听猿声啼不住,晚山红树夕阳沉。

诗中描绘的叶、水、桥、舟、鸦、猿和夕阳,色彩鲜明,整个画面高古清雅,极富动感,诗人极富灵性的笔触将含山晚景宣染得淋漓尽致,真想一步踏进这幅韵味十足的晚景画图中。这时,我深感自己像一个色彩的饥饿者,借用“一根线条”去作心的漫游,我发现那散落田野里、山脚边的民居,那掩映在桑林中、树丛中的古宅,宛如一只只蝴蝶,静静地停泊在绿波上……

一介布衣的我,背倚春阳,面对含山,蓦然觉得苍古起来、文化起来,何故?我举目眺望,那卓然独立、形态似笔的笔塔(即含山塔)像一支浸淫水乡文化的历史巨笔直插蓝天,它昭示人们含山的西北是闻名海内外的笔都善琏。

含山虽小,但它的蚕文化底蕴深厚。每年的清明蚕花节,四面八方的人涌向这里,汇成人的海洋、蚕花的海洋。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充溢着蚕花的芳香,每一块石头都被踏热了,踩熟了。记得那年我慕名来到心仪已久的含山,一个劲地追溯历史:原来,抗日战争前含山塔西侧有蚕花殿(现重新建成),供奉的蚕神(蚕花娘娘)骑着白马,谓之马鸣王殿,或曰马鸣王、马面王、马头娘。作为农桑文化的图腾,也有它的起始和发展过程。传说中的蚕花娘娘是蚕农们心中的蚕神,是崇拜的偶像,蚕农们十分虔诚地崇拜蚕神,目的是期望来年丰收。当地的蚕农爱将蚕花称之蚕宝宝。清代文人沈练撰写的《广蚕桑说》中有“蚕之初出者名蚕花,亦名蚁,又名乌”之句。

说起蚕花,那是一种能吐丝结茧的虫。打开史书,最早被记载下来的,是秦汉时期淮南王刘安等撰写的《淮南子》。“养蚕”一词后人从《书·禹贡》中看到:“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它的意思是宜桑之土,既得桑又养蚕矣!这使我想到湖州是世界上最早从事丝织的地方,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市郊钱山漾发掘出土的4700年前的丝织物便是一个有力的明证。湖州先民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植桑养蚕的历史可谓悠久——这又使我自然想起明代进士、编写《唐宋八大家文钞》的练市镇花林乡人茅坤,他能文能武,遭到弹劾后返乡专事著述、潜心农桑。他的一生著述颇丰,除《唐宋八大家文钞》外,还著有《白华楼藏稿》、《续稿》及《吟稿》34卷,《玉芝山房稿》22卷以及《耄年稿》等9种,他还将多年的经验、感悟编著了一本《农书》,作为文人的茅公非常酷爱种桑,在历史上是很少见的,是很独特的,我们不该忘记他。他是有贡献的。是否可以说,当今的蚕花节,那么热烈,那么庞大,茅坤这位老夫子在当年便开始铺垫了,打造了。打造什么?打造了一点文化意蕴!作为诗人,我曾为他写过一首诗,好在诗不长,兹录小节于下:

常有浆声在你的砚中欸乃

常有桑歌在你的笔尖缭绕

你一边著书立说

你一边亲爱泥土

你在《唐宋八大家文钞》的空白处

辟地种桑

如痴似醉

你不在乎解甲还乡

却注重桑树抽绿

一条条叶脉

流着你的农民血液

写着你的自尊自负

一株株壮实的青桑

模拟你戎装笔挺的英武

模拟你文气森森的儒雅

你的《农书》

被花林乡读成高龄的桑

……

含山轧蚕花,当地习俗蚕农们要吃蚕花饭、白米饭、腊肉、咸鱼、野菜、马兰头和米酒。当寒气还缭绕阡陌尚未散尽时,我看见周边乡村的村姑们用绢纸扎成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纸花,穿街走巷急匆匆上山不停地吆喝、不断地穿梭于人流中。

蚕农们坚信清明蚕花节那天,蚕花娘娘化作村姑走遍含山,一路留下蚕花喜气。蚕农们争先恐后来踏含山,祈望把蚕花喜气带回家,求得蚕花二十四分(即双倍丰收之意)。我像一株老桑树在人流中穿行,那笑声、歌声、鼓声、锣声……声声震天,不绝于耳。我被推来搡去。推我的是人群,搡我的是“蚕花”。我没想到精神的我被一种蚕文化的冲浪一次次地高高抛起,我看见蚕农们背着蚕花(蚕种包),姑娘们头上插着蚕花,有的手拿蚕花,你挤我拥,喜形于色,上山朝拜蚕花娘娘……

轧蚕花在当地还有个习俗,即从清明日(俗称头清明)起,可延至“二清明”、“三清明”,甚至“六清明”。“二清明”那天,仍是人流如潮,万人空巷,人们可尽情地观看草台戏。河港中还有拳船、踏白船(快船)、标竿船、龙船和拜香船等竞技娱乐船只,此盛况尽在清代诗人沈焯诗中:“吾乡清明俨成案,士女竞游山塘畔。谁家偏好学哨船,旌旗忽闪恣轻闲。”

轧蚕花是农村最为愉悦,最为热闹和最有寄托的一种活动,它让人们的精神为之激荡,心灵为之翔舞。蚕农们怎么不翔舞呢?如今含山蚕花节已被国家旅游局定为国家级重点节庆活动之中,是浙江省民间节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每年吸引中外宾客数十万人前来参加这一节庆盛典。此刻,一只飞鸟掠过我的身边,衔着我的视线向远方飞去。远处的觉海寺木笃般缩在袅袅香烟中。我想起觉海寺蚕花庙会,它是德清县新市镇的传统庙会,清末民初为全盛时期。那些信佛教徒默默祈祷五谷丰登,那些村姑、村嫂头插蝴蝶形、花卉形蚕花,逗引男女老少来古寺内外边观看边挤轧,民间有轧得越闹猛越厉害蚕花收成越好之说。易动情、好联想的我,断定此刻的觉海寺恍若寺庙中的矮胖的大缸,热闹的蚕农水一般忽而入“缸”,忽而溢出……

蚕花庙会也为男女青年一见钟情相恋相爱提供了一次绝佳机会,新市镇民间曾流传一首轧蚕花民歌:清明天气暖洋洋,桃红柳绿好风光,姑娘双双上街去,胭脂花粉俏梳妆……

人声鼎沸的场面把我拉到眼前的含山。应该一提,含山蚕花节的一个主要活动内容是祭蚕神,此活动分三个程序:藏蚕种包、祭蚕花娘娘和抬阁表演。早在很多年前,蚕农们养蚕便由自己养蛾产卵成种,他们的做法很古老又有趣:蚕农在自家墙壁上或大门上挂着用阳光消过毒的纱布,让飞蛾在上面喜滋滋地产卵,到了清明节那天,蚕农们一早便用彩色绸缎包好产有蚕卵的纱布,揣在胸口急切地登上含山与蚕花姑娘见面,在蚕花殿前上香点烛,并念念有词保佑蚕种长得好出得齐……。祭好蚕神后,那些体态丰满、口音软糯的蚕姑喜喜哈哈轧蚕花、买蚕花,尔后把蚕花带回家插在蚕匾上。我问及一位蚕妇为何插蚕花于蚕匾?答曰:一可避邪;二可保佑蚕花丰收。我靠在一农家蚕房的门框上独自思忖:农人是淳朴的,善良的;不可否认,只要他们认准这习俗对自身有意义就会竭力传承,并成为一种心理定势;民间传说;民间习俗是一种力量,甚至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呵!

沉思中的我把目光投注在抬阁表演上。抬阁表演是祭蚕神最为热闹的场面,醉入“花”丛的我呆呆地看一些妙龄少女经化妆扮成蚕花姑娘,或扮成戏剧、传说中的人物。在这中间,有做成旱船的,亦有做成高头白马的,让大人们抬着走。我注意到抬阁表演分水抬阁和旱抬阁两种,附近一带的蚕农在船上搭起彩台,人们潮水般涌向河岸,看歌声中的踏排船竞渡和鼓声铿锵的船拳比赛,这种比赛是一种以船为舞台开展的水上擂台比舞竞赛,相传从越王勾践习水战沿袭下来,含山当地称此为水抬阁。这些人马上岸后再进行旱抬阁表演,从山脚延伸到山顶蚕花殿,一路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那些轧蚕花的、看热闹的、作表演的,把条条山径全淹没了!

目睹此情此景,让人们想起西施送蚕花的民间传说:西施离开越都会稽时,正是绿芽枝头闹、山花似火焰、杜鹃啼血的春深时节,越王勾践的相国范蠡依依不舍送西施至吴越边界的一座小山岭上,便催马南回。这时,山坡下的密密桑林中涌出一群轻盈如燕的采桑姑娘,她们一个个笑盈盈地围聚于西施的马前,西施大吃一惊。看着美貌灵秀的姑娘,西施忘了满腹的离别愁绪,朝姑娘们嫣然一笑,便翻身下马,手托花篮,把绚丽多彩的绢花分送给姑娘们,谁知按照人数还少了一朵,灵敏的西施纤手一抬,拔下自己头上那朵玉蝶九香兰,戴在第十二位姑娘的头上。接着,她笑眯眯地说:“十二位姑娘十二朵花,十二朵蚕花到农家。”说罢,她便扬鞭催马直奔吴国……。从此,蚕花姑娘个个头上插蚕花,这是西施美人亲手送花传下来的乡风。“蚕花十二分”至今仍是杭嘉湖地区农人祝愿蚕桑丰收的美好颂辞。那个范蠡催马回、西施送蚕花的山岭,就是现在德清县东门外蠡山西边的离山(也叫连山)……

春风阵阵吹来,绿水远远流去,太阳照在人气旺盛的含山上,我的心海荡起一圈圈涟漪:一代代人怀着相同的愿望迎来每年的蚕花节,蚕花节是杭嘉湖平原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蚕花该是多么美好呀,它美丽了蚕农的心境,也装饰了蚕农的生活。我踮起双脚,用目光扫瞄人群,我发现每个蚕农的笑纹里,都绽放着一朵蚕花。我呢?我的耳朵也似一朵蚕花——我听见在春光的波浪里荡漾着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的《呼蚕花》歌声,歌声是悠扬的、是欢快的:喔,啮——/咩咩吗吗/蚕花落伢坎里来/白米落伢田里来/搭个蚕花娘子一道来/落伢囤里千万斤/落伢蚕花廿四分/东一村,西一村/烧香念佛看戏文/东也宁,西也宁/风调雨顺享太平……

我呆呆地站立着,凝视着。凝视这宏大壮观的蚕花场面,犹如赏观一幅巨大的乡村风俗画:那肥笃笃的线条,那胖兮兮的色块,那憨笑的蚕农,那憨厚的蚕宝宝……。举目远望,由东北而向南奔流的古运河,像一首夹叙夹议、充满感情的叙事长诗——不断推出一节节华章,间有风帆作插图,那和熙的春风,伸出纤纤素手拎着轮船的耳朵,轮船孩子般一声呼叫,乖乖地拖着一二十只大块头驳船直奔前方……

我久久地伫立满是蚕花的含山上,以打开生命之门的姿态临风而立,我幸福地浸淫在阳光的汁液里。环视四周,一个个镜头在眼前迭出又变幻:大片大片的桑林,把浅淡的绿波浪般漫向天边,那天边的绿又折回推移到眼前,浓缩成世代传唱的蚕歌;那些悠然晃荡的舴艋舟,满载着笑声和歌声,满载着蚕农的富庶。我默默自语:含山蚕花节,这一江南特有的活动,它把人们内心的希翼、渴望最大限度地宣泄出来,它既是一种民间活动,更是一种精神活动、文化活动,它的蚕文化内涵可谓深矣,它如一条脉络连接和贯穿历代蚕花节,并将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正是日头当空,我惊见意念中的含山如同聪明的海豚戏着、顶着彩球一样,噘着嘴巴高高顶着戏着红太阳。太阳下面数万蚕农汇成人的海洋,在“海”面上,我又一次被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怔住了、兴奋了,我的想象的翅膀一下拍动了:千万蚕农不正是千万春蚕吗——他们正在辛勤地吐丝——丝绸可以为当今世界以及这世界的人们祛除寒冷,温暖心境,并展开亮丽的生活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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