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车师傅老于

2005-04-29 08:24马恒建
青年作家 2005年8期
关键词:学车众人车祸

马恒建

当今的驾校,比烟摊儿还多,一旦误入蚀了财还免不了灾。见我为此颇为踌躇,一位朋友便向我推荐某驾校的一位于师傅。

于师约50出头,身材精瘦,面容黧黑,嗓门粗哑,绷起一张脸,不容旁人置喙侃侃而谈。当得知我的职业后,他讥讽道:“曾经有一教授,学车总是蛇行,却责怪汽车设计不周,应该在方向盘下装一块玻璃才看得见车轮的偏转度嘛……”面对这个老江湖,我哭笑不得,不祥之感也油然而生,但学费已过手,身不由己了。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这天上午,于师驾车载着我们一行出了二环路,我的心也在北京吉普的颠簸中忐忑不安起来……“嘎吱”一声,汽车停了,朝窗外看,路旁是一家翠竹环绕的茶园。于师招呼众人租了桌椅,沏茶落座后,点上一支烟缓缓道:“今天,大家为学车走到一起来了,但各人的目的不同,我心头明白。因此,各种需要我都尽量满足,市场经济嘛。我这儿创造过学一天就拿到驾照的纪录;要学得老婆娃儿坐在你车上心头踏实,我老于也有这个本事。”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表态。片刻,我来了个实话实说:“开车和混文凭是两码事,关系身家性命,岂能自欺欺人?”话音刚落,众人也争先恐后发誓赌咒表了决心。于师见状,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睨视了一圈附近搓得稀里哗啦的麻将客,正色道:“关于别人学车的精彩龙门阵,想来你们早已听到不少。因此,今天我们必须约法三章。第一,学车期间不打麻将;第二,风景名胜统统不去;第三,每次学半天,回家各吃各。”众人先是诧异,继而齐声叫好。于师颔首挥手:“上课!”

众人用千斤顶架起了汽车头部后,便开始学习各种仪表开关的功用以及掰冷排档、转空盘子。“停!”忽听于师一声断喝,手指一名心不在焉的年轻学员道,“来,你把这些仪表开关的用途给大家复述一遍。”这学员浑身一颤,连猜带估也不能答对三分之一。“这相当于小学课程,一二三都数不清楚,这么笨嗦?脑壳要长醒,再来!”于师劈头盖脸一通呵斥,令本已燥热难耐的众人个个汗流如注。其实,这第一堂的内容也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学起来同样兴味索然,而更为不安的是,如此待遇今后会不会在我身上发生?于师似乎猜透了众人心思,面无表情地盯着众人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小题大做,是不是在混时间?这些仪表未必是摆设嗦?它们显示着温度、供油及电压等车况,一旦温度异常油路不畅,轻则伤车重则人亡。”说完,他似乎还不过瘾,又骂骂咧咧道:“哪个想去找死,哪个就去打瞌睡!”一番话,吓得众人直咋舌。接下来练习掰冷排档、转空盘子,都再也不敢懈怠。不觉间,半天已过,回家各吃各,均无二话。

第二天,我们在尚未通车的三环路学习起步、停车。见众人规规矩矩,于师似乎也不那么脸青面黑了。他用脚轻快地踩了几下油门,发动机发出舒缓而富有韵律的声音。“油门是不是用脚去踩?”于师用狡黠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是!”众口一词。“错!”于师正儿八经道,“这油门,是用脚去抚摩,并且各人要试着用自己脚掌最敏感的部位去抚摩,比如,多数脚掌右上方接近尾趾处便是。这样,才能准确地用油门来控制速度!”众人轮番实习,不由信然。接下来是练习换档。于师漫不经心地问:“这排档,是不是用手去掰?”众人不再上套,闭嘴恭候他指教。岂知于师并不作答,悠然点上了一支烟……我按捺不住,自作聪明:“是换排档嘛。”于师忽地吐出一口浓浓烟雾,盯着我厉声道:“你不要给我偷换概念。即便如此,规范的说法也叫调整排档!”见众人确实心无旁骛,他才慢慢道来:“调整排档,务求准确、轻快、优雅。向后,是用手指轻拨,有如弹钢琴;向前,用掌心送,有如太极推手。”见众人越学越认真,他也渐渐进入境界,又用富有诗意的语言讲解抬离合的要领;先要迅速找到接触点,然后匀速平稳释放,要控制得来如朝阳在脚下冉冉升起……下车休息片刻后,出现了一桩与于师身份不合的小插曲,只见他钻进车门那一瞬间,忽然惊呼:“糟了,我被卡住了!”众人一愣,见他双腿打着闪闪撅着屁股在车沿上进退两难,不禁哄然大笑。此时,于师跳下车,又是一脸严肃:“你们晓得笑嗦,开得来车上不来车的人有的是。”原来,这上车要先将右脚跨上去(以左边上车为例),顺势将屁股挪到座椅上;若先上左脚就会弄来绞起,其状便如狗熊钻洞,丑态百出。

刚才那一幕喜剧,固然令人轻松了一阵,但接下来的课程真的令人恼火。我习惯靠着椅背操作,数次遭于师呵斥:“你怕不怕长痱子?你是不是营养不良?再靠,谨防我在椅背上抹黄油!”有时见我实在难堪,他会晓之以理:“开个车,阴死倒阳的,让外国人说中国人都是软骨头是不是?”对这些,我没有特别在意,话丑理端嘛。不过,当我的离合与油门配合不协调,汽车总是熄火或作青蛙跳时,他的踏谑却有些令人恼怒了:“枉自你自称乒乓球打得好,结果呢,肢体协调能力差得很;你还说你爱写文章,写文章讲求文字组合,结果你连这两样东西都组合不好,咋个说喃?”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他说得振振有词,弄得我脸色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好在他骂舍得骂,也舍得教。正负相抵,学员的心态基本能保持平衡。因此,当他主动向我提出,拿半天时间给我开单份时,我受宠若惊,欣然答应。

借这次开单份之机,我和于师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于师的祖上曾是晚清要员,祖父为国民党文职军官。因此,“文革”期间他初中毕业后便被视为“狗崽子”逐回农村。改革开放之初,他多次经商,均因性情刚烈耿介,一次次发财的机会都与他擦肩而过。同时,我也了解到了这个行当一些内幕。由于驾校林立,竞争激烈利润已十分微薄。因此,教练员便在两方面增收节支:一是剐,车子三天两头朝好耍的地方开,吃喝玩乐的消费,均由学员承担;二是省,能省掉的课程尽量省。不可思议的是,竟滋生了一批只学车不考试的老“留级生”。这些人以学车为名,实则与同窗聚赌,迎来送往,乐此不疲,学完就散,没有后患。

这次开单份后,我再没有讨到特殊待遇,他仍然固执地偏爱优秀学生,并巧妙地把这种偏爱融入教学之中。

一次,我们学习半边公路小掉头,这科目虽不是考试内容,但颇有实用价值,汽车长时间低速行驶,又费马达又费油。因难度较大,有的学员不免暗自埋怨于师多此一举。眼看众人懒心无肠,于师终于难得地“放水”了。他拱手作揖道:“为难大家了,包涵,包涵;现在,学好学孬,各位随意。”于是,他指派一位学得较好的年轻学员代行教练职责,自己溜到路边林荫下抽烟喝茶去了。意想不到的局面发生了,这位代理“教练”竟超常发挥,示范动作干净利落准确,把我们这些师兄师姐搞得来羞愧难当。于是,人人争先恐后,相互激励,要挽回这个面子。我不时瞟几眼于师,他却在若无其事地欣赏田园美景。

又一天,烈日当顶,北京吉普内更是闷热难耐,蒸得众人昏昏欲睡.我刚闭了一下眼睛,只听得“啪”的一声,肩膀被人猛拍一掌。“老马,今天我专门教你!”于师神色严厉,令我不知道是祸是福:是借机找我的岔子,还是单独传授秘笈?当他旁若无人地对我进行单锅小炒时,我感到身后热烘烘的,回头一看,其余学员早已凑上前来,听得比我还把细。

久经江湖,谙熟各色学员心理,并对自己的教学效果有着不懈的追求,才会有如此良苦的用心。当然,作为教练,他表现更多的还是残酷。

一次,我们行车至一十字路口,忽听前方“轰隆”一声闷响。“停车!车祸!”坐在副驾驶座的于师脸色骤变,急促地下令停车后,拿起他随身携带的相机,迅速打开车门向前方小跑而去。学员在车上惊疑不定,正惶惶地向声响处张望,又见于师喘息着跑了回来,向车上的学员有力地打着手势:“下车!下车!跟我去上课!”我不解其意,斗胆问:“上课?上啥子课?”“看车祸,上安全课!”于师神色严峻,不容置疑地回答。“哇”的一声,两名女学员顿时脸色惨白,尖声惊叫……不管怎样,全体学员无一幸免,被于师强行“押”到了车祸现场……原来,为了使行车安全这口警钟常鸣,也为了从肇事者身上吸取血的教训,每遇车祸,他便像警犬一般东窜西跳,进行现场勘察,拍下死伤者照片,以便日后分析事故原因。如有学员在场,这堂触目惊心的“安全课”岂能让他放过,这天,于师临时改变了学习科目,对惊魂未定的学员正式上起了安全课。他说,不少车祸的发生,和驾驶员的人格、德行有关。早年学车,还要先经过类似心理测验的考试,记得有一道选择题是:如果有人无故打了你,你将怎么办?答案有三:打回来;一走了之;与他讲理。如果某人认为第一个答案正确,就很难说他今后不开斗气车、霸道车,这种人,制造车祸便是迟早的事。说到此,他神情凝重地要赠众人一句话,不过,先请众人猜一猜。见众人七嘴八舌各说不一,他才清了清嗓了一字一顿道:“行车必须始终心存畏惧!”

一段时间后,众人自我感觉驾驶技术有所提高了。可是,于师的嗟叹仍不绝于耳,什么“社会进步了,人种却退化了”,“现在的人学车,又懒又尖,一批不如一批”。按他的说法,自己都谈不上优秀,遑论其他。我曾忍不住问他:“什么样的人才叫技术好?”他不假思索道:“到一个人死的那天为止,没有出过车祸,他的技术就好!”

话虽这么说,但他对众人的呵斥和责骂是越来越少了。当有的学员比较流畅地完成倒桩、移库动作时,只见他挺胸收腹,两手叉腰,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赞许目光,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一件杰作。一次倒行倒桩完毕,于师一改以往命令式口吻道:“老马,你试不试一下轰起油门加速倒桩?”见我面有难色,他揶揄道:“你啊,开车就是缺乏激情,咋个没得追求喃?我是想让你体验一回年轻20岁的感觉,这个都懂不起嗦?”这是他难得的一次让学员自由发挥,我想,恐怕这就是他对学员的最高褒奖方式吧。

两个月的学车生涯转瞬即逝。考试那天,于师一改以往不修边幅、成天一身工装的形象,头发掸得油亮,脸刮得溜光,穿得笔挺周正,轻松地与考场上的教练、考官招呼寒暄。他的情绪感染了我们,惴惴不安的心很快平息下来,甚至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这是竞技场上的良好感觉。当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正确地完成各种科目时,只见于师挺胸昂首,满面春风,像一个打了大胜仗的将军。这一天,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脸上绽开笑容。但是,我总觉得这笑容怪怪的,因为众人曾一致认定,他是属于那种笑不来的人。

前不久,我遇到一位比我晚学一个月,刚拿到驾照的朋友。这朋友是老三届知青,自诩有在农村开过拖拉机的童子功垫底,但他恰恰是被于师骂得最惨的人之一,见他笑逐颜开,我忙问:“过了吧?”“过了,过了,前天拿的驾照。”接着,他颇感意外地说,“老马,于师的脾气咋个完全变了,前天他给我打电话,一来就连说几声‘对不起……”我说:“最近我去他那里耍过,他呀,本性难移,惨不忍睹的场面天天还在发生。”朋友听罢,似乎若有所思。也许他和我一样在想:如果当初于师对每个学员都说“对不起”,恐怕不少人拿到驾照也不敢上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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