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湘
有一种失去的时间,人们称之为记忆。
不知是谁先离开了,那段遗失的岁月,褪淡了颜色的时光,无法详细追溯。在雾气弥漫的河岸上,怀抱着枯萎的白百合,那个女孩独自伫立。时间这样不停流逝,如同严肃的神父,当你放开她的手,它便将她交给了苍老。
她没有来得及向自己的青春说,再见。
一度,她在你的生命中出现,像一个预言。
也许最初的相遇已经在时间中渐渐风化消蚀,以至于来不及将它仔细收藏,你的脑海中残存的那些零碎印象因为太过完美而不免令人质疑它的真实。你站在她身后,她回过头来,黝黑的眸子湿润而深邃。阳光曾铺满你们之间的那段距离,一切都这样安静。没有初识的陌生,你只觉得内心被震撼,自知从此将再也无法忘却。——那一瞬间,你们无法看到黑夜之后的白昼,以及白昼之后仍要回到最初的黑夜。有时,你不得不相信,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早已在某一处一无所知地耐心等待,等待着既定的命运,等待着你的到来,然后,静静地陪你走一段路。她曾记录下自己喜欢的诗句,也曾读给你听:
“Love has no fear
Love remains eternal
While fear will fade with time……”
(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恐惧就除去。)
季节响应了花语的召唤,一夜之间,百合花盛开而后又调落,没有人记录的美丽,这样寂寞,无声无息。纯白到极致的花瓣,毫无保留地付出,耗尽了她积蓄很久的力气。她没有能够克服心底的恐惧,但她并非爱得不完全。她看到你们的开始,不久,便已看到了你们的结局。
永远记得那样的场景。你们到远处的河边去,你垂钓,她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编了一个小小的花环,投入河里,水流回旋,将它漂到你的钓竿边。黄昏的光影里,你回过头,向她微笑。“礼物收到了。”你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静静地看夕阳。
那天,一只小小的螃蟹咬了钩,你笑着把它放生了。
因为她生病,后来,你们再也没有去钓过鱼。又过几年后,她路过渔具店,看到最新款的漂亮鱼竿,很想买下,但是她从来不懂得垂钓,并且,她早已离开你。
也许情感真是盲目的,盲目到只能看到脚下的路,却看不到它将要通向哪里,在哪里转弯,甚至结束。她只是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向前走,温柔的安静,内心却燃烧着无法宣泄灼热能量的蓝色火焰,一切由爱而生的疼痛与甜蜜,她都无法完整地表达,所以在你一无所知的情形下,她的热情与希望早已将自己深度灼伤。——爱不是纯粹的,在你心里,爱是很多矛盾的综合体,你总试图逃避最复杂也最纠结的那一部分,当最终的结局出现时,你以为她是被分离与背叛深深地伤害了,却并不知道,那个秋天,在暮色里噙着泪水转身离去的你,其实只是如同执着一柄小铁锤轻轻敲碎了一块布满裂痕的玻璃而已。那满地狼藉的碎片,是因她自幼对世界封闭而所受的伤害最后累积的结果,对此,她从来没有任何怨言,疼痛而安心地接受了生命给予她的一切沉重。
如同众人所说,生命是一次漫长的行程,我们便好似旅行者,只有不停地减轻行囊的重量才能轻装前行,但固执的她却更似一个收藏者,每一次微小的获得都不舍得丢弃,担心自己到最后会两手空空,孤单地渡到时间的彼岸去,所以,她背上的行囊要比别人的沉重太多。但即使如此,她却仍不知如何丢弃,只好一再自欺着向前行,不回头,不去看自己的负重。
四季不停地轮回,日子如车轮一圈一圈向前滚动,在坎坷处颠簸震动,然后继续向前,前途可以想像,但是我们总是看不清楚自己的结局,一切都是生活中已知的未知。——她知道,你们在久远的来路上走散了,就再也找不到彼此。
最早的时候,颜色中她喜欢黑色和白色,复杂到极致的黑色与单纯到极致的白色,极端地对比,似乎证实了你最初对她的想像。——这样一个羸弱的身体里,却居住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沉静与激情,却根本不能统一。因此,在一次又一次的重逢与别离中,她始终保持沉默,无声无息,内心却倍受煎熬。许多年后,她喜欢了蓝色,深深的海的颜色,冰冷,安静,蕴含太多却仍是无杂质的清澈的蓝。因此,她也像这蓝色一样,开始习惯了安静,转过头来时,她总是对别人淡淡地微笑。一切沉重的,灰色的往事,都逐渐沉淀为这安静的蓝色中的一分子。而你,也已成为一段蓝色的模糊回忆。
她常常想像自己是一条银色的小鱼,永远这样,在幽蓝的大海深处孤单而安静地游着。
记不清最后一次告别是怎样的了,你去看她,你们没有说再见。感觉中似乎语言的作用微乎其微,只是结果是肯定的,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彼此都再也看不见。因为之前她曾决定不再相信爱情,所以,一直以来她总是觉得自己并不是为爱情而受挫,这些,不过都是成长的一个过程,是必然的,也是无可选择的。但即使如此,那轰隆隆地辗过她的身体的悲伤,在当时,的确很坚硬,很尖锐。她努力强迫自己耐心承受,祈求时间能快点结束,将生命中的这一段难堪的岁月迅速沦为永不必再回首的过去,而在这样艰难的承受中,没有人看见,她也一寸一寸地,虚度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
最初,我们想要获得的是什么?理想,及憧憬,孩子气的幻想,都已成为一把五颜六色的泡沫,好像我们最后的结局都没有成为真正的自己,而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别人想像中的那个人。——这是应该的,到现在她开始这样平静地承认,这的确是应该的。一只刺猬,如果想要走到人群中去,想要拒绝孤单,就只有拔掉自己身上的硬刺,除此,别无选择。应该庆幸,你们两个都在努力做到这样,你们身边的所有亲近的人都会因为你们这样的努力而将感到幸福,与安全。
一天黄昏,你骑车载着她回家。她坐在你身后,脚在车轮前晃荡。
“嗨,……”她忽然叫你的名字。
“什么?”你漫不经心地应。
“……没有什么。”沉默了一阵后,她看着你的衬衫上淡蓝色的竖纹图案说。
你笑了。
这是几年前的场景。那时,她还留着短发,像个没有长大的小男孩。那件淡蓝色竖纹衬衫,是她送给你的一件礼物。
她曾经想要对你说的,好像一次也没有说出来,时间仿佛是来不及,也许心情也同样来不及表达。她还在寻找最后的那个机会告诉你时,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后来,她习惯独自外出旅行,不论什么目的,不论到哪里去,不论走多远多久,只是沉默着从一辆车上下来,再踏上另一辆车,在漫长的路途上静静看窗外流动的风景。在某个车站候车室里等待的时光,她注视身边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以及照在杂乱或空荡的大厅里的阳光,这时,是她最平静也最安然的时候。
有一个傍晚,她旅行很久后坐车回来。车停在街边的时候,她看到你。很温馨的情景,你抱着大约已两岁的儿子,和妻子一起走过车旁,“看,大巴车。”你把孩子抱到车门边,孩子咯咯笑了,你也在笑。你们经过她所坐的车窗前,因为感受到你的家庭的温暖气息,她也微微笑了。这时,你漫不经心地向她转过头来。……
眼神交汇的时候,时间似乎就凝固在那一秒钟,曾经汹涌如海的一切往事,并未惩罚你们的相遇,相反,她只觉得胸膛里空空荡荡,好像一座极度空旷的宫殿,没有风,什么也没有,只有她自己。不知那悲哀都到哪里去了。
白色的百合花,在久远的回忆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似乎永远不会有颓败的一刻。这是她美好的想像,与现实相差甚远,在感觉中,甚至她已经能够看到枯萎的花瓣,泛现着微黄的腐色,却仍保持着优雅的柔软质感,温柔的悲哀。四季不停交替循环,生命渐渐缩短,而能够记载岁月痕迹的,还有什么?我们是否真的能够,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找回到真正的自己?
记得二十岁时她很少笑出声来,总是沉默,总是坐在那里,有些自闭,但却总是安静地跟随着你。二十五岁过后,和朋友聚会,她是那个逗大家笑得最开心的人,在后来的生活中,她重新认识了很多朋友,和她们一起做很多事,分享对方的快乐与忧愁,安慰彼此的过往,使大家的忧伤与开心在小小的天地里可以温暖地寄存和消化。没有人再看到过她的忧郁,没有人知道她最初的残缺,甚至若干年后,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名字,人们并不如你们彼此一样铭记着那些往事,生活,是的,我们最艰巨也最迫切的目标是生活,其它的,动情的,淡漠的,刻骨铭心的,黯然神伤的,也许都不重要,什么都不会改变,人们的,你的,她的。但至少,我们都已在学习忘却,不是吗?
雾气弥漫的河岸,时间的尽处,白色的百合花,枯萎的青春,无法纪念的岁月。——是否只有不断的遗失才能使我们真实的感觉到生命的短促?似乎只是春天里某个清晨,一滴露珠从绿叶表面无声无息地滑落,只有这短短的一瞬。是的,只是这极美极短的一瞬。我们出生了,爱了,散了,忘了,消失了,然后会在黑暗的深处,毫无例外地化为宇宙间一粒寂寞的灰尘,在浩淼死寂的宇宙间静静浮动……
她怀里枯萎的百合花,最后,被潮湿的冷风吹散了,似雪一般在河岸上空漫天飞舞,不能想像的凄美。于是,很多年后,在某个遥远梦境的某一处,你独自在生命黑暗的旷野里茫然行走,忽然地,——落了一身洁白,冰冷的百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