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暴者的告白

于蓓华　欧阳百麟

一拳下去就安静了

对老婆挥拳的那一刻，我根本没意识到她是女人，她只是个歇斯底里咆哮的怪兽。她口里一直叫：“有种打我啊。”叫我不打也难。而且先动手的是她，我跪着求她不要再打我，不然我会还手，她也不听。

最初我只是想她安静点，小公寓隔音不好，大吵大闹我面子往哪摆，一拳下去就安静了。做太太的就应该三从四德，我妈就是这种好女人，虽然她也常被我爸打。小时候看爸爸动手打妈妈，我发誓不要学他，但当我的婚姻出问题，到最后一步，也只能动手。那是种赌注，打下去她就乖了，就像我妈。

说到家暴，大家都怪男人，但是我太太比我还常用暴力，她对儿子总是拳打脚踢。我承认，我不是好丈夫，喜欢喝两杯，但是她只会骂，我每天被车贷、房贷追着跑，这种苦她懂多少？

女人可以找人诉苦，男人不行，那是弱者的行为。记得上幼儿园时，我被小混混欺负，回家向爸爸哭诉，他说，男人不许哭，然后递过一把武士刀让我去找对方。还有一次我鞋子左右穿反，被老师甩一巴掌，我怕爸爸找老师算账，蹲在家门口把眼泪擦干才敢进去。我向来把事情放在心里，喝酒是惟一的发泄，老婆为什么总挑我喝酒的时候找我吵架呢？

离婚后，我还是靠酒精排遣情绪，前不久我又喝醉，烟屁股在棉被里烧起来，双脚重度灼伤，躺了４个月。出院后，我试着戒酒，但说真的，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比戒酒还难。

（翁先生，３２岁，电子工程师）

我只想家人爱我

不要以为外表看起来柔弱的女人，不会动手打人。当我还是个８岁的小女孩，曾经对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施虐。现在看到家暴新闻，我总想起小时候那个可怕的自己。

我是遗腹子，从小被妈妈寄养在大伯家，虽然寄人篱下，但大伯一家人把我当小公主般呵护，我要什么有什么。直到８岁时，妈妈把我接走，我的世界从此翻转。

新家除了妈妈，还有继父和弟弟、妹妹三个陌生人。继父和妈妈只疼弟妹，我成了全家最不受宠的人。世界应该绕着我转的，他们却把我当成局外人，我心里好恨。

我开始趁继父和妈妈不在时毒打弟妹。只要他们不听话，不跟我玩，我就打。一开始只是一个巴掌，后来就双手开弓，拳打脚踢，甚至捏我弟弟的下体。有次他尿床，我还把他的头压在被子上，让他闻个够。

我对弟妹也没有深仇大恨，我恨的是没有人听见我心里的痛苦。虐待他们的快感，成了我的情绪出口，尤其他们小，不能反抗。

打人会打成习惯，而且会愈打愈重。就像原本不会骂脏话的人，说ｓｈｉｔ已经代表极度的愤怒了，但骂习惯之后，ｓｈｉｔ已经不够，要愈骂愈粗才能宣泄情绪。

就这样打了５年，直到他们会反抗，我才停止暴行，改用摔书、砸家具发泄。进入社会工作之后，我搬离那个家，对继父和妈妈的心结，也还没解开。

我真是对不起弟妹，童年经验对人的影响很大，尤其是妹妹在我拳头下长大，个性自卑内向。而我对人还是习惯表现得高高在上，才不会觉得被威胁，要释放心中的柔软，我可能还要学很久。

（刘小姐，３２岁，媒体工作者）

施暴，是逃避的借口

受不了老婆言语上的一再激怒，我终于动手了。我把她压在床上，左右开弓就赏她好几巴掌。明知道打女人不对，但是在那一刻，什么道德观念全被推翻，脑袋一片空白，只想用拳头告诉她：“你不要再侮辱我了。”

我们结婚一年多，为彼此负债累累已吵过好多次。她只要爱情不要面包，老念些有的没的，问我爱不爱她、爱她什么。只要我跟别的女人多讲两句话，她就认定我跟对方有一腿。我最恨别人不相信我，没做的事为什么要一再被诬赖？

印象中我妈也老怀疑我爸在外头搞女人，常为这事争吵。最近一次是在这个春节过年前，两人一吵就翻旧账。真奇怪，都已经快走完一辈子了，怎么还吵得起来？

我小时候很调皮，被哥哥们一手打大，夹手指头、吊在粱柱上用皮鞭抽，什么酷刑都尝过。有次爸爸还把我带到荒郊野外说要丢掉，我哭着喊：“我会乖，不要丢掉我。”那时我才小学三年级。

这阴影直到现在都没消失。身体被打没什么，最亲的人使用言语暴力带来的伤害才恐怖，压抑不住就一股脑儿的爆发。

其实，对最亲的人施暴，只是双方不肯真正面对问题，不能好好沟通的借口。我个性很闷，很多事不跟老婆讲，没照顾到她的感受，也难怪她起疑。虽然我努力想跟她复合，但她还是老样子。算了，有过一次伤害已经足够，我不想再结婚，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到山上玩玩ＢＢ弹，发泄一下就行了。

（李先生，３５岁，玩具店老板）

望子成龙错了吗？

又要过年了。５年前儿子离家出走后，每年团圆饭我都不想吃。其他人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把儿子逼疯的人，就算再会赚钱，也是个失败者。

儿子今年２９岁了，很多事在他离开后我才想起来。他小学时，只要没考第一名，我就狠狠地打，打到他尿失禁还不停手，这导致他上初中都还会尿床；高中联考，他竟然没考上建中，打他还不够，我叫他把玩具拿到客厅，给他一只铁锤，要他从最喜欢的开始，一个个砸烂。他和他的玩具一样，在我心里都是废物。

老婆也恨我，但我从不觉得我错，望子成龙有什么不对？我爸妈家教很严，但他们书读得少，对儿女的教育帮不上忙，我就是因为不够用心，才没考上台大。大学毕业后，我在学校和补习班专带升学班，严师出高徒，多少学生被我用木棒打出好战绩。过去升学竞争很激烈，我要儿子比我的学生更出色，在小学时，我给他上初中数学，初中时我教他微积分，他有我这样的爸爸，应该偷笑才对。

要在社会出人头地，只有靠自己。我除了教书，对股市也下苦工研究，赚了很多。这让我目空一切，天下人在我眼里都是笨蛋，穷人一定是自己不努力，我又怎么能接受儿子也变成一个笨蛋呢？

前些日子，我在路上遇到儿子。他像个自闭的小老头，一点都没有年轻人的朝气。我上前喊他的名字，他瞪了我一眼拔腿就跑，追过好几条街我跑不动了，只能看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汪先生，５８岁，老师）

怎么全是我的错

要说家暴，明明就是老婆先拿刀砍我，我是受害者，结果她去申请保护令，我成了施暴者。怎么全是我的错？

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本不想再婚，但３年前去越南玩，经不住朋友怂恿，娶了小我１９岁的越南新娘。她怀孕时，我凑钱开了个槟榔摊，想让她做点轻松的，没想到竟开出问题来。

她交到坏朋友，听人家说谁的老公一个月赚１０多万，还要帮她介绍男友，回来就跟我唠唠叨叨。我从小就怕女人唠叨，我妈那张嘴是街坊里出名的，我比较像我爸不爱讲话。没想到两次婚姻娶回来的老婆，都跟我妈一样碎嘴。

本来我都躲着她，但那天我喝了酒，两人一吵不可收拾，她又拿菜刀说要砍我，我气不过才还手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次她还拿铁锤打我哩。现在家暴中心的人把她接走，也不说她住在哪，每个月还要我给她１万元。经济这么不景气，我失业好久了，打她之后负债更多。法院开庭，分局两三天就要我去问话，我哪有时间工作？

婚姻搞到这种地步，两人都有责任，如果那天我没去喝酒，而是去工作赚钱，或是在家陪她讲讲话，不知道会变怎样。５个月过去了，其实心里好后悔，原本有个好好的家，至少有个槟榔摊能增加收入，这一拳下去什么都没了。

（田先生，４２岁，水电包工）

施暴者也需要协助

台湾心理咨询师刘于华表示， 会对家人施暴的人，最常说：“我找不到其他方法表达我要说的话。”这些人像得了失语症，当压力（如经济或关系中的心理压力）无从宣泄时，在没有社会资源协助的情况下，只能从打最亲的人下手。

发生家暴，不应只是审判所谓的施暴者，而应去协助，探讨他们的成长过程。若有社会资源介入帮忙，他们就有机会从中得到反省与改变，走出家暴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