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首诗(十一首首)

2005-04-29 00:44:03牧等
台港文学选刊 2005年6期
关键词:手掌

杨 牧等

战 争

杨牧

战争在你灰暗的心中进行也已

经多年,桥梁和风车坍塌

一眼望去,胸怀少有

人踪,只见老山羊浅沙河边饮水

残柳为几枝新叶坚持一整个春天

蚂蚁窝反复搬演同样的

剧情,关于虚无

和实有,独鹰慢飞在暴风雨之前

战争在你灰暗的心中进行也已

经多年,辎重马队过境后竟然

不知去向,只听见偶发的

爆破随风传来,自远方——

自记忆的反面;珠玉交击

篦栉梳过黑发长长细致的声音

镜子照见屋檐下一再重复的歌词

他的眼色生死如蜉蝣

点评:

描述战争,不见得要布置弹片四射的场景,不见得要在火光中映照断垣残壁,或肚破肠流、头颅手脚齐飞;何况形而上的“战争”。

战争在此,自然更是一种隐喻,则镜子所映,是远离的红颜;而桥梁、风车、人踪、老山羊、蚂蚁窝、辎重马队等等,也都是符码,为一种荒凉残破的心境,搬演青春老去的剧情。

(焦桐)

五月的意象

李魁贤

到了五月的时候

找不到五月的踪迹

长久霪雨使大地痒极了

鸟声是晚春的未终曲

应和异化的狗吠

栀子花开了又谢

泥土还未吸收到香味

相思树沿路撒着

相思泪的小小黄花蕾

像是一幅蝴蝶拼图

打散后失望的零零落落

风摇撼着不想动的树枝

天很快又阴暗下来

雾浓得像尘封的历史

用望远镜只看到午后

拒绝阳光的围墙

看不到围墙后面的树林

树林后面的大屯山

山后面的天空

天空后面的五月踪迹

到了五月的时候

点评:

五月,自然有特殊的意涵。表面上,本诗旨在歌咏节气,带着抒情味,描述春夏之交的情景;实际上颇有政治意图,如“异化的狗吠”、“天很快又阴暗下来/雾浓得像尘封的历史”、“拒绝阳光的围墙”,竟是十分尖刻的批判了。

(焦桐)

我的手掌

苏绍连

我带着我的手掌离开了

走过街道,进入车站

我的手掌折叠在口袋里

火车载着我的手掌离开了

风景在车窗口不断地碎裂

化成粉末,剥落

我的手掌却还存在着

旅行在时间的旅行轨道上

消逝的记忆消逝得更遥远

就像荧幕关掉而熄灭成黑暗

看不见的一对手掌

上下扑动,不断地翱翔

要前往何处?我问着

在折叠的手掌中的一张车票

被剪票员剪了一个缺口、出口

我带着我的手掌离开了

走出车站,走过社区

有人注视我有人闪躲我

我摊开手掌给人们看

枯黄的两片叶子一样分裂崩解

手掌的轮廓依然存在

透明的生物攀爬,钻窜

在手掌上挖掘死亡的掌纹

没有人能解释它的意义

而我拿着我的手掌

像拿着飘扬在风中的两枝小旗子

没有人能解释它的意义了

要前往何处?我问着

手掌空虚,摇曳,坠落

离开了我的身体

点评:

以超现实手法演出的一首诗。“手掌”好像不是我的了,而是可拆卸可携带的物品。可能是想借着一次出走,找寻某种目标或解答,或只是问出困惑和疑虑之所在。如果把诗中的“手掌”两字换成两个空白的框框,或是换成“回忆”、“悲伤”、“过去”等字眼,整首诗所要表达的会不会不同?显然还是“手掌”两字最好,最切身,想像空间也最大。

这是苏绍连的高明之处,他让人读了后会重新审视、抚摸,或脱掉自己的手掌,也试图折叠它,放入口袋;带着它,开始一个旅程。说不准谁会走得比较远,说不定只得一直旅行下去,直到彼此为对方找到意义。诗的场景转换像“人”跟“手掌”在演对手戏,既悲且乐,戏剧化的趣味中有其内在的哲学命题。

(白灵)

蔓草中有塔

零雨

尖塔都老了

瘦楞的身世,苍凉的名字

野草攀到了脸的高度

又不停向上,找到更多空隙

宋代的栏杆,唐代的旋梯

怎么度过这个冬天

想必神祗早已回返天庭

紧握他们离去的衣衫

留在西方背光的角落

换上一件黑衣

从村子那头走到这头

青石板路也打了寒颤

黑暗中,向天伸出手臂

(——而攫回什么——)

车行渐远,愈回顾

愈显完整

点评:

虽也是写旅游中所见,但零雨这首《蔓草中有塔》却与一般的旅游诗不相类,没有发思古之幽情,而是以白描的文字,看似冷冷然,却有深意在。

全诗以两三行不等分为七节。从远处看到“塔尖都老了”开始,到“车行渐远,愈回顾/愈显完整”结束。完整地表现了远、近、远的空间感。同时也指出人们对事物的认知必当采取的距离,因为靠得愈近愈零碎。

虽说没有发思古之幽情,但对时间的推移仍有的感慨,目睹古塔为蔓草所侵,历代的修葺说明它未来的遭遇,遂有“怎么度过这个冬天”的喟叹。而且颇有欲挽回此种时间之浩劫的心意。且看“黑暗中,向天伸出手臂”真是徒唤奈何。

(商禽)

外面的风很冷

向明

踮脚

凝神

双手奋力排开

不要有一只脚

留在外面,历史的外面

外面的风很冷

不管左边是李、杜

李、杜过去是

陈子昂,是

陶、谢,是

屈子

不管右边是佛洛斯特

佛洛斯特过去是

叶芝,是里尔克

是但丁,是

荷马

一心一意踮脚凝神

双手排开,管它

衣衾不整,歪眼塌鼻

把自己塞进书架上的那一排

那一排中的

一本坐定

外面的风实在很冷

点评:

这首诗的空间很特别。作者竭力要挤进书架上的丛书之间,为自己找到一个定位,因为“外面的风实在很冷”。所谓“外面”,是指“历史的外面”。相对而言,“里面”就是“历史”了。既然外面太冷,里面应该是温暖的了。如此说来,历史对诗人温暖,而历史之外,也就是眼前的现实,却冷落了诗人。诗人进入历史后,显得光芒耀眼,但若住在隔壁,却是一个笑话。里尔克说,诗人就像天鹅,在岸上时步态蹒跚可笑,但一入水后就雍容高雅了。岸与水的对比,正如现实与历史之比。向明此诗说,诗人要为自己定位于历史,必须“踮脚凝神”:“踮脚”是提升自我,“凝神”是全心投入。必须如此,才成得了正果。

(余光中)

之后

简政珍

“你知道树枯老的感觉吗?”

这是父亲当年面对波涛的言辞

之后,岩石以千疮百孔

记录这场水陆交接的对话,担心

我患了提早到来的失忆症

我不曾忘记

树根增添了肥料后

聚集了各种尺寸的蚂蚁准备过节

那是大雨之后第一个放鞭炮的日子

我们卸下墙上父亲的遗照时

母亲患了关节炎的双脚

在皲裂的磁砖上滑倒

之后,我们透过裂开的墙面

观看倒错的星宿,漏雨的阁楼

收养了一些遗失窝巢的雀鸟

夜晚,他们制造我们啁啾的梦境

怯惧地面对我手电筒的亮光时

他们终于想到老树多年前的叮咛

之后,左邻右舍都拆掉房子

流浪狗多了一片觅食的空地

之后,空地召集了整个村子的苍蝇

之后,断层带上盖了一家大型孤儿院

老树枯死的那一年

广场上换了一面花色不同的旗帜

点评:

“树”是鸟的家,房子的依傍,我们呼吸氧气的来源,人类观看学习的对象。首段以人、树,与岩石三者互喻,下两段是昔年岁月的追思和感伤;房子成了树的代名词。末二段为结果之不可思议,及非必然性,诗内容跳接迅捷,娓娓道来,隐喻丰富,是人的,是房子的,是树的家族史,其间隐含了一切“之后”的共同特质。

(白灵)

天问

?筅钟顺文

风在风之上

在疯之上的

是哪团

疑云

缥缈在云在云之上

在晕之上的

是哪种

天候

雨在雨之上

在鱼之上的

是哪朵

睡莲

做梦在枕在枕之上

在阵之上的

是哪种

战法

打鼓在皮在皮之上

在疲之上

是哪类

赖种

点评:

疯是一团疑云,晕是一种天候,鱼是一朵睡莲,八阵图是一种战法,疲惫是另一类赖皮,这是钟顺文另类的“天问”。由字引字,想法生想法,必然作“字”自缚,无法解答,但乐趣已得。诗有时可以游戏,不必过于春秋大义,冠冕堂皇,若击钟之天问,但击之而已,不必多予附会。

(白灵)

断臂

侯吉谅

仿佛残缺的身体想念失去的手臂

走过熟悉的暗夜和小巷

围墙上树枝低垂

拂去我肩上的风尘

我和风,和雨,一起回家

家,像失去的手臂

不存在了

但还牢牢在肩膀上

觉得痛

点评:

在中生代诗人中,侯吉谅集多方面的才具于一身,除诗外,他擅长书法、水墨画、金石印章之雕刻,均有相当亮丽的成绩单。

近年来,他的诗创作量不多,每有新作发表,均有个人独特的观点,这首《断臂》即是最好的例证。初读,以为他是为残障人士绘像,实则他是感叹城市白领阶级终日忙忙碌碌,身心负荷极重,仿佛一个断臂人。短短九行,道尽上班族心灵的无助与疼痛,尤以末五句看似平淡,实则最为耐人寻索。诗的高度技巧就在这样一弹指间完成。

(张默)

强迫症患者

鸿鸿

我的头卡在马桶里

这样很好

全世界都不再烦我了

只剩那只吸了我血的蚊子

正在撞墙

出门应战那些微笑和问候前

我已耗尽最后的兵卒

不该把头伸进马桶但是我

不该把头伸进烤箱但是我

不该在时速107280公里的地球上

把头伸出窗外

但是我

更不该靠近

占了半个房间的那明晃晃的

没有温度的太阳

然后像蚊子一样爆炸

马桶是个安全的地方

点评:

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一直是我们无法到达、了解的神秘世界。这首诗里的“我”为了找寻安全庇护的地方,不断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把头卡在马桶里、把头伸进烤箱里、把头伸出“在时速107280公里的地球”的窗外。文中的“我”要找的显然是安全的地方,但连有阳光的房间都令他感觉“没有温度”,视出门为“应战”,心中之恐慌无以复加,否则怎么会做出“空间恐惧症”的怪异性动作?然而本诗要思索的会不会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本身可能的可畏和虚假,在某些时刻强迫施加于彼等脆弱灵魂的肉身上,令他们不得不以瓷制面罩似的马桶存放自己的头颅?本诗提供了另一个“强迫”读者思索的空间。

(白灵)

百姓

蔡逸君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这些年来你们还好吗?

往昔相遇,我们拙于言辞

彼此微笑,点头然后各自离开

你姓宋,我姓罗

我们一起逃过历史的劫难

你姓蔡,我姓朱

我们与争战的土地一起受伤

饥荒时你分给我惟一一个馒头

严冬的那个夜里我把皮袄披在你的

肩上

贾路娄危江童颜郭

数不尽的往事

你们好吗?我们多久不曾静静坐对

我们曾共饮一河甜甜之水

我们曾凝视繁星满布的天空

那些洁净的湿润的,一切还在吗?

我们打拚,赚钱营生养家】

我们携手又分手

我们曾经伤害善良的人

也被人伤害过

我们械斗,我们火并

徐离宇文长孙慕容

你曾杀伤我的父兄

我曾殴打你的子弟

我们互相做了许多坏事

但我们仍在一起

梅盛林刁钟徐邱骆

我们懂得原谅,懂得亲吻

不是为了共同的姓

而是我们拥有人类的名

温别庄晏柴瞿阎充

告诉你们的姐妹,告诉你们的弟兄

我们流了很多血,有时鲜红有时暗黑

我们洒下眼泪,是欣喜是悲切

我们有罪我们无罪,我们同在一起

而我准备牵你的手

你我同在一首诗里,一本书中

同在那一页薄薄却无尽延伸的百姓

生活

点评:

这个年代,国家认同、土地认同和民族认同成了许多人争执不下的焦点。蔡逸君《百姓》这首诗以姓氏问题试图“磨合”存于其间的若干隙缝。

此诗曾获二○○二年度(第二十四届)台湾联合报文学奖新诗评审奖。略近朗诵诗的形式,由浅渐深,以平和语句写出百家姓的繁复纠葛,也写出了民族和人民无尽的辛酸:不是悲苦地逃劫逃难、逃饥荒,逃异族侵略,也逃朝代更迭,要不就是大变动时相互扶持,但亦可能于持平时代纷扰内斗,做了许多坏事,最后百“姓”的任何姓氏无一消亡,大伙儿仍在一起,因讨生活而仍得牵手……视野宏广,企图心庞大,有别于书写将相帝王,写出了仅属于小民的卑微和强韧。

(白灵)

口述一座被遗忘的村庄

纪小样

我要用语言构筑

我所住的那个村子的白天

以整个夏季的发现当地基

干渴嗜甜的舌头为疆界——

我要把我白天的村子,盖在

北京最高的城墙上,还要让

罗马的路通到我赤裸的脚下……

当然,在实现这些以前,我必须

用一条发烫的北回归线

把我的亲戚友伴们圈起来;

包括那条生病的老水牛

蜷在屋檐上的白猫,还有我

养在生锈铁罐里吃着蕃薯叶的

一对蟋蟀。如果可以

我要用俚俗建篱笆,甚至用粗话

来种树,开出纠结壮大的绿色华盖

给这世界最后的夏日遮荫,一直

一直到冬天忘记我们的存在,一直

一直到我的唾沫想不出另外更好的

说法……

父亲微笑着抚摸我的头

“一支最短的蜡烛,可能比你懂得更

多!”

我不信,转头向爷爷求证

他只给我削瘦的背影,还有

风中苍老微弱的一句话

“是的,夜晚!

夜晚永远比我们所知道的阳光还长

……”

点评:

一座村庄消失了,被遗忘了,心目中的世界进入漫漫长夜,说话者胸中充满疼惜与愤懑,乃努力记忆,誓言“要用语言构筑”那村庄,“用俚俗建篱笆”,“用粗话来种树”,企图重构熟悉而美好的白天世界。

本诗意象奇诡,略带超现实况味。情感非常节制,几乎到冷静的地步了。

(焦桐)

(选自台湾《1999年诗选》、《2001年诗选》、《2002年诗选》 / 台湾诗学季刊杂志社)

·责编 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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