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2日,作者在广州街头行走,遭遇小偷,不慎将包中台湾、香港和德国三地的护照、身份证、台胞证、香港入境证、驾照、数种银行信用卡及数千元人民币和港币一并丢失,一时成了媒体的一条热门新闻。
本来想悄悄去广州,不惊动任何朋友,可以自由而且专心地,用行脚去感受广州的老城氛围。没有想到,一个不小心,反倒变成一个华人世界举世皆知的事件。几天来,温暖的关心电话和邮件从美国、欧洲、马来西亚,中国香港、台湾、各个城市包括新疆和蒙古,不斷进来,倒叫我觉得惭愧,但又不能因此希望自己“伤”得更重,以担得起朋友和读者的爱惜。我开始回想那个关键的时刻:单身女子,背着背包,背包在后而不在前;站在路口,摊开地图。
这是一个国际“傻根”形象。那个街口不必是在广州老城,也可以是罗马喷泉,莫斯科红场,华沙广场,法兰克福火车站大道。以那样大方不设防的架势,往任何一个城市中心一站,对于那个城市里活跃于灰色空间的人而言,怎么说都是一种挑衅或邀请。所以我的遭窃绝不足以被解释为“中国特色”。
但它是不是“广州特色”呢?
事情发生了之后,集体的“口述历史”就打开了。一桌五个广州市民,四个人有被偷被抢的经验,而且每一个人都是多次,先讲亲身经历:被摩托车撞,被小刀割,人怎么欺身而上,怎么抢了就跑……然后再叙述发生在亲友身上的:两岁的孩子的妈,护着包,以致于整只手被砍断。愈讲,恐怖的细节愈多,我听得两眼发直,开始觉得:自己真是个好命的人啊。回到香港,香港人说,唉呀唉呀,你怎么会想到一个人跑去广州?广州啊,我们男人都要成群结队才敢去的。香港的内地人说,怎么你还没学到呢?在这边,背包背在后面,一过边境,背包要背在前面。
我一边奔波于银行和移民局之间,一面读到广州官员的反应。省政协委员以“龙应台遭窃”案询问广东省公安厅长梁国聚对于治安有何对策,梁国聚说,广东1亿多人口,只有13万警察,警力不足是很大的问题。
公安厅长的谈话倒是坦率,于是我开始算,照厅长这么说,在广东省,每一个警察要服务846个市民。台北总共有7702个警察,也就是每一个警察要照顾341个台北人,而香港有32986个警察,一个警察服务207个港人。柏林的一个警察只要管好130个柏林人的安全。如果算工资,香港的警察工资会是广东和台北警察的好几倍。
以这样的制度和物质条件来看,梁国聚的自我辩护不算错。香港警察的效率和他背后的制度之间,不论是管理结构上的还是经济上的,有一个明确的因果关系。知道了这个数据,对内地警察便不忍苛责,可是,这是现象的全貌,或者只是冰山的一角?譬如说,那846个人是否真正得到那“一个”警察的服务?虽然警力微薄,警察的办案效率,服务品质,以及廉洁程度,和台北、香港的警察比起来如何?有人做过比较和追踪,做过查核和监督吗?
如果没有绩效的查核和纪律的监督,那么表面上所谓治安问题可能根本就不仅只是治安问题,而是整体的政府管理问题。如果警察的制度和社会的现实发展根本脱钩,譬如说,户口制度和城乡差距的问题严重恶化,警力之于它如杯水车薪或牛头不对马嘴,那么所谓政府的整体管理问题其实是一个政治问题,而不在管理,不在效率不效率那个简单的层次了。我收到很多大陆读者的来信,譬如这一封:
看到您被窃的新闻,身为大陆人除了感到丢人和羞耻、向您表示歉意和慰问,同时也为您感到“庆幸”,还好遭窃是在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因为不能想象,如果发现被窃,按您的性格您会怎么做,而那样的话,您也许会遭围殴,更可怕的是深圳和广州有一群砍手党,我可不想这么恐怖的事发生在您身上。
其实,被窃的“待遇”我们都“享受”过,您遭遇的是许多大陆中国人都遭遇过的事,我家最后一辆自行车距今正好被偷一周年,从此不再买车;而自从我父亲在公交车上被偷3500元(他带着钱去医院看白内障,交费时才发现医疗费全没了),我乘车时,总是睁大双眼;自从有一天,在街上走,忽然发现自己的口袋里伸着别人的手。现在我走在街上,总是“瞻前顾后,左顾右盼”,非常紧张。
我知道您不喜欢做“贵宾”,可是要做一个普通的大陆人,必须小心又小心!记住这里不是香港,更不是德国!只要腐败依然存在,只要贫富分化还在,一切仍将继续。
那样温柔敦厚的一封信,而同时又把问题看得那样冷透,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