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虾米
公元2050年。
那一天,我走进城市惟一的航天历史展馆。她是希腊神殿式的庞大盒子,内部几乎全为玻璃结构。人类征服太空的战利品镶嵌在巨大的玻璃柱子中。不同时期的航天飞船展柜迂回排列,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映出我脚步的痕迹。
这里除了我,空无一人。
我注意到一艘几十年前制造的体态臃肿的老式航天飞船,凄凉地立在玻璃展柜中。这就是那架曾经让国人疯狂的第一艘飞船。可是,无论它曾经受到怎样的歌颂,人类还是忍受不了它对自己征服欲望的限制,早早把她禁锢在玻璃囚笼。
玻璃映出一个老人蓝色的身影。我回头望去,老人深深的皱纹饱含对这件古董的爱恋。我问他:“您就是驾驶这辆飞船,第一次飞人太空的人吧。”老人没有看我,他爱抚玻璃窗:“老伙计,我来看你了。”
为了不打扰追忆往事的老人,我悄悄退出大厅,站在厅前高高的花岗岩台阶上。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晃入我的视线。她是个粉雕玉砌的精灵,红扑扑的小胖脸在凉凉的雨帘中闪烁。我朝她走过去,轻轻蹲在她的面前。
“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似乎很怕生的样子,眼睛里透出惊慌的神情。我伸出双手,想要握住她。她轻轻后退,动动粉嫩的嘴唇,“大姐姐,你能带我去看大海吗?”怎能忍心拒绝天使的请求,我起身带路。
路上行人匆匆,城市被一片灰色的烟雾笼罩。下起了小雨,落在我白色的衣裙上。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甚至没有一丝凉意。我走下楼梯,雨水不屑扣湿我的头发。模糊的白色人流穿梭在灰雾和雨滴中,这个世界似乎有些奇怪。
高楼大厦变成了断壁残垣,破碎的建筑物横七竖八躺在路边。然而路上人流丝毫没减,大家依然行色匆匆,披着白色的衣服。
我回头看身后的小姑娘。雨打湿了她的头发,打在她红色的连衣裙上,留下点点印记。我加紧步伐,来到海边的沙滩。
大海不再是蔚蓝色,死一般平静沉寂。远处灰色天空中挂着同样血红色的太阳,宛如巨大怪兽,张开大口,流出贪婪的唾液。这个太阳足足比以前大了数百倍。但是,我却没有炎热的感觉。
我转身看后面的小女孩。她的脸和手几乎和衣服一样红艳,只有眼中的泪水晶莹剔透。“大海怎么会变成这样!”小女孩跌跌撞撞后退,一不留神,摔在地上。我急忙过去扶她。但是,我的手指穿透她的身体,就像穿过一层柔软的介质。那种感觉又滑又腻,带有液体的流动性。
我正在诧异。小女孩摔在地上,手中的介质被抽走,天使的脸孔有些模糊。“我要爷爷。”叫声回荡在红色的空气中。她从沙滩上爬起。我跟在她的身后,方向是航天历史展馆。
我们一前一后飞也似的奔跑,与白色人流擦肩而过,引得几个白点尾随而至。
展馆的门前,藍衣的老人,张开手臂把小女孩拥在怀中。“小小,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所有的人都乘飞船离开地球了。地球就要消失了。”
我就在他们的面前。这个时候,“消失”两个字似乎把我撕碎,就像一根针刺人我的脑中。原来,我已经不再是我。我已经变成我的灵魂。我的躯体早就离我而去,离地球而去,剩下的,只有我无力、无感觉、无物质的灵魂。我回头看拥上来的白色人群。他们同我一样虚弱。
原来,扔下自己的不只我一个。
小小紧紧依偎在老人的怀中。浓烈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留下褐色的印记。“爷爷,我们为什么不走?”老人笑了笑:“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爷爷在太空中第一次看到了地球,她是个深蓝色的玻璃球,好漂亮,就像我的小小。”小小似乎想到了什么,把小拳头伸了出来,露出掌心一只精美绝伦的水晶球。“就像她一样吗?”老人点点头:“一样。”
千疮百孔的地球正在耗尽最后一点能量,向太阳飞去。因此,人类丢下了她,还有自己的灵魂。然而,在即将毁灭的一瞬间,由于强大的磁场,灵魂偏偏被赋予一点点质量。老人看不到,小女孩却能洞察我们这群灵魂。
我起身看眼前这一老一少。我自己已经丢下了我,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丢弃。
我转向白色的人群,“虽然我们只有一点点质量。但是,我们一起或许可以帮助这两个人。”
白色的人群一点点接近缩在一起的两个人,形成白色的屏障。天空越来越红,小女孩的脸上渗出大滴的汗水。红色、蓝色的身影被白色烟雾笼罩。太阳发出巨大耀眼的光芒,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妄图把我们吞噬。天空发出嚎叫,似乎是预示地球末日的钟鸣。
刹那问,白光闪过。尖锐的声音响起又落下。一切那么混乱,一切又那么宁静。耳边渐渐传来细小的声音,由近及远,由弱渐强。我猛地睁开眼睛,和煦。的阳光撒在身上,鸟儿掠过我头顶上方。在柔和的春光下,周围又恢复了以往各式各样的颜色,沙沙的风,有点坑洼的公路,远处嬉闹的孩子。
难道是我做的梦?我轻轻笑起来。觉得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低头一看:一只玻璃球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