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
一
第一次见到巴特的时候,我正站在玛拉沁饭庄窗口。此时,我左手擎着咬了一半的雪糕,鼻尖冻得通红,龇牙咧嘴地向里面张望。宽大的玻璃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喷上我嘴里的一丝热气,才缓缓融化出一个圆圆的小洞,然后,我在洞里看到了那个临窗而坐的男人。
男人也正好奇地看我,接下来的一秒,他温和地笑了。年轻的男人笑起来相当好看,阔阔的嘴角,洁白的牙齿,红黑的脸膛,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叫巴特,只是认定笑起来这样温和的男人一定是个好人。
我回以十二分神往的笑,男人便向我招手,我猜他可能把我当成了童话故事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人家香味扑鼻的窗口做着一个又一个可怜的美梦。乐颠颠的跑到富丽堂皇的门口,穿着红色蒙古袍的服务生皱着眉头看我,我便跺着脚停在那,可怜兮兮地抖着肩膀。男人迈着大步走过来,他好高啊,有一米八五吧,真不好意思,我才一米五八。
“喂,赛白奴!我是巴特。”他热情地伸出手。“你也好。”我含糊地客气一句,把左手上的雪糕换到右手,伸出没戴手套的左手。他的手又宽又大,我的左手,真切地感觉有温暖的电流从掌心漫延至全身。泪珠子却掉在桌子上。
成吉思汗铁板烧!猪、牛、鸡、鱼、虾肉在铁板上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再佐以芝麻酱、辣椒、芥菜、葱、姜末、蒜泥、卤虾油,那滋味嘛,惹得我口水横流。 右手上的雪糕已开始淌下奶汁,我故作贪婪地舔上一小口。闲着的左手便伸到铁板的边缘,伏在那里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小馋猫。
“把雪糕让我尝尝。”巴特充满怜惜地说。“伊利四个圈。你们内蒙古的名牌。”刚刚拿在手里的时候,我曾惊喜它的美丽,薄薄的一层草莓,柔柔的粉色,咬上一口,浓浓的奶香在齿间久久弥漫。只是现在,已被我啃得像小狗的花脸,脏兮兮的分不出本色。
那个远在南方的男人会嘲笑我,说那叫狗剩,他还会看一眼家里那只叫小波的名贵小狗,胖胖的脸上浮上一丝不屑的表情。不淑女,没教养,我知道他心里会这样说,那个时候,我的心,就凉凉的。巴特毫不在意地大口大口吃下,我盯着他,看着我咬过的牙痕被他一点点填平,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多大?家不在这里?”巴特问我。“卖雪糕的老大娘说我十四。”我吐了吐舌头,嘻嘻地笑,又用左手钳出一片肉,实在不忍与他眼里的真诚对视,便加了一句:“其实,我都十八了。放寒假后,一个人跑出来玩,只是,钱没带够。”灵活的左手饥不择食地在铁板上翻动,嘴里便塞了满满的肉。吃到高兴处还抢下巴特杯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
巴特吃得很少,凝视着我脏乱的头发,微醉的脸庞,油腻腻的左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吃饱喝足,踉踉跄跄奔到门口,呼啸的北风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这个名叫呼和浩特的北方城市有着无法描述的寒冷,我站在寒风中就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绵羊。
巴特拍拍我的肩膀,我便乖乖地把左手缠在他的手上,像一只找到了窝的小鸟。我说,巴特,起风了,你给我这小叫花子找个住的地方吧。
二
阳光射进蒙古包内,我从暖暖的毛皮被里探出头,看镀了一层淡淡金色的墙上挂着奖状:巴特,本科生,鄂伦春族工程师。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后,工程师大人便端进来鲜香四溢的两个大碗。碗内的东西皮薄如蝉翼,晶莹透明,置于盘中团团如小饼。“这是‘烧美。青城的特产。”“烧美”,味道一定美!我舔着嘴唇又一次跃跃欲试地伸出左手,巴特急忙双手递上筷子,我无奈地说:“我的右手好久都没用过筷子了,可能都不会用了呢。这样吧,你喂给我吃。”巴特皱皱眉,夹起第一个“烧美”。
“巴特,我吃饱了,接下来你要陪着我去买雪糕。”来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喜欢在雪地里一边奔跑一边咬上一大口雪糕。异乡的大街上,我的嘴和脸冻得麻酥酥的,心里却被这彻骨的寒冷带来了莫名的快意。“我只想吃四个圈。”
一米五八的我跟在一米八五的巴特身后,无所顾忌地嚷着。那天也真怪,穿大街过小巷,二十多家店里都没有找到四个圈的雪糕,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大爷看着对巴特撅着嘴的我,不耐烦地说:“你家这孩子换种口味就不行吗?”巴特用手指着我,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他们讲的是蒙语,我没听懂,只看到他含着笑的眼里,有团热热的火在燃烧。当他忍住笑解释给我听的时候,我没有笑,在一个给她买雪糕的男人面前,每个女人,都会认为自己是个孩子。更何况,我只十八岁。
天快黑了,我莫名其妙地和巴特赌气,用没戴手套的左手团了雪球吃,吃到第四个,巴特冲我吼:“我们回家。”巴特把我重重地抛在床上,我仍在不依不饶地嚷着四个圈,四个圈。巴特的大手紧紧握着我已冻僵的左手,心疼地揉搓,“如果我没猜错,在最寒冷的冬天一心想吃雪糕的人是这个城市里最渴望温暖的人。”我无语,巴特接着说:“闭上眼睛。把右手给我。”我摇头,小心翼翼地把右手藏好。巴特一脸的凝重:“我怀疑你的右手得了重病。”我的脸浮上一抹诡异的笑容,伸出右手,缓缓摘下手套,灯下,颀长圆润的小手,在他的眼前招摇。
“一切正常吧?”我重新戴好手套,闭上眼,把冰凉的左手,放在他的手心。 他的食指,温柔地滑过我的掌心,慢慢地,画第一个圈。如大草原的风,温柔地亲吻嫩嫩的草地,小草们,开心地笑了。第二圈,那滑过的食指,像雨,淅淅沥沥的,绵软悠长。第三圈,是微雪初落吧,我真的感觉到了点点的凉。第四圈,重重的小小的一圈,直抵心口,我已分不清是风,是雨,还是雪。我喃喃地喊巴特,巴特。巴特说,我爱你。
我嘴里似喝了蜜,甜得张不开口,我的左手,不知所措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城市如男人,内蒙古,广袤无垠的草原造就了这个曾经万里驰骋,攻无不克的马背上的民族。这里的男人,不只彪悍,更是温柔。
三
爱情世界里从来都要有一个好对手,而这个好对手只需掌握对方的一个致命点。我不明白巴特从何而知,手心是我最敏感的地方。
清晨,巴特的唇轻轻地吻过我的手心,就去上班了。我懒懒地爬起来,穿好新买的棉服,去附近的小店里买雪糕。 我把粉色的雪糕放在阳光下,仔仔细细地看:第一圈是风,第二圈是雨,第三圈是雪,我没有问巴特,那第四圈是什么。我与他,只是艳遇一场。还有三天,我就要回南方去了。
骨子里,我离不开锦衣玉食的生活。在南方,那个叫唐风的男人白天会请我去喝早茶,中午去游泳,晚上在全市最高的旋转餐厅喝威士忌加冰,然后我还会闭上眼睛和他在烛光下跳舞。唐风是爸爸认定的人选,爸爸流着泪对我说,只有唐风,才能为我以后的生活打理一切,我可以任着性子去遥远的城市选雪糕,却不可能任着性子选一个我爱的人。
那一晚阴着天,我第一次到厨房,我试着做一种叫炒米的内蒙古食品,巴特曾经说最喜欢吃。七点,巴特推门进来, “今天给厂部的同事每人买了一支四个圈的雪糕,我自己吃了八支。”“啪”的一声,两只透明的玻璃碗从我的左手跌落。巴特奔进来,“我就说了,左手做什么都不方便。”我挥挥戴着手套的右手,无可奈何地对他惨笑。
巴特哑着声音说:“闭上眼睛,把手给我。”那一瞬间,我轰然沦陷。我已听不到,我已想不出,我的掌心,已沦落不为我所有,我的身体,由着他一点点地描画。第一圈是风,第二圈是雨,第三圈是雪……“巴特,我要回南方了。我只是南方的一只小燕子,偶然的一个冬天,走失了方向。然后,在你的蒙古包里,梳洗了羽毛。然后的然后,就要飞回去了。”巴特把雪糕一口口地喂给我,如一只恋子的老鸟。
我藏了太久太久的泪,纷纷落下来,滴在雪糕上,融化如水。深沉悠扬的马头琴声,我们以银碗盛酒,连干三碗。他醉了,我也醉了,我的掌心贴着他的掌心,忽然想,那第四个圈,想必是预示着离别。
四
南方,镜前的女子,很无奈。父亲的事业,都已交付给唐风。而我,只需每日身着华衣,看云淡风轻。 那日,他回来很晚,我已独自喝得醉意朦胧。我用颤抖的声音对他说:“用你的食指在我的手心画圈。”他怔了一下,我缓缓递上右手。他僵硬地画着,我喃喃地说,第一圈是风,第二圈是雨,第三圈是雪,我问唐风,你知道第四圈是什么吗?他看我。我笑着说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吃了一种叫四个圈的雪糕。
窗外,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正吟着一首古老的民谣: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田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是真的,我不是一次做过这样的梦,我梦到了手上有四个圈,鲜红的颜色,如朱砂。当我与唐风缠绵时,我的那只左手,便会在对面的瓶子里隐隐地疼。
草原上那个叫巴特的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患病的是我的左手,而不是右手。这只藏满他的体温的左手,如今已安祥地躺在有药水的精致瓶子里,摆放在最醒目的地方。那个嚷着让他买雪糕的小叫花子认识他时就已28岁了,一直生活在南方的城市。某一天,在地图上看到了呼和浩特这个名字,就想像它的粗犷和豪情,当晚登上了北上的列车。
没有任何缘由,或许,只是为了看一场雪,然后吃一支雪糕。我的左手,去内蒙古的前一天,确定患了恶性肿瘤,一个月后会被截去。和巴特在一起的28天,只是为了给它,留一点永久的怀念。静静的夜里,我的右手,便有刻骨铭心的寂寞,它是不是在想,其实,我真的不如那只左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