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戈
王宝成是陕西蒲城人,出生于陕北高原乔山下的一个偏僻山村,自幼经历了战火离乱,特别是九岁那年失去了母爱,其后便与父亲相依为命,开始了饥寒备至艰苦异常的人生之旅,开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求学生涯。1969年从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先到华阴解放军农场劳动锻炼两年,后进入陕西省委宣传部,1983年调西安电影制片厂文学部,直至去年退休。这样一条生命的轨迹,注定了王宝成的生活是“苦难型”的,正如阿·托尔斯泰所说,是在“碱水里泡三次,沸水里煮三次”完成的;也注定了他的文化修养是对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的吸纳、消化和积淀;这样的文化品位便注定了他以文学创作为最高追求和终极价值的毕生事业;还注定了他的思维逻辑中总有一种不受干扰、凝固而挥之不去的“黄土情结”。
王宝成的文学创作出道不算太早,但起点很高,发轫之作当是中篇小说《喜鹊泪》,1981年《收获》发表,次年又被改编成电视剧,从那时起,王宝成开始步入文坛,和我们许多人走到一起来了。在其后二十多年的岁月里,王宝成在急剧变革的生活中摸爬滚打,不分寒暑地在灯下发奋读书,笔耕不辍,用他自己的诗句说,是“屈指流光五十载,化入文章锦绣堆。”王宝成的创作始终在小说和影视剧两面作战;两面都是艺术高手,两面都有佳作面世。小说以中长篇见长,影视剧以电视连续剧见长,很难说他是小说家还是剧作家;应当说都是,都很优秀。在今天“著名”这个词汇被宽泛得不着边际的时代,我宁愿用“优秀”这个词,王宝成确实很优秀。在当代作家中,王宝成算不上高产作家,用“高产”来衡量王宝成是苛求,也不符合他的创作规律。但是可以肯定地说,王宝成用一支勤奋的笔完成了他的艺术使命,交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答卷。在我们陕西作家队伍中,有以陕北高原为生活领地和文化底蕴进行创作的路遥,有以关中平原渭水流域为生活领地和文化底蕴进行创作的陈忠实,有以陕南秦巴山脉为生活领地和文化底蕴进行创作的贾平凹,而王宝成则固守着渭北旱塬这片养育了他的贫瘠而深厚的黄土地。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文化修养或者说文化精神,威廉·福克纳就曾说过,一个作家一生要守住一个“邮票大的村庄”,尤其在电子技术日新月异、地球越来越小、生活越来越喧哗浮躁的今天,这种精神更是难能可贵。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宝成果然用一部部小说作品,一部部影视剧,完成了他的“黄土情结”,奉献给世人的是一个个血肉丰满、性格鲜活的人物,一幅幅“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的历史画卷。撮其要者,可以开出一个主要作品的目录:
小说方面,有中篇《喜鹊泪》、《海中金》、《故乡麦月天》、《仙女灯》、《城市姑娘》、《黑龙沟的传说》、《母亲·父亲》、《自然人》;结集出版的中篇小说集有《海中金》、《人韵》;长篇小说“梦幻与现实”三部曲——第一部《爱情与饥荒》,第二部《红尘》,第三部《心境》;还有大家刚刚看到的文论、诗词选集《天然居存稿》。
影视方面,有电视剧《喜鹊泪》、《秦韵》、《龙泉》、《庄稼汉》、《神禾塬》,有电影《女皇陵下的风流娘们》。
影视作品是借助大众传播媒体进入公众视线的,比之纯文学作品,更容易引起社会的关注。《喜鹊泪》、《庄稼汉》、《神禾塬》曾获得“金鹰奖”、“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重大奖项,为王宝成赢得了极大的声誉。但是,我以为王宝成文学道路上的最大缺憾恰恰在影视创作上,他有两部艺术价值很高的作品受各种客观条件的限制,未能搬上荧幕和荧屏。一是电影文学剧本《国家特别奖》,写西北某沙漠研究所的科研人员抛家别子,经年累月地治理沙漠,与沙魔斗争的故事。剧本写于1980年代后期,那时“沙尘暴”还没有上天气预报,在今天生态环境问题凸现在世人面前,影响到国家的建设事业能不能持续发展的时候,我们更能看出这一题材的意义。另一部是24集电视连续剧《大车帮》,用一组“车把式”的传奇人物,他们的爱与恨、生与死、大起大落、恩恩怨怨,演绎了旧中国长达半个世纪的历史。王宝成为写好这部影视创作中的“重头戏”,曾抱着有病的躯体走潼关,翻秦岭,下汉中,上兰州,直达河西走廊。这部作品我曾认真拜读过,还提出过一些修改意见,也得到王宝成的认可,遗憾地是因为没人拍,也就没有改。我认为就题材的独特性和剧本的文学性而言,这部连续剧比之后来轰动一时的《大宅门》,是各有千秋,毫不逊色。今天我仍然希望影视艺术家们能够予以重视。
王宝成的文学成就已经引起过评论界的广泛关注,我省文学评论家王愚、肖云儒、李星、邰尚贤、刘建军、李小巴、孙豹隐、田长山、邢小利等人,北京的雷达、阮若琳等人都写过精彩的评论文章,这里不再一一细说。我本人认为,读王宝成的小说要用“心”来读,仔细地品味才能读出味道来。因为他的小说实在没有哗众取宠的场面,没有挑逗刺激的描写,没有虚悬技巧的卖弄,有的只是沉实和冷静,沉实如一潭秋湖,冷静如一轮皓月。他对文学语言的锤炼几乎到了精雕细刻的程度,也许这种精雕细刻在某些场面影响了艺术空间的拓展,但我们宁愿肯定它,因为语言的粗糙和不规范实在是文学描写的一大忌。这就是王宝成的文品。文品是由作家的文学观和创作观决定的。记得王宝成这样表述过他的创作观,说在生活的表象与生活的本质之间有一层“硬壳”,创作中最难的就是掘起那层“硬壳”,发现表象下面的“底蕴”。于是我们发现坐在我们面前的王宝成是这样一位作家:粗长的不加梳理的头发,黝黑的脸膛,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眼睛后面一个永不停歇的大脑,不论在会议上,在旅途中,在闲暇时,那个大脑总在运转着,思考着,捕捉着,发掘着。难怪有作家朋友戏言,王宝成的脸一看就是“思考型”的。正是这种“思考型”成就了王宝成的文学事业,于是我们可以想象出王宝成从事创作的情境:或是在炎炎烈日之下,甩开膀子挥动老镢头,掘地三尺撬起一块块顽石,用敏锐的目光探寻着深层的奥秘;或是在熊熊炉火旁,挥汗如雨的千锤百炼,用铁与火的洗礼锻造着一件件艺术精品。
长篇三部曲《梦幻与现实》是上个世纪后半叶多姿多彩而又艰难曲折的历史画卷,是一代知识分子自强不息、奋进与迷茫的心灵历程。小说读过多年了,蒲冬林躲开文革风暴钻在一个角落里孜孜苦读文学名著的场景,父子俩盘坐在土炕上为凑足路费而一筹莫展的苦相,蒲冬林在火车站遇到乞丐所引发的怜悯与同情,至今历历在目,难以抹去。蒲冬林堪称是一代知识分子成长史中的典型。作为同龄人,我们这一代谁没有蒲冬林那样的经历与际遇?所不同者,我们众多的人把生命历程中的七灾八难仅仅当做“一个人的遭遇”或“苦难的历程”而埋葬在记忆的深处,但王宝成就能直面人生,提炼成艺术,塑造成栩栩如生的典型形象。这就是王宝成的不同凡响之处。
《母亲-父亲》这部中篇最初发表在一个小刊物上,并没有引起读者的注意,是李星先生独具慧眼,一语中的,指出这是一部中国的《一日长于百年》。小说中写一个中年的“我”借出差的机会,千里迢迢地到西部边陲去寻找失散多年的母亲的下落的故事。寻夫寻母的故事在中国古代小说里已经够多了,况且从小说文本里看,那个母亲并没有给年幼的“我”多少母爱,这样的母亲值得去寻吗?值得去写吗?王宝成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够穿越时空的隧道,将两个不同的时代嫁接在一起,拨开历史的云雾去探究这一现象的真谛。为什么去寻?因为是母亲。母子之情是亲情。不论她美与丑、善与恶,是与人类共生共灭的难割难舍的亲情。我同意这样的说法,读王宝成的小说,很难把作品中的人物与作家的王宝成剥离开来,但这不要紧,只要艺术形象是成功的。直到最近读他追忆父亲的一篇散文《亲情》,才明白《母亲-父亲》中的“我”就是作家自己,不禁扼腕长叹,甚至垂泪,萌生出重读这部小说的强烈欲望。
如果说王宝成的作品只在文学圈子和爱好者中间产生共鸣的话,那么他的人品则在更大范围里受到好评。陈忠实先生在为长篇第三部《心境》写的序言里对此有过精彩的描述,特别指出王宝成“不事张扬”的一面。我在这里需要补充的是,王宝成的人格魅力来自传统文化和德行修养,“不事张扬”不等于“不合群”,而是不虚浮,不趋炎,不附势,不赶时髦不凑热闹不夸夸其谈,始终如一地保持自己做人的品格。在我印象里,王宝成似乎是“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的那一种,不然,何以走到连吃药打针的钱都没有的地步?当我们读到他一走上工作岗位就将老父接到草铺里住几天的文字时,当我们读到他将《喜鹊泪》的360元稿费全部买成老父亲的衣物用具的描写时,我们不由在想,那是何等宝贵的品格啊!我们自己做得怎么样啊!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一部作品完成了,仅仅在报纸上做了个预告,就有人找上门来大张其口,把他当成了“摇钱树”。如果说这些都是亲人亲戚之间的事的话,那么对我们这些同事、同学、同行,对每一个看望过他的,关心过他的创作的,过问过他的健康的,甚至读过他的作品的,他都感念在怀,挂在嘴上,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投桃报李,予以感谢。近年有病,能做到的就是写写字,送送书,以至送到长篇《爱情与饥荒》自己手头都没一本了。最近他躺在病榻上,常用喃喃不清的语言说的一句话是“大恩不言谢”。谢什么呀王宝成,我们读懂你了,你的付出你的奉献已经够多了。
我想我们大家的心愿是共同的,那就是祈祷上苍,愿上苍保佑王宝成早日康复,尽快回到我们中间来,在这阳光明媚、百花争妍的美好春光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处舞雩,咏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