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江
天气
今天是个好天气,上班的路上就知道了。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是轻的,东西两山不再是灰乎乎的一堆,而呈现出了清晰的轮廓和远近的层次,甚至在中午的时候还看见了东山上云彩投下的阴影!于是,见了面的人都要喜滋滋地说一句:“天气不错。”
天气从来都是农民关注的事情,因为这决定着他们的收成和今天是否下地出工。终于有一天,城里人也开始关注他们的天气了。虽说他们和农人们关注的目的不一样,但他们用欣喜和感恩的眼神看着太阳、蓝天、白云的时候,我觉得人这东西有救了。
其实,天气本来就是我们最应该关注的对象,猿变人首先是从抬头开始的。先人们的智慧也大多是从一次次仰望天空的时候得到的。在仰望的过程中人成熟了。因为他们知道了阴晴冷暖的变化,知道了日出日落的规律,知道了顺着自然的指令安排自己的生活。考古工作中对古观象台的重视就是这个道理。随后的日子里,他们一次次地仰望天空,文明便诞生了。天文历法,哲学物理,天人感应,顺天应人,一切的一切,开始了,神话想象开始了,哲学、科学开始了……天气,我们头上的被我们称之为天的东西是最神圣的地方,是众神的家园,是我们通过不懈的修行才可能在来世达到的乐土。“天呀!”“天哪!”我们在悲苦的时候,在快乐的时候,在绝望的时候,在狂喜的时候,在一切的情感和智慧不可企及的地方,一次次地呼喊和求助时便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的天哪!”有时也被随口喊成“我的妈呀!”在很多情况下,天和妈是通用的。看来我们的祖先曾经把天当作和母亲一样重要的亲人。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成了我们不屑的地方,后来成了我们忘记的地方,再后来就成了我们要征服的地方。我们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像农人们那样满怀着敬意仰望天空。有一天,我在偏僻的吕梁山里扶贫的时候,听见晒太阳的老人们把太阳比作“卖皮袄的老汉”时,我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曾经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现在还有谁像他们一样用感恩的眼光仰望无声的太阳呢?”我们漠视着我们最大的神灵和生命的源头,就像我们经常在长大以后漠视或忘记了我们的父母!我们自以为长大了,有能力了,可以为所欲为了,结果,我们在伤害了父母的时候,也葬送着我们、甚至子孙的未来。大自然开始告诫我们,警告我们,有时也惩罚一下。我们是他的子孙,他是有耐心的。可我们总是像一个逆子,似乎叛逆才能代表我们的光荣。在“欲望”这个魔鬼的蛊惑下,我们越走越远,渐渐地,也感觉到越来越冷。我们突然感到了挣脱脐带的疼痛,于是,我们才重新开始仰望天空,才重新开始端详河流——那些我们出生的地方!
变了,一切都在我们自以为是的唐突中变得不可收拾了。这时我们才认识到,科学只是个工具,他没有理性,更不是救世主,科学这东西千万不能让欲望掌控。好在人们意识到了天气的重要,天气的好坏据说也上升为检验执政能力的一个标准。这方面的事尽管有形式的一面,但总体看却是件大好事。这不,听说要评比文明城市,所以各方面在这几天都抓紧了。不过刚刚几天,就几天,太原就有了这让所有的人都惊喜的颜容。我们甚至觉得,老天是爱我们的,他老人家非常好哄。就像孩子,只有长大后,才知道,父母是最容易讨好和最容易满足的人。他们厚道,他们爱我们,不像那些眉高眼底的上司,整天调派得你很辛苦还总是没个笑脸。
老天和老人一样,只要我们不惹他们伤心,他们的脸上会永远写满笑意。
产业事业
产业、事业这两个东西究竟该怎么分,各自的交叉和不同又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是当下文化界的热门话题。好像吵的时间也不短了,好像也没有吵出什么结果。可能产业这个东西是新提出来的,也可能它可以来钱,更可能还有说不出来的隐痛——事业的历史问题比较多——所以,有些地方的党委、政府比较重视产业,嘴里喊着手里也抓着。尽管功夫下了不少,可是效果似乎不太明显,产业这个听起来很好的东西,竟然也和阿斗一样,扶不起来,最起码也是效果不明显。原因在哪儿呢?外国的情况咱不了解,就这两个东西而言,咱中国也是“古已有之”的。而且好像过去也没有现在这么复杂。
远古就不用说了,那个时候大体是混沌的,音乐、诗歌、舞蹈还没有分家,整个社会生活还在宗教的气氛里笼罩着。商周的时候独立的艺术出现了,主要用在宫廷里给王侯贵族们演出,不以盈利为目的,我想这大概应该属于事业。到了唐代,皇宫里的演出规模更大了,皇帝还专门成立了管理它的机构,演出的内容和样式皇帝也要参与意见。遇上唐玄宗这样的热心人,甚至自己还要参与演出和创作。这大概也应该是事业。不过,据记载,皇宫外,长安城里的坊间酒肆也有了来自西域的男男女女在跳让人眼晕的胡旋舞。渐渐地,唱歌跳舞也成了虾蟆陵一带歌楼伎馆的从业人员的必修课或上岗资格。这一点就连白居易的诗歌里也有透露,大概是不会错的。有了行业,产业基本上也就有了。但我们似乎还不愿意承认它就是文化产业。明眼人都知道,歌舞在这里是附属的。那么附属在什么上面呢?宽泛地说,附属在娱乐业上。这就清晰了,从一开始,文化产业就有着娱乐的属性。到了宋代,文化产业可以说进入了中国古代的第一个高峰。汴京城里勾栏瓦舍上百处,从业人员上万人,天天有演出,夜夜有笙歌。文化真正成了大众消费的对象。后面的事儿就更清楚了,产业从此一发而不可收,甚至还为我们的民族文化贡献出了戏曲、评弹、杂技、相声、版画、话本小说等等许多的财富。事业呢?事业一直也在发展,不过,它的舞台基本上是在王室贵族的家里。当然,过去的皇帝也不全是混蛋,在文化事业上也做了不少的好事。例如煌煌的二十四史;例如《诗经》、《乐府》;例如《永乐大典》、《康熙字典》、《四库全书》等等文化工程也都是在皇帝的支持下做的。这些文化事业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政府主导,积累创造,不以盈利为目的。至于后来出版社在这些项目上挣了钱,那是另一回事。
为什么这么简单且古已有之的事儿,现在变得复杂了呢?都知道,和我们实行过一段的计划经济体制有关。那时的理想是公有制,大家都是主人,只是社会分工不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成为供给。自然,文化艺术也是国家提供给人民的服务。于是,机构也就都成了事业单位。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开始改革,分开事业和产业自然也就成了改革话题中的应有之意。改革是政府倡导的,所以政府不自觉地就成了了主导。当然,还应该看到,事业单位现在也还都是国家的,所以,政府也就不能不管。管,就要搞清产业的关键。产业的关键不是要挣多少钱,而是提供了多少个就业机会,提供了就业,从业者挣钱消费,照章纳税,这就是对社会的贡献,当然也是为政府做了贡献。说到这儿,政府的事儿也就说清楚了。政府不是自己去办,而是给政策,允许办;是培育市场,少干预;是引导积极健康的文化消费,是依法进行行业管理。我看也就是这些,再多了可能就是添乱了。至于关乎民族发展、文化传承、社会进步、公民权益的文化事业也不要犹豫,更不要指它挣钱,拿在手上好好办,因为这是政府的责任。
告别戏校
——写在山西戏剧职业学院挂牌之时
作为毕业多年的学生看到母校的变化虽说和自己没有了多大的关系,但那高兴也是由衷的,何况还是升格易名变校为院呢?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本该说几句祝贺类的好话,但我心里却总不免有几分伤感和悲凉,那是因为,戏校,我的戏校将要永远地逝去了。就像老家的撤乡并镇,虽说还是那个地理方位,但写在信皮上的名称却变了样,让人顿生落寞之感。
我是上世纪的80年代初期进校的史论一班的学生。由于早年辍学,离开课堂已经有八、九年了。当我接到戏校的通知,走进学校大门时,心里的激动在20年之后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那时的戏校虽说是个中专,但她是全省艺术教育的老大,还是全国重点艺术教育中等学校。当时的学校办得也非常红火,不断有戏曲界的名人来讲课,不断有各地戏校、剧团的老师来进修,学校里还有专门为内蒙包头市培养的整整一个班次——表演八班。那情形有点梆子戏圣地的意思,在校园里能看到来自各地的“取经人”。当时的社会也不像后来那样把文凭学历看成水平本事的代名词,所以,尽管我们是所中专学校,也没觉得比山大低什么,更没有觉得有什么自卑感,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几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说过:“平民化是我们学校的精神特色,这里不是贵族子弟和官宦人家入住的地方,学生学的都是一门手艺或技艺,没有想经邦济世治天下,学那大本事的人也不来这儿。”所以大家学得都挺有劲儿,知道现在学的就是出去以后的饭碗。不像大学里的学生,哲学、文学、物理学的听上去就了不得,毕业以后却未必靠那个什么“学”吃饭。还必须说到的是我们的时代,那是一个建国以后思想最为解放,学术最为自由,被称为“新时期”和“新启蒙”的80年代!国内的新思潮新观点新作品层出不穷,国外的学术著作被大量翻译介绍,每个人的头脑被强烈地震荡和刺激着。我们整天如饥似渴囫囵吞枣似懂非懂地看着、听着、争论着。分管教学的是山东大学出身的程德俭校长,老先生知道自由之于文科学生的重要,所以对我们格外开恩。史论班特准周六晚上可以跳舞,每天晚自习可以到11点,早上不用出早操。于是,灯火通明的教室和其他班跑步声中的懒觉成了我们相当美好的回忆。毕业了,有些高等院校的学生“高者挂*<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分配的差异殊别天壤,而我们分配的工作都出乎想象的好,大都在省直文化部门。领导们也没有歧视反而极力提携,各种学术活动、艺术活动都鼓励去参加,所以,在很多场合,有人问:“哪儿毕业的?”我们都会自豪地说:“戏校。”戏校确实是我的自豪,她给了我机会,给了我知识,给了我工作和工作的能力,也给了我扎实苦干的人生态度。可是到了后来,我听说在有些部门和有些人的眼里,戏校似乎成了垃圾的代名词,极受鄙薄,单位里有了戏校毕业的人好像就成了耻辱,成了机构改革首先分流的对象。吓得戏校的毕业生也纷纷改换门庭,甚至学表演的也要到党校去换一张国际贸易专业的文凭。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人类进步的标志是不断地打破血缘、世袭、等级、门阀的过程,是追求平等、自由的过程,是崇尚实力,尊重实学,褒扬自强不息,鼓励终生学习的过程。怎么突然大学本科学历就成了唯一能说明问题的身份证了呢?对知识的尊重竟然结出了轻实学的怪胎,这也是时代的一个病症。说句玩笑话,亏了当年黄埔军校的学生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如果他们也都要到苏联“伏龙芝”或美国“西点”换文凭,中国革命可能现在也没法儿成功。世风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以鲁迅没有长篇的成绩和非“相关相近专业”的仙台医专文凭,以及获奖的情况,国家一级作家的职称怕是很难评上的。奈何?当然,这只是一点牢骚,可能现实生活中就根本不存在我听说的现象。我的意思是哪怕真的如此,我也还是以戏校为荣为傲的。那是个宽松自由,有高额助学金,不用交学费,白吃白住,发课本笔记本甚至夏季福利的穷人家的孩子上学的母校啊!
而今天,这一切连同山西省戏曲学校的名字一起都成为了历史。本来,我的文字还可以再凄凉一些,但我知道这是煞风景的事,更何况一盏小灯泡据说换成了大灯泡,应该是高兴的事儿。戏校不在了,这里成了山西戏剧职业学院。一个以教戏剧为职业的,或者一个培养戏剧行业从业人员的学校,较之戏校,外延更大了,级别更高了,内容更丰富了,当然要求也就更高了,任务也就更重了。我只希望,别把期望值定得太高了,别和人家清华、北大比,甚至也别和山大比,我们就是一个职业学院,让那些来这里的苦孩子出去有碗饭吃,让他们对自己的专业有持久的兴趣,对人生有乐观积极的态度。具体说就是把戏教好,把拉山西梆子的教好就行了。如果还有余力,排个戏,和今年一样拿个奖,出上两个名演员就更光荣了。要求别人首先要求自己,要求地位首先去强化自己的实力,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事,这就是对社会和文明的贡献。这只是我自己简单客气的想法,并不敢有什么要求。反正好了也是职业学院,不好了也是职业学院,和我们戏校没关系了。
告别戏校,其实根本告别不了。校门上的牌子换了,可我们毕业证上的校名却永远也换不了。以后别人问我是哪儿毕业的时,我还得说戏校。我确实不能说是戏剧职业学院,因为我怕人家说我攀高结贵,而且也不是事实。不过我还是愿意祝福它的明天并分享它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