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经伦
还是得先交待一下“傻奶”这个称呼的来历。
旧社会妇女没有地位,甚至一辈子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尤其出嫁以后,有名字也没人叫。张家女嫁到李家之后,统称李张氏。如果嫁给的这个人叫李钢,比李钢大的乃至长辈们,就都称她为:李钢家。比李钢小的同辈们便跟这位李张氏叫钢嫂,其晚辈就叫什么钢婶、钢大妈了,若再小一辈,就该称呼钢奶了。傻奶就是这样来的。
傻奶的丈夫叫大傻。别看叫傻,可人并不傻。只是命运实在欠佳。来世不久,就得了一身的病,致使他在世二十余载,基本上就没能下得了炕,连两便都不能自理。但家庭境况在当时当地还算不错,就凭这点,在长辈们乃至亲戚朋友们的帮助下,借当时的社会风气,就把傻奶娶进了家门。当时还有个异想天开的大指望:让大喜之光冲冲大傻的倒霉运气。然而,没有依据的良好愿望毕竟很难成为现实。甭提别人对此怎么说怎么想,大傻本人心里就亮如明镜,就凭自己这份德性,多少年来烧香拜佛求医吃药都没见效,至今甭说别的本领,就做为一个男人该有的基本条件,自己几乎都不具备,娶下谁,害了谁。以致多少好心人成全的这桩婚姻,延续了不到两年之久,大傻就心坚意绝,想方设法地背着人,在窗棂上拾了条绳子,自己挣扎着挪到炕沿下,了却了他的一生。意在不拖累自己娶到手的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只是他的良苦用心,很难改变多年业已形成的那种风俗,当然也就更难解救他已掉进苦海的那位漂亮媳妇。
傻奶,细推,大概是生在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帝王——宣统年间。
论说,她一生在封建社会并没有几年的历史,但这个社会所提倡的道德情操,在她的脑子里却扎根非浅。照实讲,她走进大傻家之后,大傻除了给了她数不尽的苦吃累受外,夫妻间的美事欢乐幸福,根本就没有沾过边。但封建礼教之一的好马不备双鞍,好女不嫁二男的律条她也能含泪默许,婚后对大傻的一言一行,乃至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也能产生欣慰之感。尤其她心领神会丈夫完全是怕拖累她才离开这个人世的,就更是感激涕零了,以致大傻死时,她虽然只有二十有二的妙龄,却忍受着心灵的百般折磨硬是没有另婚再嫁。
傻奶比我亲奶小不了几岁,傻爷死的时候,大概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人世。待我稍懂事的时候,傻奶家就已是,上有公婆,下有小叔子两口和侄子侄女一大家子人了。在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之中,由于她始终没失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优良传统,孝敬公婆,善待他人,几十年来,在我的耳朵里还真的从没听到过有人说她的一句坏话。尤其男女之间的事,她更是从没越过雷池半步。
然而,无需深追细问,她也是个人,是个聪慧漂亮的女人,是个七情六欲什么都不缺的人,几十年,孤灯独守,肚里的苦水比谁不多呢!只是有苦肚里咽,不说罢了。有一次,我无意中看见她一个人在发愣,脸颊上还有两道泪痕,我叫了她两三声,她才回过神来,紧接着,就换了副笑脸“哎哎哎”答应着,故意扭转了话题。我不解地四下一望,发现在不远处,有个老头在搀扶着他患有血栓的老太太在练习走路,我似有所悟,噢,傻奶八成也是触景生情,至于是羡慕还是自怜还是其他就很难说清了。
待我也有儿有女长成一条汉子之后,在城市里看到一对对情侣逛公园,溜马路,在乡下见到一双双夫妻在田间有说有笑地干活的时候,常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她,尤其待到她年近花甲,还依然背着草筐干活时,我都常常为此掉下心酸的眼泪来。
或许我这纯属庸人自扰,因为,她一生给人留下的印象倒是个乐天派,胆大心细,笑口常开。只是她的笑,更使我心酸难忍罢了。
我们老家,地处一望无边的大平原,豺狼虎豹,人们不曾见过,但十人见到九人惧的蛇,还是谁都不眼生的。傻奶不怕蛇,是在我们村的前后两条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因此,一旦谁家在宅地小院发现有蛇,准是打发孩子们去请傻奶,而傻奶也每每都是有求必应,面不改色,心不跳,弯腰提起蛇的尾巴,手不停地抖动着,意在不让蛇弯头向上,便向村边一片坟地走去。她不怕蛇,但从不害蛇,也不让孩子们打杀,而是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让蛇爬向它们想去的地方了。
尽管交通运输部门,为了旅客们的安全,每每都是三令五申,乘车不让携带易燃品,而我却在每年春节回老家时,置这铁的规定于不顾总要在衣服里掖,食品里藏,带回一些鞭炮去。鞭炮的质量品种,不敢跟全国最好的比,但我敢说,在我们老家那里,总还是超前的,少见的。
很巧,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带花炮回家,燃放时就让傻奶赶在了脚下,没想到她看着腾空升起,又迅疾四下散开的那五颜六色的花色竟笑得前仰后合,以致用手中拐杖点着地止不住地喊道:“嘿,真好看!好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扭头对我说,“还有吗?”
见到她这么高兴,我毫不迟疑,便大方地回道:“有!给你两个!”
她头一摇:“不用。”接着,下命令似的又说,“记住,什么时候放,什么时候叫我。”末了,还不无威胁地补充道:“误了我可不饶你!”
“好好好,没问题!”我发自内心地答应着。心想,这样一个苦命人,我不须费着多大劲,就能给她带来如此大的快乐,我没丝毫理由予以拒绝,自此,在之后过春节时,我总是冒着违规受罚的危险,也要弄点时髦的花炮带回去,不为儿女着想,也要为傻奶的一笑尽心。因为在我看来傻奶一生发自内心的欢声笑语太珍贵了!
这一年,我又特意买了些花炮,带回家去过春节,燃放时,我一如继往,又让孩子们去请傻奶时,回答是:傻奶已于秋后一去不归了。
傻奶不在了,但每当燃放花炮,观赏焰火时,傻奶的音容笑貌以及我对傻奶残缺人生而滋生于心头的那种苦涩,却依然未变。
表弟
权且就这样称呼吧!
其实,这种称呼欠妥,准确点儿说,这位表弟的奶奶和我的奶奶并没有亲姐妹或堂姐妹那么亲近的血缘关系,但两位老人几乎是同年生在同一个村的同一个姓氏家族,长大后又时隔不久相继嫁到我们这个村子来,倒是绝对没有错的。仅此而已,也就扯上了个表亲关系。
互通有无,相互帮助,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优良传统。在这相互帮助之间,就足以能充分体现出两者亲疏远近之差别来。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两家就明显地来往频繁,亲近得多。我这位表弟家的经济条件还不如我家,读书求知的欲望也不及我家的人们,等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差距就更明显了。我们弟兄姐妹中,中学毕业好几个,而他们兄弟姐妹的文化水平,就相形见绌了,仅就我这位表弟而言,一生也曾上过五六年小学,但始终也没升过二年级,至今,连自己的名字也既不会认,更不会写。究其原因,按现在的话说,智商偏低,算其中因素之一,但从父辈到自身都不重视学习也是决不能忽略的。小时候上过五六年小学,当时父辈最大的抱负也只是想让表弟识个数、认个票、会花钱而已,从没有过更高的奢望。说是上了五六年学,其实,连书也从没买过,都是借用我们学过的旧课本。表弟也非常适应这种情况,农闲时,父母嫌他在身边淘气捣蛋,影响他们干活,就把他赶进学校,他自己也顺其自然,在家没人跟他在一起玩耍,就跟着小伙伴们到学校玩去了,心里似乎丝毫也没放在读书识字上。待一有农活,他就又跟在大人屁股后头拾柴割草帮大人干起活来。期间,两厢情愿,倒没闹什么麻烦。只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困难就比别人大了许多,其中有好几个,往往一听说我这个表弟连一个字也不认识,面也没见就告吹了。
这里的婚姻,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还有一项必不可少的事宜,那就是相亲,女方要亲‘自到男方家里看一看。其中,既看人,也要看家境状况。为此,家境状况差点的,要少不了东借西借,把家里装饰得好一些,事后,再把借来的物件,原封不动还给人家。这在当时,可决不是表弟一家这样做,可谓极为普遍。因为,这里虽有欺骗之嫌,但细究其性质也不一定有那么严重,因为,待到真结婚时,他们相亲时见过的那些物件,往往也就真的置办个差不多了,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有女方来表弟家相亲时,我们家往往会全力以赴,予以支持的,新鲜点的被子褥子,颜色好点儿的床单、枕巾,适用的桌椅板凳,迎门桌上的瓷瓶大镜子等等,都曾借给过他家。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无数次的相亲演练,到表弟近三十岁时,总算和个二十出头的寡妇结合了。致使全家乐得合不拢嘴,表弟脸上也爬满了笑纹。
照实讲,表弟一生和赖、懒都决不沾边,日子虽说过得寒酸一些,但论人品也算得上个地道的庄稼人,尤其成家之后,更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从未敢懒怠过一天。遗憾的是父辈们解放前因受剥削日子没有过好,到我们这一辈没人剥削了,他的日子也始终跟乡亲们差一截。就起码的温饱问题,也是到了这个世纪,才随着大气候的变化而勉强得以解决。
有一样,一点不落后他人,结婚十年,就生下了三女一男。在生下三个女儿之后,我曾劝过:“算了吧,兄弟,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再生日子咋过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一个也是轰,俩也是赶,生吧,万一再生个男孩呢!”我心里说:“即使生个男孩,若像你似的,不也是活受罪吗!”但我没好意思说出口。对此,他真的说到做到,为生这个男孩,逃避计划生育,他在前面掩护,老婆挺着个大肚子,像逃难一样,东躲西藏。到他四十有三的时候,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老婆又为他生下一个,而且真的是个男孩,名字起得也颇有寓意,叫了个单字——宝儿。不大如意的是这宝儿的智商比他一点不高,他对宝儿的期望和当年父辈对他的期望也变化甚微,可悲的是对此当时他丝毫也没有预感。
待二十年之后,我们再次相见时,他的变化可就大了——原本满头的黑发全变白了,往日平整的脸上宛如蚯蚓大聚会,横竖爬了满脸,更有甚者,一生本就不精灵的一个人,如今已经近乎痴呆了。
早晨,我还没起床,才两岁的侄孙女就跑到我的床前不无激动地说:“爷,那个大疯子又来了!”说时,一脸的惊怕相。日后我才知道,何止是她怕呀,她的妈,我的那个侄媳妇也怕得不行,为此,经常有意把大门销上,不让他进来。今天,我来家住了,也才没有把门销上。
哪来的大疯子呢?原来是说我的那位表弟。侄孙女说完话早吓得跑到妈妈那个屋去了。
“哥!”表弟像默哀似的站在我的床前开口了。
我抬头一看那没有血色的一张脸和没了神采的两只眼,真的也把我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会这样了?……”说着,我坐起身来,习惯地扔给他一支烟。他慢慢腾腾地把烟点着,依然还失神地站在我的床前。我说:“快坐下!”我穿衣下地,他依然原地站着,只是随着我的移动把脸朝我转动了一下。
我像受了他的传染似的,也用失神的眼光死死盯着他。
“哥!”他又慢吞吞地开口了:“我……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只能到xx(我弟弟)这儿来转转,再远就找不回家了……”
“吃饭了没有?”我问。
他说“吃了!”
“谁做的?”
“宝儿呗!”
可不是嘛!当年他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才生下的那个宝儿如今也二十出头了。我说:“宝儿还会做饭?”
他看着我,没摇头,也没点头。
为缓和气氛,我随口又问:“宝儿做的饭,好吃吗?”他答:“不好吃我也不敢说呀,我说过不好吃,他……他说‘不好吃你做呀!我……”他停了好长时间才又说:“当初我听你的就好了,生……生这么多干啥!”
“回家吧,告诉过你多少次啦,别到处乱跑!”我身为一村之长的弟弟,进屋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放了一阵“机关枪”。
我一脸的不高兴。不管这个亲戚远近,不管他有多不对,你作为一个父母官——一村之长,对他怎么能是这种态度呢!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表弟垂头丧气,步履艰难地“挪”走了。
弟弟看出了我的不快,说:“咳!完了,脑瘤儿,医生说已到晚期……”
我不禁问道:“他媳妇呢?”
弟弟令人很难读懂的一张脸:“那还算个人!跑出去好几个月不回家了……”
后来,我才弄清,他媳妇就是知道我这个表弟得的是不治之症,才出门不归的。意在让他早点了却残生。其间,表弟的妹妹和我的弟弟这个一村之长,还都因见我这个表弟重病缠身无人照管,多方予以关照,还惹得那个该管而不管的外逃媳妇一肚子不满甚而怀恨在心……我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表弟一家当初为讨这个媳妇动的那个脑筋,费的那个心思;日后,为那个宝儿的到来与成长所付出的血汗……
咳!表弟呀!表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