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少年传奇

2005-04-29 08:44
广州文艺 2005年8期
关键词:黄衣张大哥油印

柳 明

十八世纪英国著名的画家庚斯博罗画过一幅《蓝衣少年》。少年是五金商人的儿子,打扮成一个王子,“王子”面部神情显得拘谨。成画后半个世纪,在美国展出轰动一时。这之后,英国著名肖像画家劳伦斯画了一幅《红衣少年》。少年是伯爵的儿子,眉宇间情态俊逸。但他们有一共同点,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少年才有的纯真。

这里“画”一张《“黄衣”少年》。这种“黄衣”在今天已进入老年的中国人心目中,绝没有观赏“蓝衣”和“红衣”时的美感,而只会唤起永世难忘的伤痛。但这少年早熟面孔上刻着的种种痕迹,会令每一个欣赏的人肃然起敬。

初入虎穴

今天,设在香港的九龙油麻地普庆戏院后面加士居道北九龙裁判署,60多年前被日本宪兵队占领,为九龙地区宪兵本部。当时这个宪兵部统辖着九龙、新界各区,对这里的中国人来说,无疑是阎王殿。坚固的石阶,冰冷的大门,和门内隐隐闪现的刺刀的寒光,过往的中国人哪敢张望,都是低头匆匆而过。

这个宪兵部里,日本正式和补助的宪兵约有50多人;此外还有中国人宪查和汉奸、警探50多人;再加上男女杂役,共有一百二、三十人。

1942年夏,一个自报17岁,实际还没满15周岁,个头也就13岁的男孩,在他表哥引领下走进这个宪兵部。他圆鼓鼓的脸上,有个圆圆的鼻头,眼睛不大,乍看也没有什么光彩,只透着憨厚、老实。穿上宪兵部发的宽大的黄色衣服后,他显得更小。这身衣服,他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从来不去照镜子。他名叫黄文,人们都叫他乳名江仔。日本的宪兵和宪查们也这么唤他。他的工作是打扫上下办公室内外,空闲时常有人指使他干这干那。小个头江仔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没半年,他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

天刚亮,江仔轻轻下床。为不让有一点响声吵醒同屋的翻译,即使冬天也是踮着赤脚出房门。到水池那里掬起几捧水洗把脸,然后鸟一样飞到前楼办公室。从庶务课起,宪查课、行政课……挨间洒扫揩抹。这过程中,他明显是有偏心的,对警务课、特高课屋子里的每一处,特别是桌上堆着的特务们的日记,墙上挂着的值日记事黑板、电话记录本,还有装着碎片的字纸篓,都细心擦拭过。江仔把那些记有汉奸、特务们活动记录的本子擦拭后,很小心地将每本记录的新一页压着又一本的新一页,整齐地在原来的地方摆好。

江仔天天这么做,没一天间歇。

约半年后,原来的杂役头因病辞职,半大的孩子江仔升为杂役头,领导着五六个男女杂役。按理,过去他做的这些活,完全可以让他手下的人去做了,但他仍坚持自己做,不让别人插手。他有个很冠冕的理由:我熟悉,这事不能有一点差错。而事实是,在他成为杂役头后,了解办公室的情况比过去更方便了。

这差事看起来不费劲,但每天干完活后,他的脑袋胀得像只大鼓,周身也快散架了。回到后楼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一屁股坐下后,不是瞪着双眼痴愣愣发呆,就是马上闭起双眼……这时,才看到每一页、横竖交错的“敌情”在他大脑屏幕上复印出来。有些东西是看清也记住了,有些当时看清转身忘了,有的看不清也弄不懂,看清的、记住的是真的吗?是不是宪查为了交差胡编瞎造的?真的、假的,真真假假怎么分得清楚呢?晚上和张大哥见面讲什么呢?哪些又该缩写交给他呢?一想到写,江仔更紧张。因为他急于要把事情干得漂亮,可自己只读过两年书,为这,有时冬天他都急出一身汗,只是没哭过,他心里明白,一哭更糊涂。于是咬着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将有把握的在卷烟纸上写成米粒大的字……

张大哥是谁呢?他是东江纵队港九独立大队香港市区中队的游击队员,是江仔的单线联系人,也是江仔参加市区游击队的介绍人。

但江仔不是“打进”日本宪兵部的。他本是广州一个穷得丁当响的人家的孩子。父亲是个首饰匠人,贫穷使他颓废,常借酒消愁,他自己的肚子都混不圆,一家七张嘴几乎全扛在瘦弱的江仔母亲的肩上。母亲终日用手磨毛玻璃,10个指头每天都血糊糊的。江仔和姐姐,4岁的妹妹,天天制作女人搽脸的白粉和胭脂,做不到300个不能睡觉。他们3人几乎天天熬到深夜才爬上床。

母亲看到丈夫不争气,把希望全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于是攒了点钱,买了礼物托人把江仔送到香港他的姑姑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何况姑父只不过是个厨子,每月所得也仅够他一家糊口。于是11岁的江仔成了尖沙咀半岛酒店的Boy。

半岛酒店是当时香港最高级的酒店,出入的几乎都是外国人。有个年长美国人阿威,住在这个酒店,他是“远东”汽车公司总经理。他见矮小的江仔身穿一身绛色Boy服,头戴小圆帽,总是规规矩矩立在酒店大门口,像个能活动的大木偶,开门、关门,既可爱又可怜。他有时友好地捏捏江仔的脸蛋,有时慷慨地给几枚硬币,有时和江仔开玩笑:“你是不是从小人国里来的?哈!”渐渐他想帮助这个小Boy,问江仔:“愿意不愿意当汽车修理工?”

江仔当然愿意了!母亲送他上火车时,一再嘱咐他:到香港别贪清闲,要紧的是学到手艺,赚钱帮补家里生活。

阿威谎称江仔16岁,安排在他的“远东”汽车公司学习修理汽车,每月工资15元。

江仔母亲得知这消息,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容。可惜,还没笑出声,日本侵略者的飞机结群来滥炸广州城。一次,母亲带着小女儿乘船逃难回乡下,日本飞机追着这条木船袭击。母亲受到惊吓,不久辞世。妹妹一个月后也跟着去了。姐姐从此失去音信。

1941年底香港沦陷,“远东”汽车公司解散。

江仔无奈又寄人篱下。这时大米奇缺,吃饭更困难了。

江仔有个表哥,在宪兵部当杂役,每月薪水15斤大米。

表哥问江仔想不想干?

江仔想得到大米,但不愿伺候日本人。他回答:“我想报仇,去打日本鬼子!”

“你想报仇,也得长大一点啊,就你这么小,能干出大事来吗?现在里边正找人,你先跟我去,长大些,再去打日本鬼子,怎样?”

江仔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肚子饥肠辘辘,他从鼻孔里舒口气,算是答应了。他是怀着长大些去打日本鬼子的愿望走进日本宪兵部的。

进日本宪兵部没多久,江仔就表现出他不同寻常的一面。

一个年轻的中国女杂役,打扮妖冶,举止扭捏,常和日本人打情骂俏。

江仔看着,仿佛自己被日本人抽了一个耳光,羞恼、仇恨,脸上火烧火燎的,真想骂她几句,忍了很久,狠狠瞪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严肃地问她,“你知道不知道日本鬼子杀了多少我们中国人?!”

这件事被另一个杂役罗家妹妹看见了。她告诉了姐姐。姐姐是张大哥亲爱的朋友。

于是张大哥来到江仔身边……

……江仔终于把脑子里实实在在有价值的东西想好,并把极为重要的写在一小条薄纸上,卷成一支“烟”,装进日产的光牌香烟盒里。

茁壮成长

这天,江仔刚做完自己的事,听到有宪兵叫他。他赶紧躺下,跟着又一咕噜爬起来,揉着双眼开门,嘟囔着问:“什么事呀?”一见是个补助宪兵,马上一脸孩子气、笑嘻嘻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前后来回摆动几下,问,“糖的?”

补助宪兵点点头,用大手揉揉江仔浓密的头发,拍拍他的脸蛋,然后递给江仔两块钱“军票”(香港沦陷后日本发的货币为“军用手票”,简称“军票”)。

江仔抓着“军票”一转身跑了。在附近一个小杂货铺里,他用这两块军票买到了一包红片糖。返回宪兵部的时候,突然觉得这包糖十分沉重,拿着它再也没心情、没力气了……

……宪兵部后面的底层拘留所。在押的中国人一天只有不大的三个饭团,晚上睡在光光的水泥地上。严重缺乏营养和极度潮湿,加上肉体遭受的残酷折磨,一个个都濒于死亡边缘。为能活下去,他们的家属托看守所的补助宪兵给买点红片糖。但这些该死的看守人,不管拿到了中国“犯人”家属多少钱,每次只供给两块钱的红片糖,剩下的大部分钱都装进他们的腰包。这情况江仔全知道。他恨恨地骂了一句“真卑鄙!”常常把红片糖交给日本人时,他扭过脸,有意不看对方。因为他恨他们从中国同胞身上这么野蛮地刮钱。开始让他干这差事时,他装听不懂,摇头摇手,借口不去。他把这事向张大哥倾诉时,眼泪汪汪的。

张大哥听后,凝视着面前的这个极富正义感的男孩,喜爱地笑笑,然后耐心地开导:“江仔啊,你不能凭感情做事呀。你要学得乖巧一点,让日本人喜欢你,信任你,你才站得住脚。就买糖这事,不错,日本仔是刮了中国人的钱。可你不买,中国人照样挨刮。要是他们吃不到这些东西,身体顶不住了,不是更惨?凡事要想大处,不要只看小地方。懂吗?”江仔被张大哥说服了。但孩子就是孩子,有一次他有意捉弄日本人,买了一包粗盐,递给当班的日本人。

日本看守打开一看,气坏了,可他不敢发作,因为怕别的日本人知道,只得又求又哄,陪笑脸,说:“再去,这个的,糖的,明白?”

江仔这么做心里是有底的。这些日本人都很虚伪,个个看守都这样,表面都是假正经。当然他又跑了一趟。他想,不是为你日本人,是为中国人。江仔为了当好杂役头,实际为了不能公开的目的,他拼命地学日语。别看他肚子里墨水不多,脑子却十分灵敏,尤其语言天赋高。不到半年,能听能说不少日语,有日本俚语,也能凭说话人的眼神和面部表情领会到八九分。

江仔这一点让日本人很欢喜。有的宪兵夸奖他:“这孩子很聪明”。第一任队长米野忠生,是个典型的日本军人,中等个头,鼻梁上架副黑胶框眼镜,从来不苟言笑,他听到江仔说得挺有味道的日本话,也咧嘴笑了:“好的!好的!”

这里的日本人个个都是好色之徒。每天晚上,他们脱下军装,或换上西装,或穿件对襟唐装,大官们堂而皇之走出大门,宪兵悄悄从旁门溜出去,都是去找女人。

大门有印度警察把守。旁门的钥匙在江仔的手里。哪个日本人从旁门出进都逃不过江仔的眼睛。日本人彼此心照不宣,但对江仔,必须“交底”,为的是万一晚上发生什么事或上头有急事找,好马上回来应差。

江仔在听日本人“交底”时,总是垂下眼帘,什么也不说,只点点头。对这类事,他打心底厌恶,也有羞涩。但晚上真的有紧急情况,有资格坐车的他马上派车去接,有电话的立即拨打,没车也没电话的他则拔腿跑去找。在近900个夜晚里,九龙宪兵部的日本人,在“敌情”紧张情况下,竟没耽误过一次公事。所以这里的日本人都认为江仔是个听话、可靠的人。也当然对江仔就不加警惕。

宪兵部每周一次举行工作汇报会。在那间原先是英国人当审判厅的大堂里,一张比乒乓球台还宽大的长桌四周,坐着本部的各课课长和十几个九龙地区各派遣队队长。往往都是秘密会议,除与会者外,其他人不准进入。

江仔例外。他一趟趟从宪兵部对面的后勤部(原拔萃书院)提来茶水。与会的人吃饭也在这里。开饭时,他要把饭菜送过来。他走马灯似地进进出出。日本人对他一点不避讳,叽哩哇啦照讲。他这么地进进出出,自然也了解了一些情况。

江仔进了会议室后,当然不敢眼观六路,但他可以耳听八方。斟茶、送饭、抹台,一律是慢动作,他让日本人看到他是多么的小心、殷勤。每当这时,他的大脑就在快速运转、储存。虽然这种情况下他的日语显得不够用,加上又是断断续续,有些事的头尾常接不上茬,闹不清他们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极为重大的事他是能猜准眉目的。每当这时,他因为心里焦急,额头常淌下汗,两手也是汗,即使冬天,送一壶水出来,贴身的衣服也湿了。

小杂役头白天几乎没一刻钟停歇。有时他盼夜晚快来临。他可以找借口飞出去寻找他的快乐和光明。终于天色暗了下来。他把头发梳理得有模有样,拐到加士居道的横街上,或在普庆戏院附近的餐饮店,“巧遇”张大哥。江仔有时让张大哥吸他带的光牌香烟。递烟时常常得意地挤挤眼睛。张大哥有时会带给他一两本大部头小说,如《家》啦,《子夜》啦,等等。他们有时在街上悠闲散步。江仔感觉着就像是和亲人在一起,心里熨贴极了。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江仔都会巧妙地用他们之间的语言,把他脑子里“储存”的信息徐徐传递给张大哥。

有时江仔穿着他那身黄衣服出来。匆忙行路的中国人中,常会将狐疑、乃至怨愤的一瞥投向他身着的黄衣服上。

江仔对这一瞥十分敏感。有一次,他在挨了这“一瞥”之后,和张大哥走进附近的大华戏院。那天上映的是《支那之夜》。主演是满映女明星李香兰,她的妖艳和她的歌声,把座席上人的眼睛牢牢吸住。可江仔总觉得有很多人在看他这身黄衣服。他感到羞辱。他忸怩不安,他想逃出戏院。

张大哥很快理解了身边小老弟的心情,为此马上站起来,拉着江仔走出戏院。然后在灯光明亮的大庭广众之中,不仅把手搭在江仔的肩上,还有意把江仔紧紧拢在身边,谈笑风生。他的用心,使江仔很快恢复了常态。临分手时,张大哥格外叮嘱了几句:“任何时候,不能感情用事,不能因小失大。”

江仔听后,点点头:“我懂了,以后一定注意。”

江仔确实成长得很快,有勇有谋。1943年春,一位市区中队副,因大意被日本人逮捕。中队为防万一,立即通过张大哥要几个中队的战士撤退,江仔是其中之一。但要求他先利用他的身份护送两个战士通过市区与郊区的大浦渡卡。江仔用了一计,穿着他的黄衣服,和被护送的人坐在一辆小三轮货车上。到了渡卡,哨兵问:“干什么的?”他大声答:“新界派遣队搬东西!”这样分两次,把两个战士紧接着送回了安全地。后来因形势平静了,他就没撤退。

智勇双全

江仔是个抗日战士。但他是在特殊的环境里战斗。作为这种环境里的一个战士,不仅需要勇敢、机智,还要有相当的忍耐性,绝不可想当然,自以为是。而他毕竟还是个少年,有时急躁、莽撞,有时脑子里冒出些不切实际、他却认为是惊天动地的念头。这天,他在往会议室送茶水时,心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我要趁他们开会的时候,来个一锅端!他这念头是一天天积累起来的。每当在一些传单上看到某地某时我游击队一举歼灭了多少日寇,缴获了多少武器,他便周身热血沸腾。同时认为,自己这里是最有条件不过的了。他感到,现在自己这样做,小打小闹,很不过瘾。于是,这个想法慢慢在心里形成了——他要在大桌子下安个定时炸弹,待他们开会时,“轰——!”地一声,这帮狗崽子全完了!他为这想法激动得好几宿睡不踏实。他当然也想过,他会炸伤,或者牺牲。不怕,他渴望那悲壮的牺牲,值得!一条命,换了30多条,太值得了!也算为妈妈和妹妹报了仇。也不枉是个抗日战士。

谁知张大哥还没听完他的这个宏伟计划,就急忙说:“江仔,可不成啊,”他一改平日的轻声细语,气息有点急喘,“你,你,怎么想出这样的招数呀?!这怎么成!”他的两只大手使劲按住江仔的双肩,仿佛这孩子现在就要去冒险似的。他不是不理解江仔的心情,甚至还赞赏他有这分勇敢,心里还涌现出一分深深的怜爱,“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啊。”

江仔从张大哥简短有力的话,和他的神态中知道,他的计划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了不起,甚至根本不该做。开始他还有点想不通。他不情愿地跟着张大哥走进了一间咖啡馆。他们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

此时已是1944年初。中国抗日战场已进入反攻阶段。日本侵略者在不断受挫下恼羞成怒,更加凶残。这种情况下,潜在日本侵略者心脏的市区中队任务更重,每一个行动都不可大意。

张大哥把当时全国、华南、特别是港九及香港的形势对江仔做了简要分析后,强调说:“我们中队的任务主要是搞情报。宪兵部是个大来源呀。你每次给我的情报,中队都马上送大队部,大队很重视。传单上公布的战绩,就有你一份功劳啊。假若,你真的按你想的来那么一家伙,我们以后就再也难得到那些情报了。你想想,这损失可是太大太大了……”张大哥把奶茶往江仔跟前推推,“喝吧,你渴了。再要点什么?……再说,在那里开会的,也不一定都是最坏的,对不对?”

张大哥入情入理的话随着甜香的奶茶,缓缓流进江仔的胸膛,开始时的不服气,渐渐打心底认可了。

“以后,你可得小心再小心哪,一举一动都不能引起日本人怀疑。日本宪兵可不是傻子啊。……你要想办法让他们更相信你。这样就能得到更多的情报。”张大哥语重心长地反复开导江仔。最后,他说:“我相信你是个好战士。”这之后,江仔的心确实稳定了,一心想得到更多的情报。为这他绞尽脑汁。他终于有了一个目标。就是油印室。宪兵部特高课、警务课和各派遣队的重要情报多数汇集在这里。这里实在是得到情报的好地方。

负责油印室的是日本香港总督部派来的玉那霸荣作,一个肥胖的矮个子,脾气倒还随和,常和江仔说说笑笑。

江仔发现玉那霸白天爱睡觉。晚上除去找女人,还走私弄钱,油印室的任务常常完不成。有一次主管宪兵来野为这骂他。那一刻江仔正在旁边。后来,宪兵部从警备队叫来个补助宪兵帮忙。

怎么才能迈进油印室的门槛呢?江仔不知动了多少脑筋。终于让他等到了一个机会。

日本宪兵们的腰上都挂个火柴盒大小的小袋子,用彩线和金线编织。江仔从他们对小袋子珍贵的样子,猜出对他们是个宝物。他对这玩意早感兴趣了,不过他不敢问。他知道这些日本人的脾气,要是碰到要紧处,马上翻脸。

这天,油印室那个补助宪兵解皮带,没留心让那小袋子掉在地上。

江仔捡起来跑回宿舍,打开一看,原来里边是一小块木片。他想这大概就是中国的那种“符”。他装好赶忙往油印室跑。“你的袋子掉到地上了。我猜想里边一定是宝贝。”他也没叩门,推开进去,手托着小袋子,孩子气十足地问补助宪兵。

“大大的聪明!”补助宪兵接过小袋子,拍拍江仔的脸颊,然后告诉江仔,这是他参军时,他的父母从家乡神社里一根木头上刮下来的,它会保佑他平安无事。

“真好!”江仔满心真诚地说,之后,漫不经心地摆弄两下油印磙子。

补助宪兵并没阻止江仔。

江仔壮着胆子翻看已经印好的东西。

补助宪兵仍没阻止江仔。

从此,江仔便常到油印室去玩。后来,玉那霸在补助宪兵不来的时候,就喊江仔帮忙。

天热,小小的油印室闷得厉害。江仔要趁推出一张的短暂间隙看清印的内容,他十分紧张和着急,弄得他从头到脚都是汗。有时随手抹一把脸,他就成了个大花脸。

玉那霸看着江仔的模样,哈哈大笑,一身肥肉颤动不止。江仔也哈哈大笑。他的笑和玉那霸不同,他是为自己高兴呀。

江仔在宪兵部的地位日益稳固。他成为这里的大红人。别说中国宪查、男女杂役,连日本补助宪兵和警备队的人都巴结他。他们想依靠他,利用他,他们用不同的方式维护他,帮助他。时代风云把这个十五六岁的中国少年推到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人生高度。

有惊无险

1944年2月中旬,市区中队将一份盟军大败德意日法西斯的战报印成传单,在九龙和香港广为散发。

江仔得到传单后,眯起眼,抿着嘴,晃动着架起的一只腿,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要创造一个“奇迹”。

晚上,宪兵部的日本人找女人的,走私的,先后走了,剩下不多的扎在一起赌钱。中国宪查下班了。男女杂役回家了。大门口的印度警察木然地望着灯火宵禁中清冷的大街。宪兵部比白日更深幽、森严。

不久,一声轻轻的门响,大门东侧的旁门开了,一个小个子宪兵走出来。他在门外高高的石台上来回踱了几趟,然后迅速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纸,“唰唰唰”几下,一张贴在门边的墙上,一张贴上宪兵部的“告示牌”。贴完,压低帽檐,又从侧门进去了。

次日晨,许多领取渡航证的中国人,一字长蛇正拐到旁门的墙边,两张传单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队伍立即哗然,惊异、兴奋,渐渐议论纷纷,接着围成一团,里边有人大声呼号:“盟军打了大胜仗啦——!”

“哇——!”倏地,一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吼着跳过来,轰散围着的中国人。他瞥了一眼“告示牌”,像被火烧了一下,急忙跳开。

另一个日本宪兵急忙撕下墙上和“告示牌”上的传单。

这时的日本宪兵部,仿佛是个滚开的油锅突然撒了把盐,噼啪炸响了!反日的传单贴到日本宪兵部的“告示牌”上来啦!“告示牌”是宪兵部发号施令的地方。而现在,竟有人进来啦!这还得了吗?!立刻,宪兵部的几个高级主管聚集到会议室,研究两张传单的内容,分析可能的来源。

江仔提着大开水壶走进会议室。

庶务课课长长杉野突然从江仔身后攥住江仔空着的一只手。然后,一转身跨到江仔面前,抖着传单,问:“你的看过没有?”他嘴上这么问,凶光闪闪的眼睛像在说,“我看你还能跑吗?!”

江仔凑近传单,歪头凝神看了一会,摇摇头,“我的没看过。”

“真的?!”宪查课课长福岛茂也跨过来,用手把江仔的下巴扭向他。

“真的!”江仔有点急了,睁圆了眼睛,摆正了头,反问,“谁看见我看见了?”没人说话。

“好的。”杉野松开江仔的手。

然后,江仔完全没什么反应似地干他的事去了。

这同时,特高课、警务课屋里的电话“铃——!”地响成一片,报告的全是这里、那里发现了这同一传单。

下午,特高课课长大村对江仔说:“你的,不许再进油印室。明白?”

一周后,江仔在办公室里抹桌子,听两个宪兵小声嘀咕,意思是传单经过鉴定,纸和油与总督部发的相同。他们怀疑内部有人和游击队有联系……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宪兵部里的日本人和处于被压迫中的中国人都在沉闷中打发日子。

港九日本宪兵总部为振一振由于各战场连连败北而下降的士气,决定7月7日在港九、新界各区来次防御大搜捕。

江仔从一个宪查口中得知这消息后,心里急得如火焚烧,不知该怎样得到这份情报。

这段时间,江仔虽不敢进油印室了,可玉那霸忙不过来时,还偷偷叫江仔帮帮忙。

7月初,一个台风到来的前夕,天气闷热异常。玉那霸在油印室里,穿着背心,短裤衩还大口喘气。他见江仔在门外轻松又愉快地走过,便招招手,“喂,来,帮帮手的有!”还指指油印磙子。

江仔点点头。他想,要是追问,也不能怪我。他进了门后,就干起来。一张地图赫然出现在江仔眼前。什么?“敌情与行动分布图”?!啊,这不正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吗!他的心猛然“咚——”地一跳,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接着又仿佛停止不跳了。这图比蜘蛛网还密。哪记得住啊?……他心一横,就这么办了!他把试印的这张揉成一团,趁玉那霸转身点烟工夫,装进上衣口袋里。

全部印完了。江仔一身几乎湿透了。他脱下上衣,想到门外凉快凉快。刚出油印室,特高课课长大村走过来。

“江仔,上,上街的去。”大村一招手,走在前边。

江仔平时很讨厌大村,可不敢不服从,乖乖地跟着。

大村又转过身,让江仔去他的宿舍“拔萃书院”取相机。他见江仔抓着自己的上衣,让他放下,说,“快快的有——!”

江仔顺手把上衣丢在一张长椅上。他跑了几步,回头看了看他的上衣。当他把大村相机取来后,大村不见了,他的上衣也不见了。

立即有人来传他,说大村叫他到办公室去。

江仔一进特高课的办公室,就觉得气氛不对头。

“你的去哪里了?拿了什么的干活?!”大村铁着脸,忽地站起来。

“我哪里也没去,什么也没拿呀。”江仔心里已经明白了,但他也神态很镇定。

“八格!”大村大吼一声,冲到江仔面前,“啪啪啪”连连抽了江仔几记耳光,最后一记,把江仔从屋这头打到那头。不是一张椅子挡住,江仔的头非撞到墙上不可。“你的去了哪里?去哪里的干活?”大村又追到江仔跟前,叉着腰问。

江仔站好直起腰,也满脸怒气:“告诉你,我哪也没去!什么也没拿!”

大村向外一招手。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江仔。四个人一起到江仔宿舍搜查。翻了一个多钟头,什么也没搜出来。又把江仔带到特高课办公室。

“啪!”地一声,大村把从抽屉里拿出的一张纸拍到桌子上:“这是什么的干活?!说!”

这张揉皱了又展平的纸就是江仔上衣口袋里的地图。

“这个的,屙屎的干活。”江仔噘着嘴,瞥了一眼桌上的地图。

“说谎的,大大的说谎!”大村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江仔跟前。

“就是屙屎的干活。”江仔眨了下眼,仿佛不明白,大村他干吗为这么一张用来擦屁股的纸发这么大的火。

“屙屎的,用白的纸,你的为什么用图的纸?”

“我怎么敢用白纸?以前,我用白纸,玉那霸说不能用白纸要用印坏的纸,白纸太缺,大大浪费。现在我用废纸,你又打我。你们屙屎用卫生纸,我们没有。我也要屙屎呀。”江仔的语气里充满孩子的委屈,可他心里,只有恨。

大村仍不信。“喂,拉去的灌水!”

一旁的两个人三下两下把江仔绑在门外一个梯子上,放倒在地。三步外,自来水龙头“哗哗”拧开了。

江仔使劲闭上嘴,听着“哗哗”的水声,想灌水我也不会说,反正屙屎要擦屁股,妈的,豁出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大村让人把江仔松开,把他赶到大厅的一个角落,命令他:“蹲下,不许走开,不许和任何人说话。禁闭的有!”

这一夜江仔就这么蹲着度过的。黑暗中,他不止一次怨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怎么不把图纸装进裤袋里呢……他发誓:要记住这个教训。

第二天早晨,警务课课长掘江搏见给他送早餐的不是江仔,是另一个杂役,问江仔哪去了?那杂役说江仔还在大堂里呢。掘江搏到了大堂,把江仔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江仔天真地以为掘江搏会帮助自己,因为他的老婆从日本来,他把她伺候得十分满意。

掘江搏神情确实不那么凶狠,说话的口气也较缓和:“我想一定是有人让你拿的。拿过几次呀?你说出来,没你的事的。你不说,我想帮你也没办法。”

江仔一听,马上明白:“掘江搏是想诱惑我。硬的我都不怕,还怕软的?不就是一死吗?”江仔一个字都没吐,心想,“你这套不灵。”

结果掘江搏又让江仔回到大堂去:“你的好好想想。”

江仔回到大堂蹲了一个多钟头后,庶务衫野过来叫他。

江仔以为又要审问他,咬了咬牙,站起来。后来听说要他去准备当日派遣队队长会议的午饭。他又蹲了下来:“我不能出去的。”

“你要听话的,先去准备午饭,快快的去。你的事,以后再说。”

后来因为没发现江仔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的事”不了了之了。宪兵们对江仔还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可江仔心里依然愤懑难平。

一个多月后,衫野正在喝茶,江仔走过来。衫野指指自己的茶杯,又指指江仔的头发:“我的茶,有你的头油味道,是你的油掉到我的茶里的。”然后说了一通,他们都是光头,而江仔总把头发梳得光光的,香香的,好多次让他剃成光头,他不听,等等。说着说着站起来,抓起一旁桌上的剪刀,一个箭步,趁江仔没任何思想准备,按下江仔的头,“咔嚓咔嚓”几剪子,把江仔头顶的头发剪下一大把。剪完,歇斯底里地大笑。

这让江仔太恼火了!他—跳老高,心里连连骂着“八格,八格!”也没办法,因为他们几乎都是光头,这事哪会有人同情他呢?他好心疼自己的头发呀,弄成这样,不知该怎么才好?剃光了?绝不!他由恨光脑袋的日本宪兵到恨光脑袋。不剃吧,这脑袋像什么玩意呢?思来想去,买了一只白软帽顶在头上。

这天晚上,江仔在茂林街又“巧遇”张大哥。

“我不干了,坚决不干了!”江仔冲口对张大哥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你瞧瞧,把我的头发剪成这样……”他一把抓下帽子。

“哟!就为这头发呀。”张大哥笑了。

“……也不全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该回部队打日本鬼子了。”

张大哥双手扳过江仔的肩,非常真诚地说,“这样吧,我也剪了头发,我们都剪得短短的,天这么热,也凉快。等天凉了,头发又长起来了。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去理发店吧。”

“也没必要。”江仔羞赧地笑了。然后,他凭记忆讲了那张地图……

重归虎穴

江仔后来虽没再要求回部队,但他心里一直盼望着。

时光在紧张中过得飞快。秋天来了。

一天傍晚,张大哥约他出来。

江仔换上自己的唐装,来到约定的地点。

张大哥握着江仔的手,轻声说:“江仔,现在通知你,马上去部队。”

“真的?”

“真的。因为有人出事了,这人知道宪兵部有我们的人,怕有什么万一,你马上走。沙田那里有一条柴船,上去后什么也别问,到时会有人叫你下船的。”

江仔立即奔向沙田码头。天已完全黑了。湾里渔火点点。一个中年渔家妇女从低矮的棚里出来,和江仔对了话后,把他安顿在船舱底睡下。

当有人喊醒他时,船已到了西贡槟榔湾了。

他被一个妇人带到市区游击中队队部。刚坐下,有人给他端来一大碗刚煮熟的热饭,还有一大块香喷喷的咸鱼。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么香的饭菜,他多久没吃过了。他吃着,觉着这饭就像是妈妈煮的。吃着吃着,鼻子一酸,泪水涌到喉咙口。不过很快,他高兴起来:“我终于回来了。”他想。

饭后,又有个妇女把他领到一间简陋的屋子里休息。

“我不累,让我做点什么事吧。”江仔说。

这个妇女笑了:“你真是个好同志。休息一会吧,等下,中队长方兰和你谈话呢。”

“方兰?”江仔怎么也想不到要见到方兰呀!他在油印室里的油印纸上,不知见过多少次“方姑”(日本人管方兰叫方姑)这名字。他们开会时说“方姑”,双手开枪,枪法百发百中。说她高大威猛,比日本人起码高半个头。说她身有魔法,会隐身术。在江仔印象里,“方姑”简直像武侠小说里能上天入地的神人。他正回忆日本人议论的“方姑”时候,门口外天井里,出现了一个二十三四岁、身材苗条、模样文静的女教师模样的人,她的声音也细嫩,但语气中有种不容置疑的果敢、坚定。她和天井里的同志说完几句后,快步迈进江仔的屋里。她热情伸出手:“你是江仔,我们的好同志。我是方兰。”然后双目充满欢喜地望着江仔。

江仔“腾”地站起来!她就是“方姑”啊?面前的“方姑”和他脑子里的一时对不上号啊。他愣了一会,不知该说什么好,便说:“我做得还不好。”

“哪里,你这么年轻,很不简单了。”方兰让江仔坐下来,她则微笑着坐在他对面,“你今晚坐草船回去吧。我们得到消息,那边已安全了。”

“嗯?这就回去?”江仔看着方兰摇了摇头。

方兰看出江仔的心思,很动感情地说:“我们知道你在那里受了很多苦,也盼有一天你回来和我们在—起。可现在不成。现在需要你在那里。你若回来,就再也插不进去人了。”说完,她的眼神里充满着期望和信任。

“……好,我今晚回去。”江仔像个战士那样站得笔直地回答。

“出来一晚一天,回去有问题吧?”方兰关切地问。

“有,……我能找到理由,说我休息。我已经好几个月没休息过了。”

“他们能相信吗?”方兰还不放心。

“我想法让他们相信吧。”江仔说得很有把握。

“还交给你一个任务,护送一个女交通员,你看……”方兰又说.

“一定完成任务。”江仔答得很干脆。

次日清晨,江仔与那位女交通员一起回到沙田码头。上岸后,与她一起过了日本大浦道关卡,直把她送到市区,自己才回宪兵部。一进大门,他就先发制人,问一个男杂役:“怎么样?昨天我休息一天,没什么事吧?”

“噢,你休息呀,庶务课长找你两次呢。

“哎,我不是关照你了吗?”

“啊?……噢——。”

从此之后,直到日本投降,江仔在日本宪兵部因为更受信任,干得也更漂亮。日本投降前夕,九龙发电厂要把一批枪支、炸药送回部队。中队要江仔把这批东西押送到九龙红磡海边指定地点。江仔选在天亮前,坐在三轮车的两个大麻袋上出发了。他知道路经一个卡子会遭遇“自警团”(协助警察部门的狗腿子),为此他认真地“武装”了自己。三轮车渐渐驶近这个卡子。前方冒出两个拿长、短棍子的人,这时江仔把对襟的上衣扣子全解开,有意亮出张大哥给他的、别在他腰上的“金钱牌”三号左轮。天刚亮。两个“自警团”迎面走过来,看见这支三号左轮,转身走了。这批弹药就这样顺利地交接了。

其实,这支三号左轮里边没子弹。江仔还是到了红磡才补充了子弹的。为此他一路走回来的时候,心里真是无比畅快。

后记:当年这位战斗在日本宪兵部里的江仔,在解放战争中又与他的战友们出生入死,终于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60多年后的今天,当年的“江仔”,如今名为郑斌的老人,虽年届78岁,但对当年的战斗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忆十分清晰,回首往事仍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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