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衣
一
米小蕾是我在医院的走廊里碰到的。
那天,我去医院拿体检的化验单,看到一个女人佝偻着腰在狂吐,身边却没有一个人,长发从肩上披下来,细长的身子弯成了一把镰刀。我把纸巾递过去,你没事吧?
女人抬起脸来,一张好看而苍白的脸,桃花一样挂满了泪水。我的心里动了一下,这样的女人,怎么会一个人在医院里?
米小蕾把眼泪抹了一下,说:“谢谢。”我把她扶起来,说:“你家人呢?他们怎么没陪你来?”
米小蕾居然笑了一下,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一个人住吗?”凭她的感觉,我应该是一个人——我穿亚麻色锐步休闲装,栗色的头发,而且手指干净,没有吸过烟的痕迹,这样的男人,应该是公务员或者白领。
我说:“我一个人住在西海花园。你呢,你住哪里?要不,我送你回去?”
米小蕾摇头:“不,如果方便,我想去你那里。”
我心里忐忑着,明知带这样一个女子回家是危险的,但又抗拒不了这种神秘的诱惑。开门的瞬间,米小蕾倒在我怀里,似一条刚苏醒的蛇。
我倒热水给她,她把药掏出来吃了黄黄的一小堆。
你吃的什么药?
保胎的。
我吓了一跳,什么?她怀孕了?
“你结婚了?老公在外地?”
米小蕾抬起头来,用手拨开额前的散发:“不,没结婚。”
“那他呢?”我问的是那个应该负责任的男人。
“和他老婆去欧洲旅行了。”然后,她说:“有床吗?我想躺一会儿,可以吗?”
我知道自己真的掉进一个麻烦里了,而此时让她走显然是不合适的。我明白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却又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保胎要这个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说太多的话,因为米小蕾看起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我抱着被子来到客厅,一个人看碟几乎到天亮,然后早晨起来去早市买了排骨和牛肉,还有十分新鲜的蔬菜。
当排骨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时,我看到米小蕾倚在门口,长发飘下来,像海藻一样,赤着脚,光着腿,穿着我的格子衬衣,大大的宽宽的,整个人显得更瘦更高。
“谢谢你,”米小蕾叹息一声说,“你有女友吗?”
我笑了笑:“有过,后来,飞去澳大利亚了,所以,想一个人清静一阵,也还不错,比如挣了钱去那些小城玩,或者买很多碟来看,有时候,倒很喜欢自己独处。”然后我问,“你的职业?”
“你猜。”一夜睡下来,米小蕾的脸色好了很多,她笑时,居然有一颗小小的虎牙,这时的样子,像刚出道时的巩俐。
“公关?广告业?或者卖保险?”我猜了几个,米小蕾一直摇头。
“模特。”米小蕾淡淡地说。刹那间我有些呆住了,娱乐界的女子,总有些风尘气,为何这个女子却是清水芙蓉一般?
两个人对面喝汤,我嘱咐她:“你一个人在家要小心,我下班就快回来,你想吃什么打我手机。”
米小蕾的眼泪一滴滴落到汤里:“为什么,那个男人的好不及你的一半?”
我没有问下去,那是个怎么样的男人。我的故事和他无关,我想的是:这个女子,什么时候应该离开?
二
晚上回来的时候,却看到家里几乎是焕然一新了,新的窗帘、台布是那种精致的苏格兰格子,床罩是新洗了的,餐桌上有新烧的红烧排骨,还有几个色香味俱全的小炒,看得让人口水流出来。
我开玩笑说:“好像是到了家一样。”
米小蕾盯住我说:“我们可以结婚吗?等孩子生下来我就会离开你,我不想让别人说我的孩子是野孩子,没有父亲,请你帮我,我们顶多在一起一年,然后离婚,只是委屈你,算我求你。”
说着,我的面前多了一个跪着的女子。我伸出手去,只停在半空,然后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想和自己结婚?而且只有一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扶起米小蕾,然后试探着问:“不如我们去医院把孩子拿掉,你会有新的开始。”
米小蕾冷笑着:“那怎么可以?孩子是我惟一的武器,他抛弃我,说这孩子根本不是他的,我要的是爱情,怎么会是这种尴尬的结局,所以,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去做亲子鉴定,我不仅要让他变成最有名的绯闻男人,还要让他和那些所有有了私生子的男人一样,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看着面前把眉毛拧在一起的米小蕾:“那样的话,你快乐吗?不如,把孩子做掉吧,开始自己的另一页,有什么不好。”
米小蕾摇头:“不要劝我了,如果你不同意做我一年的丈夫,我再去找别人,总有人愿意和我结婚,哪怕短到只一年。我不能认输,因为没了这个孩子,怎么证明我爱过,怎么证明是黄寞的孩子?”
我听到那个男人的名字吓了一跳,因为黄寞太有名,名气大到每天要上娱乐版,只是不知,面前这个女子怎么会和这个人纠缠这么深?
一个月后,我娶了米小蕾,但我们一个在卧室睡,一个在客厅睡。我下班不再和同事去泡酒吧,而是和所有结婚的男人一样,提着一兜子菜回家,而家里总会有晕黄的灯光,在屋里、在心里闪闪地亮着,灯下的女子,是一个面似海棠心冷似冰的女子。我们偶尔坐在一起看电视,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电视中那无聊的谈话此起彼伏。
米小蕾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天也一天天冷起来。我成了公司里典型的模范丈夫,女同事说,找老公就找我这样的,我笑笑,然后照样去市场买红枣、莲子,书上说,这些东西孕妇吃了是补的。
有时我们玩那种算命的纸牌,先给我算,纸牌上写着我今年是命犯桃花的。我开了个玩笑:“米小蕾,你是我犯的桃花吧?”而米小蕾算出的卦让她吃了一惊,那上面的话是:终于找到真爱你的人。米小蕾抬起头来:“是你吗?”
那是我们第一次谈论爱情,不再躲躲闪闪。我已经习惯了家里有一个女人等着我,开着灯,灯下是温柔的格子布,布上是热热的小炒和煲好的莲子粥。而米小蕾习惯的是我回家的脚步声。和黄寞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车去很远很远的宾馆,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她多想和黄寞有一个家,在暮色黄昏中等他回家。而黄寞却说,米小蕾,你太贪婪了,太贪婪的女人注定是让男人厌烦的。其实是黄寞又有了新欢,他甚至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所以,在米小蕾告诉他怀了他的孩子后他问:那孩子真的是我的吗?米小蕾把一杯水泼在他脸上说,黄寞,你会为你的这句话付出代价的!枕边的甜言蜜语还在耳边,遇到的却是没有退路的尴尬。以米小蕾的性格,她宁可让自己粉身碎骨,也会要一个说法,就像那个执著的村妇秋菊。
后来米小蕾对我说,那时候,我一点点温暖着她,像我这样散淡的男人,不经意间打动着她,但她知道自己是配不上我的,我能有一个比她好得多的女孩子来和我共度一生。想到这里,她便有些许的醋意,然后泪落下来,湿了枕头,而我过来,递过纸巾,小心翼翼地问,还在想他?
那样的问,似一把把刀,更深地割着米小蕾的心。
三
春天的时候,米小蕾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睫毛,和米小蕾一样,头发微微地卷着。
我来医院的时候,病房里的人说,看,孩子长得多像她爸爸,我就笑着,心却疼着,我多希望那孩子真的是自己的,而那床上躺着的妇人便是自己的妻,而不是那个时刻准备拿这个孩子去复仇的人。
接她们母女出院的时候,我是抱着米小蕾上楼的,而米小蕾的怀里,是那个婴儿。上楼的瞬间,我有刹那的飘乎,感觉自己是幸福的,但幸福又如此不真实,甚至还感觉不到怀里人的温暖就到了家门口,就像我知道,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到这小屋里来过一样。
一个月后,当我下班回家,屋子干净整洁得像我一个人过的时候一样,我知道结果来了。米小蕾走了,带着她的孩子,桌上有条子:“有机会我给你打电话,我们去民政局,我去找那个人了,如果有缘,来世我等你。”
我推开窗户,看见外面的桃花快落尽了,迎面有风吹过来,我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呢?我来回在屋子里走着,卧室里还有孩子的奶香味,卫生间的浴池里有米小蕾长长的头发,格子布上有她剩下的一把桃木梳子,而阳台上是她穿过的格子衬衣,在空中飘着。
没有了米小蕾的日子,我是一尾心碎的鱼,到此时才知,米小蕾已是我的水,纵然那水是冰冰的冷。
四
一年之后,家乐福超市,推着小车的我和米小蕾站在离对方十米的地方呆住了。
如《甜蜜蜜》中那个经典的镜头,只不过,不是在一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前,而是在乱哄哄的超市里。播音员正在有声有色地介绍着打折商品,旁边有人推着一筐卫生纸擦肩而过,时光如开天辟地、地老天荒一般。
米小蕾笑笑:“给你爱人采买吗?话是试探性的,因为她真的不知道一年之后我是否还是一个人?”
我也笑:“不,我一个人吃,一个人过,你呢?还好吗?”
米小蕾摇头:“不好,因为再也听不到一个人上楼的脚步声。”
那么乱的超市里,两个人静静地拥抱着。有人看我们,然后说,有病,两口子打架跑这儿和好来了。
米小蕾轻轻地问:“如果我不仅想给孩子找一个父亲,还要给自己找一个真正的爱人,我能找到吗?”
我指了指自己说:“傻瓜,有一句话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这个被你抛弃了的男人,你还要捡回来吗?”
米小蕾涨红着脸,急急地说:“我要捡,并且,今生再也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