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出国

王　鹰

甜甜终于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那目光依恋，难舍，还有点担忧。我泪水盈眶，艰难地扯出一丝笑纹，向女儿摆了摆手。甜甜猛地转过头，背着硕大的背包，拉起沉重的箱子，快步向前冲去。倾刻，一个俏丽挺拔的身影，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便消失在候机大厅的转弯处。我泪水长流，流过脸颊，淌过嘴角，砸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

我的女儿出国了，一个人上路远行了，要到万里遥遥的德意志去留学了。

我正做着一个与同学聚会的好梦时，床头的电话突然骤响，一下子就把正欢呼拥抱的同学重逢打碎了。我被惊醒，怔怔地抓起床头电话。

竟是女儿打来的！甜甜清脆的声音阵阵敲击着我的耳膜：妈妈，你在干吗？是看书还是写作？ 我清醒了，苦笑起来：甜甜，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凌晨两点半！你怎么还不睡？甜甜轻描淡写地说：我正陪柳叶背英文单词呢，她后天要考托福！停顿片刻，甜甜突然郑重地说：妈妈，我现在向你宣布一个重大决定：大四一毕业，我就出国读研！

我呆住了：出国？为什么出国？

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 ，努力镇定自己，语气放缓和说：甜甜，你在北京读研不好吗？为什么出国？ 我真想不通，女儿九九年入校，成绩优异，连年获一等奖学金，又是学生干部，数次被评为校系三好学生。女儿的那位班主任，才二十六岁，还面嫩得像朵花似的，却已是硕博连读的留校生了。工作安定不说，还分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又以最快的速度，用丘比特之箭射中一位厚道稳重的硕士郎君，就把远在黄土高坡的老爸老妈接到了繁华热闹的北京城里，一家子过起了新鲜体面的大都市生活。我很赞赏女儿的班主任，还这么年轻，就能把自己的人生设计得如此圆满！我就一个女儿，我希望甜甜也能将自己的人生设计得如同她的班主任那样完美。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面对这位年轻的班主任，我把对女儿的希望向她全盘托出，她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然后，用黑亮的眸子盯着我，很真诚地说：甜甜比我优秀，她各方面都好，保研应当没问题。

这句话给予我莫大的安慰。女儿一生平安顺利，前程似锦，这种希望，这种安慰，使我心情愉快青春焕发，让我生活正常一切顺利。

说来伤感，我属于被文革风暴摧残抛弃的那一代。少年时代，小学还没毕业，就被停课闹革命的狂风叽哩咕噜地卷出了学校大门。我好像饥饿的婴儿，没多吮吸知识的乳汁，便参加了红小兵艺术团，把毛主席的语录和诗词背得滚瓜烂熟，然后挤上奔跑的公共汽车，为无数乘客义务背诵和激情演唱。青年时代，我稀里糊涂进了工厂，先是备战备荒为人民，而后是抓革命促生产，直至“四人帮”垮台战火平息文革结束，我始终无缘再跨入学校大门，只能自己躲在阴暗的屋角，翻看从邻居家借来的几本当时谓之禁书的手抄本。每读到情爱的词句时，我的脸便忽地红了，青春的思绪就飘飘悠悠。但走出屋角，日子却永远是一种灰色：单调闭塞，甚至令人窒息！

我们这一代人，既被文革风暴摧残抛弃，又被封建思想长期禁锢，直到解放思想，开拓进取后，我们才尝试着将自己封闭的思想大门逐渐开启。这时，我的女儿降生了。尽管亮光一缕一缕地透进心扉，我的思想一点一点地松了绑，然而，当甜甜还在我怀里吮吸乳汁时，我根本就梦想不到，这个小小的女孩儿，二十年后，竟会跨出国门远渡重洋去他国留学！

当甜甜郑重地宣布：大四一毕业，我就出国读研后，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就像滚滚黄河水，正一泻千里奔腾向前时，突然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大转弯，立刻河流变形，浪花飞溅！面对女儿的重大决定，我无法接受，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为什么出国，你在北京读研不是很好吗？甜甜却不同情我，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啊？几年以后，你的女儿——一个洋博士站在你面前，你会有什么感觉？

甜甜把电话挂断，我的心沉了下去。

女儿要出国。

我被甜甜这个重大决定搞得吃睡不宁，坐卧不安，一切都混乱不堪。我很担忧，很烦恼，甚至还有点恐惧。先不说思想解放程度如何，单从感情上我就难以接受。我和丈夫也是半百的人了，就这一个独生女儿，自然是掌上明珠，疼爱有加。女儿从降生到上大学之前，从未离开过家，也从未离开过我们。即使在北京上学，我们也是天天热线不断。倘若两月见不到女儿，我或者丈夫，总有一人会急不可耐地星夜兼程赶到北京探望女儿。

记得那个深秋的黄昏，得知女儿突然患病住院，我当时就急得眼泪哗哗，即刻从单位直奔车站，挤上当晚进京的特快。

正在病床上输液的甜甜，猛看到我，眼睛一瞪多大：老妈，你怎么来了？我摸着她滚烫的额头说，你宿舍的小娜告诉我的。你感觉怎么样？甜甜长睫毛一抖，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老妈，知道不？我一病，就特想家，特想你和我老爸！

女儿娇弱，单纯，善良，犹如一支含苞欲放的鲜艳花朵，她是我的最爱，我的希望，我的寄托！

却不料，女儿竟毅然决定出国！在万里遥遥的陌生国度里，插进这支小小的花朵，我怎么能放心？在遥遥无期的拼博苦斗中，这支小小的花朵孤独柔弱，我如何能忍心？

不，不仅如此，我和丈夫属于工薪一族，而且还是黄土高原上一个贫困地区的工薪阶层。女儿要出国，当然需要雄厚的资金实力，可我和丈夫却不具备，这使我感到了沉重的压力！然而，我是甜甜的母亲，女儿既然是我的心尖子，她要出国，作为母亲，我能对她说：甜甜，咱家没钱，我供不起你吗？

不，不能！这话我说不出口。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所有的存款：仅有两万元。但甜甜说，她出国留学，第一年至少需要１０万元。

在一个雨夜里，我把头埋在被子里，听着雨珠劈啪敲打窗玻璃的声音，彻夜难眠。女儿要出国，不但彻底改变了我曾为她设计的那条平顺安稳的求学之路，而且女儿在自己走向风雨坎坷征程的同时，也将我们逼到了举债度日的艰难境地。

我该怎么办？

经过几轮紧张的热线交流，长途辩论，在女儿面前，我终于无可奈何地妥协了。甜甜决心已定。真没想到，小小的花朵竟如此坚硬。

甜甜的决心深深地激励着我，使我感到世界在变。青年人在变，女儿大胆投奔新生活的勇气，使我信心倍增，我决定竭尽全力支持女儿，成全女儿！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女儿在走向成熟。

两个月后，我凑齐了女儿出国需要的全部费用。

甜甜做出重大决定后，就很少给我打电话了。热线一少，我就慌了，只好主动给她打。但甜甜总是不在宿舍，到自习室复习了吧？也可能到校外上英语辅导班了吧？

总算等到女儿期末考试结束，总算熬到北京暑期来临，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女儿总算可以回家松松心了。却不料，甜甜突然打来电话：老妈，我暑假不回去了，在新东方报了名——要补习英语，备战ＧＲＥ！

我很不安，一颗心忽忽悠悠，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女儿离我很遥远，说不定哪天就会从我手里展翅高飞！

我再也坐不住了，匆匆登上北去的特快，星夜兼程向女儿奔去。

我站在新东方门前时，正是中午十二点，来自祖国各地的莘莘学子们如洪水般从教学楼里冲出来，涌向黑压压的自行车棚，奔向穿梭如流的公交车站，一股一股地流向首都的四面八方。

我背着一个大包，裹在湍急的人流和车队里，从新东方的大门口焦急地向里张望着。

只见无数张青春灿烂的面孔在眼前晃动，只感到无数辆自行车从身边急速流过，我被推搡着拥挤着，折腾出一身热汗，心里一下子绝望了：面对无数张青春灿烂的面孔和无数辆急速流过的自行车，我能找到女儿吗？这比大海捞针还要难！我失去了信心，被湍急的人流和车队推挤到路口的拐弯处。

刚出生时，女儿很小很丑，又红又皱的皮肤，细小无力的四肢，看上去很像个小猴子。我端祥着女儿，心里有些失望，想不通她怎么会是这个样？女儿不停地哭，我不敢碰她更不敢抱她。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女儿所有的要求和抗议就是哭了。我开始全心全意地哺育女儿。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小小的生命只有依靠我才能存活，女儿只有在我的怀里，才感到温暖安全，才能安然入睡，停止哭泣。

女儿逐渐地成长着变化着，从丑陋的小毛猴到胖嘟嘟的小女孩，再到扎着羊角辫的中学生，直至婷婷玉立的女大学生。女儿成了一部我百看不厌的好书，我阅读她的明天，品味她的昨天，探讨她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每一个惊奇。我一直自信能理解和把握女儿成长的发展轨迹。然而现在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女儿朝着一条陌生而艰险的道路迅猛疾跑，作为她的母亲，我只能跟着她卷进这个深不可测的漩涡中，结果是什么？不得而知！

涌动的人流车队渐渐稀少了，却仍不见女儿的身影。我等不住了，跳下台阶，拦住一位浓眉大眼的男学生问：小伙子，你是学英语的吧？男学生站住，很礼貌地回答：不，我学德语。我怔了一下：德语？那学英语的人多吗？男学生仔细看了我一眼：阿姨，你是外地的吧？你没听说过：新东方是中国留学生的起飞跑道呀！谁要出国留学，都得到这里接受考试培训！要不，根本没戏！你想啊，全国各地有多少人想出国？那学英语的人能不多吗？我心一颤，忙问：你知道学ＧＲＥ的有几个班吗？男学生笑了：阿姨，你在等人吧？学ＧＲＥ的多了，我也搞不清几个班？这么跟你说吧：这新东方教学楼有八层，每层八个班，每班一千人，每千人两小时，每两小时一轮，每天要进行四轮，你算吧，一天有多少人要在这里进出？我结巴起来：这……这么多人都能出国？男学生很奇怪地看我一眼，随即一摆手：做梦哪？！哦对了，你要有一百万，出国还比较容易。你要想得到奖学金，那可比登天还难，有千分之一就不错了！我的心沉了下去，一时无语。一辆公交车远远驶来，男学生同情地对我说：阿姨，你在这等人，我看难，趁早撤吧！言毕招招手，匆忙赶车去了。

我突然鼻子一酸，眼眶潮湿了。当年女儿考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如今女儿出国，简直是万马亿军过独木桥了！我的甜甜，你才二十岁，就混在这滚滚人流和车队里，向一个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又充满风险布满荆棘的陌生彼岸独自搏击冲刺！真惭愧，我们没有一百万，甜甜，你能冲在最前面，成为那难得的千分之一吗？

压在心底的忧虑，烦恼和恐惧又一次征服了我，我感到心跳腿软，快站不稳了。

再次向新东方放眼张望。却不料，这次女儿竟被我摄入视线。

甜甜背个大书包，跨出新东方的校门，正匆匆向拐弯处走来。正午的阳光像快活的小雪花在地面上晃动，女儿走得很快，雪白的短衫，墨绿的长裙，随风飘摆的披肩长发，看上去，女儿挺拔飘逸，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摘走了。

我跳下台阶，快步向女儿走去，连声呼喊：甜甜！女儿猛一惊，停住脚步，旋即向我飞奔过来，双手紧紧地搂抱住我，黑亮的眸子闪闪发亮，她惊叫着：老妈，是你？你怎么会找到新东方？

新东方的人流车队使我害怕了，我又一次向女儿发起进攻。餐厅吃饭，校园散步，商厦购物，自习室看书，不管在什么场合，我都寻找机会劝导女儿：甜甜，那么多人想出国，出国这么没把握，还是脚踏实地，像你班主任那样，先保研，再读博，最后留京，又体面又安稳，好不好？

女儿先是默然不语，而后长眉一蹙：老妈：现在什么年代了？二十一世纪，高科技时期，只有激烈竞争，哪有四平八稳的生活！又轻轻地叹口气：再说，四平八稳有什么好？当代大学生，谁不想追求刺激？刺激？这也许是女儿的一种追求吧？刺激的事情多了，新鲜的体验刺激，昂贵的礼物刺激，受他人的伤害刺激，出国留学当然也刺激。到了我这般年纪，不说久经沧桑，也算经风见雨了。我只求平顺安稳，再也经不起刺激了。然而事与愿违，我唯一的女儿，却强烈地追求一种刺激！

当我们争论刺激时，恰好路过学校游泳场，女儿提议进去看看，我点头同意。对于游泳，我自幼喜爱，这是我最熟悉的体育项目。看到一池碧绿的水，望着身着鲜艳泳装的女大学生在水中悠闲地穿梭，我紧绷的心弦逐渐松驰下来。

一位穿蓝白条泳装的女大学生轻盈地走到水边，纵身一跃，插向水中，溅起一堆细碎的浪花。女儿推我一把，指着浪花说：老妈，你喜欢冷水，还是喜欢温水？

冷水？温水？我没听明白，女儿看着我，很深沉地说：我喜欢冷水。

我突然明白了。冷水是精神的，也是刺激的，不管是谁，一旦扎入冷水，寒冷就会立即收紧了他。他首先得在精神上战胜自己。其次不能懒隋，也不能停止不前。在刺骨的冷水中，他得想象出一些伟大的念头来激励自己。比如坚持到底，必将取得最后胜利。再比如渡过难关，前面就是锦绣前程。冷水是独特的溶液，人置其中，可以铸造坚韧的毅力，造就坚强的意志。在冷水中忍耐，坚持和奋斗，不但能使身体逐渐适应舒服，也会使精神不断充实和愉悦。冷水真的好精神。但温水就不同了。在温水里游泳，不需要什么勇气，也不必不停地划动。温水里很舒服，只要静止地泡着就能享受。温水是温柔之乡，这就是平顺安稳的生活。在温水里泡着舒服着享受着，越来越没有进取的信心和离开的勇气，于是，他就懒隋了沉沦了，也就碌碌无为虚度时光。

女儿盯着我，很坚决地说：老妈，你就放开，让我到冷水里游一回，体验体验嘛！

女儿换上泳装，纵身一跳，扎入冷水中。她先是一抖，而后咬紧牙关，一下一下地用力向前划去。我心颤了一下，说心里话，我可不想让甜甜扎在冷水里受什么刺激！然而，女儿是倔强的。她既然选择了出国，就会义无反顾。她还太年轻，根本想不到在冷水中搏击，前面征途上会艰难无比，有暗礁，有险滩，甚至还有狂风暴雨！

女儿出水后，我无奈地说：甜甜，出国真不是闹着玩的，这池冷水可是冰冷无情深不见底呀！

女儿用手擦着脸上的水珠，不依不挠地说：老妈，你知道新东方精神吗？崇尚奋斗，信仰成功，拒绝失败！你就让我试试嘛，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从失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

我一时无语，看着女儿闪闪发光的眼睛，只得妥协：好吧，我支持你！

回到家，我眼前老是闪跳着新东方那铺天盖地的滚滚人流和川流不息的自行车队，数夜难以成寐，心神不定。但我毕竟是母亲，女儿敢于体验冷水刺激的滋味，我就得积极主动配合嘛。我开始认真考虑，甜甜出国还会遇到什么阻力和麻烦？还会有跨不过去的火焰山吗？细想想，女儿也许是我一生最大的付出了。当我近三十岁的生命开始干枯时，女儿突然降生了，她的欢笑和眼泪滋润着我的心田，我心甘情愿为她奉献为她牺牲为她死去活来。奉献与牺牲是每位母亲最动人的感情，这种感情在每位逐渐衰老的母亲体内滋育出一种精神，而这种精神又使每位母亲更为动人。如今，我的女儿正在风浪中启航，她将向神秘的彼岸飞驰，前面海面上礁石无数，浓雾遮天，她需要母爱需要依附需要力量，可我太软弱了，很没有办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给予女儿一种精神的支持。

从想出国到能出国，之间要遭遇数道屏障，甚至要经历风雨坎坷。大三下学期，女儿被挤进了快车道。要继续保持名次，三门必修，四门选修，期末考试必须门门优秀。每日课余后，甜甜还得乘五十分钟公交车跑到新东方听英文辅导，然后黑咕隆咚摸回学校，再钻进自习室，疯一样背大部头的英文单词，直至午夜凌晨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宿舍栽倒在床上。天天，月月，春去秋来，女儿吃不好，睡不安，人瘦了一圈。我忧心忡忡，在电话里劝：甜甜，时间有限，精力达不到，还是悠着点！甜甜倒是很乐观，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不就是体验一下炼狱的滋味吗？咬咬牙就熬过去了。老妈，你放心吧。

我放不下心，心里揪得疼。

最让我揪心的要算女儿考ＧＲＥ了。

当时我正在省城出差。已是深夜了，我正准备洗涮休息，却不料突然接到女儿的电话：老妈，明天考ＧＲＥ，我心慌得不行。我心一抖，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忙说：甜甜，别怕，别紧张。女儿却很怕，也很紧张：你知道不？考ＧＲＥ就这一次机会，这次考不好，下回也没戏！因为要取两次的平均分！我握话筒的手有点抖：甜甜，你的苦功下到了，天道酬勤，你会考好的！女儿却仍平静不下来：老妈，我怕！ＧＲＥ要考不好，我出国就没戏了！我努力镇定自己：甜甜，你别紧张，啊！放松，放松才能发挥得好，知道吗？

我一夜未眠。次日清晨，匆匆办完公事，便钻进宾馆房间，呆呆地坐在电话机前等女儿的消息。却又坐不住，就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转悠，心里空落落的，满眼都是女儿在考试：怎么看不懂？我仿佛看到甜甜急了，鼻尖上冒出细碎的汗珠，握着鼠标的手微微发抖。我猛停住步，竟叫了起来：别急，别急！甜甜，你好好审题，千万保持头脑清醒！同屋的旅客惊奇地盯着我，我却全然不顾，眼睛湿润了。

时光飞逝，我的心忽上忽下。我曾在女儿宿舍看过ＧＲＥ的模拟题。满纸没一个汉字，一片黑压压的英文字母，且是一堆刁钻古怪的高难专业题！我根本看不懂，更别说解答了，也真难为甜甜了。为迎战ＧＲＥ，她没黑没白地在炼狱里苦熬了上百天，吃睡不安，人瘦脱了形！有什么办法？中国大学生都雄心勃勃，都将视线聚焦海外，想出国的太多太多。不管哪个国家也不可能敞开国门，接纳所有想深造的中国学子吧？于是，就得参加考试，ＧＲＥ，托福，ＳＵＰ，雅思什么的。据说这些考试都是又刁又怪，极难过关。你不参加这类考试，不获取优异成绩，就无法迈出国门！

我不停地看表，时针转动得我心惊肉跳。甜甜，时间过半了，你的考题过半了吗？你千万别紧张，要稳住！我不断地为女儿加油，为女儿祝福。

还有半小时，女儿就要交卷了。我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从小学到中学，再到高中，直至大学，女儿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考试？尽管每次考试都牵动着我，但我心情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复杂。我盼望女儿考好，甜甜全身心投入付出了，应该有丰硕的回报和收获。我又怕女儿考好，甜甜ＧＲＥ如果顺利过关，她的命运就会发生重大转折，也许真的远渡重洋留学他国。

时间快到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甜甜，赶快检查一下，不要轻易涂改，要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哦对了，千万不能留下空白，就是猜也要猜个答案打上去！时针终于指向了十一时，我无力地坐在了床边。

女儿的电话打过来：老妈，２３００！我考了２３００！

甜甜成功了，ＧＲＥ满分２４００，她竟拿到２３００！

我一颗心落地，头却一阵晕弦。

ＧＲＥ拿到２３００后，甜甜又一鼓作气，昼夜苦战，拿下了托福。又是一个高分：６３０！这样，女儿对出国充满信心，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就像一匹奔跑的黑马，每天在校园里穿梭：听课，搞活动，迎接各种考试，每天都是超负荷运转。她还是被动地接我的电话，照样回答得简洁：我忙，很好，你放心！

女儿出国日趋明显，我只有默默地观望和等待。

真没想到，甜甜的女友柳叶出国竟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力！事情来得很突然，以至于柳叶根本没有想到。

柳叶的出国，应当说一切进展顺利。看看吧，柳叶ＧＲＥ２２００，托福６５０，报的天文，属偏冷专业，研究方向是恒星的轨道运行。据说出国专业越冷越容易出去，研究方向越偏越没人跟你争。特别是柳叶那三封推荐信，皆出自名教授之手。其中一位很牛，在国际天文领域占有一席之地，这位牛教授很欣赏柳叶，把推荐信写得既感人又诚恳。以这么多的硬件进攻美国，自然畅通无阻。很快，柳叶就收到了三所美国名校的录取通知，同时，柳叶还收到了这三所名校的全额奖学金。其中，一所每年给予的美金竟高达二万三！

柳叶已经拿到护照，就剩下签证了。签证一过，柳叶就要远渡重洋留学美国了！

甜甜望着柳叶，满眼羡慕：柳叶姐，你好运气！我都眼红了！要是我能像你这么顺利有多好！

柳叶笑着刮一下甜甜的鼻子：你ＧＲＥ２３００，托福６３０，分这么高，还愁没有牛校？好好干吧，姐姐在美国等着你！

万没想到，就在此时，骇人听闻的“九·一一”事件突然爆发，一场恐怖袭击，使数以千计的美国人民血流成河惨遭不幸。重创之后，美国将国门紧紧关闭。这样，柳叶赴美留学便不可避免地严重受阻！

在宿舍里，甜甜又一次目睹了柳叶的绝望。柳叶不吃不喝，披头散发，两眼红肿，双手紧捏着那条已被泪水浸透的毛巾，柳叶目光无神，茫然地平视前方，嘴里讷讷地说：已经两签了，都没过去。马上就要开学了，如果三签还过不去，一切就完了，我得到的这些录取通知和奖学金都会作废！明年干什么？找工作，没签约，考研？已经误了，我能干什么？整整一年哪，我还能出国吗？

看到柳叶的痛苦不堪，甜甜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出国竟会有这么多的不可测因素！柳叶出国原本一切顺利，当大功告成时，却突然爆发了这个“九·一一”恐怖事件，一下子就把柳叶的梦想打碎了！

甜甜真怕了，又想到自己出国，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意料不到的倒霉！柳叶哭了，甜甜也哭了。柳叶悲哀，甜甜也悲哀起来，但甜甜是来安慰柳叶的，所以甜甜在悲哀时，还是没忘掉自己的职责，她劝柳叶：柳叶姐，想开点，你三签一定会过关的！

柳叶三签能过关吗？甜甜不知道，她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境。

在美国Ｓ大学开学的前三天，柳叶终于三签过关。简直是个奇迹——柳叶签证时，天快黑了，那个签证官尽管很疲惫，但仍恪尽职守，他盯着柳叶的眼睛，认真地提出各类问题柳叶也盯着签证官的眼睛，流利地回答各类问题。目光相撞，竟然击出了火花！于是奇迹出现了：签证官没有过多挑剔，竟然慷慨地为柳叶开了绿灯。这真是柳叶的运气！柳叶从美国大使馆飞出来，两腿一软，竟坐在台阶上呜呜地哭了。

柳叶来不及做充分准备，也来不及向甜甜告别，就背包提箱，匆匆登上飞机，向大洋彼岸飞去。

柳叶飞走后，女儿开始变了，寡言少语，总是锁眉沉思默想。

大四下学期，女儿出国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坚冰。

出国就像黑幕上一缕灿烂的阳光，当你能触摸那缕阳光时，肯定需要付出一些代价，做出一定牺牲的，最终，女儿咬着牙把专业选定了，找到经济管理的一个分支，专攻应用数学。接下来，女儿就忙得没了黑白。事情多得做不完：上网咨询学校，索要各校招生简章，准备各种出国材料。又是大四下学期，还得迎接各种考试，对付各类活动，尽快敲定实习单位……没有任何帮手，一切都靠甜甜独立完成。女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她给我打电话时，竟有点语无伦次：老妈，我要累死了！我需要一台电脑！

是的，女儿太需要一台电脑了！每天深夜，甜甜才能忙完手头的事，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到学校计算机房，发疯地在网上搜寻全球的知名学校。女儿很清楚：多找一所学校，出国就多一分希望。你不耕耘播种，怎么会有奇迹出现？对于女儿来说，吃苦熬夜不怕，怕得是机房关门！学校严格规定，每晚２２时之前，所有学生必须离开机房！没有电脑，无处上网，这使甜甜感到力不从心。只得好言相求，总算从同学处借到一台笔记本，兴冲冲抱回来，正想大干一场时，却不料，同学电话跟来，你用完没？我该上网了。实在没奈何，女儿只得向我求助：老妈，我需要一台电脑！

我立刻把家里那台落伍的电脑给甜甜背到了北京。

在宿舍里，女儿窝在墙角，数小时坐在电脑前，全身弯成一只虾，不停地敲击着键盘。很多时候，泪水会悄悄盈眶。甜甜很怕，怕自己的愿望会突然破灭，怕一场辛苦会瞬间付之东流。写自我陈述时，女儿没有经验，不知如何构思，但手指依然不由自主地敲击着，把一串串漂亮的英文字母打到电脑荧屏上，夏夜酷热，房间狭小，六名女生挤得满满的，大家各行其事，看电视的，打电话的，聊闲话的，整理衣物的，躺在床上想男朋友的……各种噪音包围着甜甜，滚滚热浪淹没了甜甜。但女儿既不抱怨，也不懈怠，而是坚持着，忍耐着，直到查清各类学校，打完出国必备的所有材料。

让女儿深感为难的，还是那三封推荐信。按甜甜的意思，还是要找名教授，而且名气越大越好。但名教授却不好敲定。女儿就读的这个系，组建时间不长，资深教授寥寥无几。几番思谋后，女儿还是鼓起勇气找到了本系那位老教授，向他讲明自己的愿望和请求，却不料竟遭到拒绝。老教授拒绝得很委婉：我是学经济的，这封推荐信我不能写，写了也不见得好。你想出国深造，还是找搞同一专业的吧，好不好？

甜甜点头说好，心里却很难过，但又不能强求。往宿舍走时，她感到很狼狈，多希望有个坚强的臂膀，能让她依靠片刻啊，然而没有，甜甜只有自己挺住。

出师不利，只得另辟蹊径。女儿两条腿走路。定位本系，重新扫描，终于选定两位既了解自己又有一定影响的教授。对外开放，寻找机会，在一次数学建模大赛中，甜甜以出色的表演，被数学系那位资深教授一眼看中。由此，三封颇有份量的推荐信诞生了。

出国材料全部备齐，各种表格，各类材料，女儿认真看过修改之后，就满满地装了一大提包。已是十二月初了，这些材料必须得赶在圣诞节前寄出。没想到，由于过度疲劳，甜甜突然病倒了，高烧３９度，却浑身发冷，她裹在棉被里给我打电话：老妈，你快来，我顶不住了！

我火速赶到北京。

为了把出国做得完美无缺，女儿真是竭尽全力了，她对我说，出国是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必须慎重而认真地做好，不然，我将遗恨终身。

我动情地望着女儿，心里很感慨。如果甜甜在温水池游泳，她可以泡在水里，一动不动，也可以站在水中，跳舞玩耍，没有压力，不必费劲。可甜甜却跳进了冷水池，冷水的刺激，使她全身紧张，快速动作，飞速前进。她不能原地不动，不然就会坐以待毙！

甜甜在冷水里拼搏，逼得我也四处奔波，我一颗心高悬着，日夜关注着女儿的一切进展。

女儿病刚好，就和我一起行动起来，把一大包表格和材料分别装入各个牛皮信封里，然后在每个信封上写下了漂亮的英文地址。我们来到邮局，贴足邮票，把这些信全部寄出去了。望着柜台上那些即将发走的信，我的眼睛潮湿了，这些信能寄到吗？不会丢失吧？这可都是女儿的心血啊，千万别发生意外！我心里像装了一只兔子，跳得心神不安。

所幸的是，美国两所名校的录取通知很快就收到了，之后，德国Ｄ大学的通知也到了。捧着三张录取通知，女儿兴奋得泪水盈眶。

在北京公安局办理了护照手续后，女儿轻轻地松了口气，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同在宽阔的长安街上走，她热烈地说：老妈，我可能真要飞走了。却不料，我回家不久，一颗心还没落稳，一场从未有过的世纪疾病突然袭击了中国——非典就像恶魔，极其恐怖地占据了各个角落，一下子就把女儿想飞的愿望压死了！

病毒肆虐，疑似病倒急剧增加，死亡人数不断攀升，北京告急！全国告急！！

在感染的高峰期，北京高校全部紧锁校门，严密防守。无数学生被封闭在宿舍里，宿舍天天喷药，日日消毒。学生们都被禁锢在自己的床上，戴着大口罩，按时量体温。确有急事，在校园内走动后，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拧开水笼头，用清水哗哗地冲手洗脸，真有一种谈非色变，如临大敌的感觉。

女儿被封闭在宿舍内，开始遭受精神上的巨大折磨。出国一波三折，连闯数关，总算初见成效。拿到护照后，就可以选择学校并预约签证了。在这种关键时刻，甜甜需要借助东风呀！万没想到，命运开了一个大玩笑，不但没借得东风，罪恶的非典毒魔竟从天而降！这比本·拉登向美国扔下的那堆炸弹更为恐怖。当时柳叶再痛苦，总还能随意出入校园，到处告急求援吧？而女儿呢，却被彻底封闭，没有一点出入自由！甜甜就像一只被火烧烤的蚂蚁，昼夜烦燥不安！

每晚的疫情报告，成了女儿最关心的一件事。吃过晚饭，她就贴在电视机前，看得聚精会神。然而，全是阴天，病例居高不下，疫情日趋严重！女儿慌乱恐惧了，拿护照的日期到了，却不允许跨出校门一步。办理签证时间有限，但看不到晴天的一缕迹象，更让女儿害怕的是，美国因中国非典肆虐，又一次紧闭国门！欧盟各国都严办签证，航班也纷纷停飞！还能出国吗？女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我知道，命运终于露出它复杂狰狞的面目。在这种关键时刻，女儿需要坚强的后盾，我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和软弱，而应该更坚定信心。我必须和女儿一起坚持到底，也许会迎来黎明，出现奇迹。我强压住自己内心的不安，轻柔地说：甜甜，你别急！非典是暂时的，肯定会过去，你想出国，一直在努力，又付出了这么多，会有回报的！你得有信心，一定能够飞出去！告诉你，小娜也做出了努力，她应该保研。甜甜，你应该勇敢地朝你的目标奋进呀！说这话时，我热泪盈眶，女儿为出国已经竭尽全力了，万一飞不出去，真是无可奈何了。

然而，事已至此，又别无选择。

就像玻璃缸里的鲫鱼，没有活力地被封闭了整整三个月，非典疫情才逐渐出现转机：新增非典病例连续一周降至个位数，之后，又出现了零报告！

柳暗花明，女儿心中的忧愁与绝望逐渐化解，她重新振作起来，又向出国发起最后的冲刺。

戴着大口罩，冲过道道设防，女儿取回了护照。

德国Ｄ大学经过几轮紧张的筛选，奖学金终于敲定，甜甜榜上有名，成为她所在大学唯一的获得者。接着，签证预约成功，只剩下面见签证官了。

由于非典疫情尚未解除，在那个清冷的早晨，女儿在几位老师的陪护下，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德国大使馆。

我坐在电话机旁，又像女儿考ＧＲＥ那样，失神落魄地等电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走去，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想到女儿为出国经历的种种艰险，我不断地为她祝福：甜甜，稳住，但愿签证顺利！

女儿见到签证官时，表现得出乎意料地好：大方的举止，得体的谈吐，流利的英语和真诚的神态，这一切，终于征服了那位久经沙场的德国签证官。

短短一周，女儿的签证便顺利地寄到了北京。

美国签证延迟，加拿大奖学金未定，面对现实，女儿最终做出决定，放弃美国，不再等待，立即赴德读研。

此刻，离德国Ｄ大学开学只剩十二天了！

在毕业典礼的晚宴上，女儿破天荒地喝了一杯白酒，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回，她给我打电话：老妈，我好高兴，真得要飞走了！

我感慨万端，女儿终于跨越重重屏障，度过困境与绝望，拼尽全力跨出了国门。

在候机大厅里，我紧紧地握住女儿的手，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的泪水盈眶了，不敢开口说话，怕这轻轻的震颤，会使泪水喷涌而出。女儿感觉到了远行，也默默无语，很紧张地抓住我的手，一种离别之情在她眼里闪动着。此刻，母女血缘穿透了我们心间，尽管相对无语，但却心领神会。经过风雨坎坷，跨越道道屏障，我的女儿，二十岁的甜甜，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就要一个人出国留学了。

女儿终于松开我的手，背着背包，拉起衣箱，向候机大厅拐弯处走去，我泪眼模糊，望着女儿挺拔俏丽的身影，心头升腾起一种复杂的滋味。女儿幼小时，我盼望她快点长大，女儿要出国，我企盼她能够成功。如今，女儿长大了，就要留学德国，我却又怕她会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收拾行装，背起背包，离我远行。现在，女儿一个人走着，走向候机大厅的拐弯处，望着女儿负重孤独的背影，我想起了她最爱说的那句话：从失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甜甜，你是勇敢坚强的，我为你欣慰自豪，却又割舍不下。

女儿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拐弯处，我的泪水珠子般滚落下来。女儿幼时在我怀里，长大了在我心里。离家了在我梦中。从今以后，我会天天关注着德国这座陌生的城市，我会天天想着女儿在那儿干什么？我会高悬着一颗心，祝福那像谜一样遥远的地方，祝福我那远在他国的希望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