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征
2002年,宋城集团董事长黄巧灵在杭州建起了他的杰作:一座价值一千万美元的白宫复制品。墙上挂着美国历届总统的肖像,每一个细节都仿制得惟妙惟肖,从6万美元一套的巴洛克沙发到地毯上的印章。当然,这座宫殿的中心是一间椭圆形的房子——总统办公室。
2004年初春,38位中国顶级富豪聚会上海金茂大厦,他们身着特制的晚礼服,在烛影摇曳、美女簇拥中,其谈吐、礼仪、行为举止刻意模仿着西方贵族和上流人士。宴会主办者还特地请来一位法国专家,对富豪们“品头论足”,悉心指点。
2005年1月,在搜狐公司年会上,公司董事长张朝阳慷慨陈词:“我们这一代正在全面传承欧美几百年来积累的风格和品位,先富起来的人们当仁不让承担起品位生活探索者的责任。我们的口号是,我们就要附庸世界风雅并将世俗生活进行到底。”
2005年5月,《中国企业家》杂志发表文章,预测张朝阳们“终将成为社会潮流的引领者”,该文的题目是《中国商人20年:一个阶层的明星化》。文章说,商人和企业家们“除了奋斗,也到了该讲究的时候了”,“他们从富到贵到雅的历程才刚刚开始”。
在这块被硬性平等压抑了几十年的大陆上,在这个“小农平均主义”一度盛行的国度里,20年间,产生了这样一个富有的阶层,仿佛平地冒出这样一些阔佬大款。各种各样的目光都在打量着他们,他们的言行受到众多媒体的关注。的确,正像《中国企业家》写到的,你不能够要求资本积累时期的企业家们有多么高的品位。而且,这些富人和企业家中,确有一些人在致富的过程中,是靠着自己顽强和勤奋的努力“掘到了第一桶金”。像杰克缝纫机公司老板阮积祥,当年只身一人从浙江跑到东北大兴安岭补鞋,每天挑着担子奔波于各大林场,冒着掉进沼泽和落入虎口的危险;像现在“小肥羊帝国”的缔造者张钢,1985年扔掉钢铁公司的铁饭碗,站到自由市场上天天吆喝卖衣服。在他们积攒下的每一个铜板中,都渗透着自己的血汗。所以,当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为富人和企业家声辩:“现在的电视剧描写的企业家,不但跟‘贪联在一起,而且和‘黑联在一起,有的后面还有自己的打手,这种形象不能代表企业家群体”时——应该说,他讲的在理。
然而,为什么在网络上充斥着对富人的声讨呢?为什么当富人开着豪华轿车从大街上驶过,许多市民要投以白眼呢?为什么去年春天上海的那场盛装晚会被人讥为“无聊的作秀”?为什么连美国的《时代周刊》在介绍了黄巧灵的“白宫复制品”后,也在说“财富给中国富豪带来的,是盲从和眩晕,他们所做的不仅仅是无度的挥霍,更是愚蠢的攀比”呢?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近发布的《2005年社会蓝皮书》中显示,城镇居民收入差距正在扩大,最富有的10%的家庭与最贫穷的10%的家庭相比,人均可支配收入差距超过8倍,有六成城镇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达不到平均水平。收入最高的10%的家庭财产总额,占城镇居民全部财产的比重接近50%,而收入最低的10%的家庭财产总额,占城镇居民全部财产的比重仅维持在1%上下。
不久前,上海《东方日报》联合上海新秦信息咨询有限公司,对网民进行了一次调查。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4034名网民参与,其中男性网民占66.8%,女性网民占33.2%,受访者年龄主要集中在26-35岁和18-25岁,各占比例48.5%、35.5%。有37.5%的受访者月收入在1001-2000元之间,1000元以下的占26.0%,平均月收入为2074.42元。此外,本科和大专学历的受访网民分别占42.4%和34.4%。在本次调查中,86.6%的受访者认为自己属中等或低收入人群。依据各自所在地的情况,有75.9%的受访者认为现在收入差距偏大,并有68.2%的受访者预计这一差距还将拉大。现实使得近七成人产生不安感,一半人认为目前社会存在“仇富”心理。调查报告还指出,此前,教育被认为是缩短收入差距的唯一办法,但由于目前教育成本越来越高,且许多大学生毕业以后就业困难,教育的这一作用正在减弱。
有了这样一份权威文件和这样一组调查数据,我们上面的问题实际上已经获得了答案。不过,我们的富人是不管这些的,依眼下盛行的经济哲学,即使他们知道有这样的文件和调查报告,也多半会说“那些人受穷,是因为他们智商低,竞争力太差,或者运气不好”。他们可不想让这些事扰乱了好心情,他们仍然会呼朋引类,来到北京长城饭店,一边品尝林茨牛油蛋糕一邊说:“在这里,只有窗外的尘土是中国货。”
马克思似乎说过这样的话,一个社会占据优势地位的意识形态,往往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显然,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富人对现今中国的影响力。从北京长城饭店到上海金茂大厦,再到石家庄的国宾大酒店,每一座大中城市的高档宾馆,可以说都是为富人修建的。不错,当富人驾车从市中心驶过的时候,是有不少人投以轻蔑的一瞥,可还有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女人)在用羡慕的目光远送。在商场里,富人一掷千金,专挑最昂贵的名牌商品购买,让许多囊中羞涩的市民嗟叹连连。所以,像张朝阳“我们就要附庸世界风雅并将世俗生活进行到底”的豪言,对于我们这个社会的冲击,是不应该被低估的。由于中国人骨子里的嫌贫爱富,由于人的天性倾向“笑贫不笑娼”,几乎可以断言,一般市民对于权贵与阔佬以及由他们操纵的媒体有意制造的“消费文化”、“品牌策略”和“明星效应”,是没有多少免疫和抵抗能力的。这一点,从去年上海F1大奖赛的万众争瞩,以至交通为之堵塞一事上即可看到。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该考虑我们这样一个十多亿人口的大国,在各种资源人均占有率不高的情形下,到底能允许多少人附庸张朝阳们倡导的“风雅”了。比如说,在3年之后,有4亿人被富人的榜样和教导吊起了胃口,认同了他们的生活观念,也要开宝马,也要打高尔夫,也要到天安门广场玩滑板,也要住到上海金茂大厦体验贵族品位,那时我们的城市设施是否能够满足?我们的各种资源是否足以支撑?如果支撑不起满足不了,那未能附庸了“风雅”的人怎么办?谁来兑现对他们的承诺?我想,张朝阳先生是不会管这些的;与他一样,积极倡导西方生活方式的其余“海归”们,也是不会管的;此外,那些靠着向政府官员“租赁权力”暴富起来因而其乐陶陶的“土鳖”们,恐怕也不会为此劳心费神。
由于眼下资本的寄生性、依附性,由于资本构成要素的知识资本的外来属性,加之许多人财产来源合法性的缺乏,作为中国有产者或曰企业家的富人们,以及靠为他们打工而跻身中产阶层的白领人士,在人格乃至道德上都是无根者,虚无主义是他们共有的思想背景。中国文化在此暴露出没有宗教向度的致命缺陷,它在根基处就缺少一种超越性,缺少自省和反思。它使这些先于大众富裕起来的人匮乏原罪意识,缺乏马克斯·韦伯所说的“清教徒精神”。他们中间很少有人能对财富的来源作批判性的思考,更遑论对财富的本质有深刻的认知了。可以想见,他们中的多数人在点数自己的利润后,只是在庆幸自己的“幸运”与偶然成功而已。由于再向上发展的空间非常狭窄,需要投入太多的成本,有更深的政治背景作为资源支撑,并且要冒更大的风险,所以他们大都自觉地停止了步伐。在向内开掘没有文化资源,向外发展已无可能的情形下,他们便在“炫耀性消费”中纸醉金迷起来,比着购豪宅、开高档车和包养情人,相较之下黄巧灵修建“白宫”,张朝阳、潘石屹、刘晓光们穿起燕尾服模仿英国贵族,应该还算是层次颇高。人们可以像《中国企业家》那样,把这些豪华的铺张看作是“一个阶层的明星化”,理解富人们这样做是在用一种“特殊消费”来标识自己,借以博得社会地位、名望和荣誉,加大和培植自己的影响,同时在群体内部寻求共识和相互支持。而在“仇富”者看来,这无非是在“自恋”,在“作秀”,是“精神撒娇”,或者干脆就是“撒欢”。当然,无论是“明星化”的自我炒作,还是作秀抑或“撒娇”,其意义都要再过些时日方能看出。总而言之,富人们这样做,肯定是在“挥霍”,却并非十足的“愚蠢”。美国《时代周刊》对黄巧灵的指责,多少有些偏颇了,显然是不了解我国国情和我国富人的真实处境所致。
哪怕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一下也能看到,富人对眼下中国文化的影响已是不容小觑了。在各大城市,有专门办给他们看的豪华杂志,像《品位》、《magazine.名牌》、《优雅》等,其中《品位》的高昂定价完全是在排斥一般市民,该杂志对此并不隐讳,它声称自己是“直投富人群体”的。操办这些出版物的文化人,与被服务的富人一样,身上充溢着投机者的精明,匮乏的却是知识创新精神、思想深度,和对新生事物的命名能力。作为证明,我们可以举出《经济观察报》为例,这家办给老板们和“精英人士”看的报纸,连纸张的颜色都在模仿英国《金融时报》的桔黄。当然,将文艺与资本结合的最好的,是已被称为“大师级”人物的张艺谋了。张从《红高粱》、《有话好好说》、《一个也不能少》、《英雄》、《十面埋伏》一路走来,其在各个年代示好与邀宠各种权势及资本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特别是《英雄》,在一系列由资本提供最终支持的操作下,一方面向国际最强劲的政治势力献媚,一方面又为国内权贵精心瓦解侠义传统并表白忠诚。然而,富豪权贵的认可、欣赏和捧场,不等于普通观众的首肯;浓艳的色调、花哨的动作、大投入的制作以及轰动效应,也不等于艺术的真实成就。在张身上,我们目睹的只是国内外资本希望借其影响在中国市场谋利的企图。
这是一个由富人来定义一切的时代,我们活在一个资本说了算的时候。没有办法。虽然,资本和富人本无定义和命名这个时代的能力及思想深度。看来,我们只有等待了。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事情会发生变化。这同样是一个需要耐心甚至必须忍受屈辱的时代,是一个需要坚韧不拔的时代。当然,思想和艺术的创造力也期待着敏感和机遇,愿那些有心人和有志者能够挺住,不要被粗砺的人世磨平了自己的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