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团结杂志社编委会
1
不知有多少人明白这个道理:时间不是日历,甚至也不是钟表。当来年的元旦到来时,我们会把这一年的日历从墙上取下来;钟表的遭遇是一样的:当它们破损之后,时间的含义便从它们身上剥离掉了,不论它们曾如何紧密地与时间相连。
这一切提醒人:时间远离日历,以及钟表。我们用日历标刻时间,用钟表摹仿时间的流逝与循环,但它们却只是时间的投影。
我们得在另外一些东西之上,去发现时间真实的影子。譬如,在一荣一枯的小草上看见四季、在一天天长大的孩子身上看见岁月……时间最本质的含义在这一切事物上流露得清清楚楚。
贮存时间的东西于是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之一。
2
就杂志与时间的亦步亦趋而言,杂志是时间的另一种标志,其次杂志还是时间的另一种容器——眼前的这一本《中国民族》,它的每一期都是一个刻度,宛若钟表的行走。然而,与时间从钟表之上轻而易举地剥离与蒸发不同,时间已不能从这本杂志的身上剥离与蒸发;它以记录时间的方式,实现与时间的同一;它以不可再分离的方式融解和贮存时间,因而使自己成为时间的一部分。
事实上,自从报纸与杂志出现后,这些以“天”与“月”的方式与岁月一同循环的新闻出版物,就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时间刻度。独特在于:它以两种方式记录时间——一种是机械的物理方式,一种是深刻的社会方式。
就前一种方式而言,它是钟表之一类;就后一种方式而言,它是历史之一类。
几乎所有的新闻出版物都是这样。
《中国民族》当然也不例外。但稍有不同的是,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中国少数民族是一个独特的领域,一块充满神秘色彩的领地,这使记录它的这一本杂志变得不同寻常起来。——在中国的民族新闻界,这是一部稀有的时钟。
现在,《中国民族》的第400期就在眼前。在这个刻度之上,我们发现了它所贮存的时间。
3
有许多事情耐人寻味。譬如,《民族团结》杂志在1979年7月复刊后的第一期,刚好是它的第99期(注:2001年1月以后,《民族团结》更名为现《中国民族》)。与其说这是一个偶然,不如说时间总会给人一些耐人寻味的标志,提醒我们不要去忽略它的每一个转折。《民族团结》在1966年7月就要攀上它的第100期台阶时,却遭遇了飓风式的“文革”风暴。它被当作“封、资、修”而被勒令停刊。它停止在它的第98期上。这一停,就是13年。1966年7月,时间在《民族团结》那里,陡然停止了。可以想像,13年间,时间在《民族团结》之外哗哗流淌,而它却不再记录。
但既便是停止,若干年后,当你回头注视一本新闻刊物的全部漫长历史,那停止的一部分也会变成它记录时间的一种方式。无言的方式。在空白中隐藏着对于历史的曲折表达。这是所有在“文革”中遭遇停刊的新闻出版物的共同表达。
1979年7月,复刊后的第一期《民族团结》,封面素净,未用图片装饰,一股从历史深处走来、拂去积尘、大气喘定的庄重与肃穆。这一期杂志刊登了费孝通的文章《重访金秀瑶山》。对于这本新复刊的刊物来说,这是一篇有象征意义的文字。中国最著名的民族学家、社会学家费孝通一生最重要的学术起点,就在金秀瑶山;43年后,他再次踏上金秀瑶山,并在这本刊物上留下他的感想。事实上,费孝通重访瑶山是他在改革开放后重启民族研究的一个新起点,他随即便在中国少数民族社会经济变革的舞台上,用一系列崭新的观念创造出一系列惊人耳目的杰作——年近古稀的老人费孝通重新启程了;这是一个象征。因为,第99期的《民族团结》也重新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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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新启程的这一期《民族团结》上,可以翻到一篇有趣的文章:《神奇的电脑》。注意,这是1979年——电脑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此时尚似天外之物——作者这样介绍电脑:
“在我国少数民族中,有‘仙笛的神话故事。需要住房,拿起仙笛一吹,随着那美妙的旋律,眨眼之间,一栋富丽堂煌的大屋就出现在眼前;需要吃饭,仙笛一响,一位漂亮的侍女就把丰盛的饭菜送来了。总之,你需要什么,只要仙笛一奏,顷刻之间都替你办到了,真是美妙至极。”
“……奇妙的是,电脑真能像‘仙笛那样,饭菜呼之即来。电脑能依照人的指令,指挥电子微波炉做出美味的饭菜。如果你一时还顾不上吃,它会自动给你保暖好。将来,如果每个家庭都安上电脑终端机,可以随时跟电脑中心联系,那时你若不愿出外买菜,它可以代你自动购买,然后可以按你预先选定好的菜谱,交给电脑‘厨师来做。饭做好后,电脑会发出银铃般的叫声,催你吃饭……”
文末留下一道预言:“待到四化实现时,电脑在我国将会普及,我们的生活将会更加美好!”
很少有人会在25年前想象出文中所介绍的那一只“仙笛”。少数民族读者在读这篇文章时,定会有天方夜谭的虚幻之感。然而在今天,你会惊讶于这本刊物所传达的先知先觉。
的确,预言往往不能让人信服;当预言成为现实后,人们才会在回头寻望的时刻,蓦然惊讶于久远之前的一束远见之光。
重新启程的《民族团结》,就这样在时间的河道上为未来埋下伏笔。
5
1987年10月,《民族团结》迎来了创刊三十周年的大庆日。有党和国家领导人亲自参加的隆重庆典,使它成为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新闻。然而,由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尚普遍使用铅字印刷,漫长的印刷周期使那时的《民族团结》总须提前两个月发稿。也就是说,关于创刊三十周年庆典的图片和新闻,是在两个月后见刊的。
两个月后,当反映庆典的图片与文字发排时,编辑部猛然发现——眼下这一期正好是《民族团结》第200期。这是1987年除旧迎新的12月。
第200期的文本于是与这本杂志的庆典相逢了。如果说,创刊三十周年对于一本期刊来说意味纷繁,那么,《民族团结》的第200期,却以纯文本的方式迎向它的庆典,向它致意。
然而就像它所记录的对象一样,这本刊物始终不擅张扬。第200期散发一种紧谧的气息,一如往昔。首篇文章是张友渔的《改革与民族区域自治法》。与紧谧的表面气质不同的是,这篇文章指涉敏感问题。在《民族区域自治法》颁布实施仅三年的近距离点上,作者敏锐地指出一些地方的改革措施与民族区域自治法之间出现的抵牾。版面间弥漫一丝静悄悄的锐利。
事实上,张友渔经由《民族团结》第200期所指出的这一种抵牾,是始终缠绕于后来十数年间民族工作前沿一线的重大课题。《民族团结》以此表达它在记录社会生活时的敏感。就像一个目光尖锐的猎人,它毫不迟钝,不呆滞。
1987年12月,颇多辞旧迎新的话题需要在一张新年历后展开。于是,第200期的《民族团结》上,有普朝柱的文章《通商——发展民族经济的突破口》,若璞的文章《民族工作如何参与经济建设》,以及贾光杰的文章《积极开发民族旅游商品》……这是些从八十年代后期民族工作的熔炉里刚刚提炼出来的、冒着最新鲜热气的、被咀嚼得最有兴味的时尚话题。这些话题如同一张张标签一样,最鲜活地标识出那个充满激情的年代。
的确,敏感,是新闻刊物作为时间刻度的最亮的那一颗指针。
6
有一种力量,在冥冥中安排一声呼应。就如同在时间之河的下游,漂浮着一道航标,它专为照亮上游的某一航道而设。
1996年第5期,《民族团结》第300期。
第300期刊登了一篇长文:《中国少数民族如何驶上信息高速公路》。作者是其时的中央民族大学计算机系主任。文章述及信息时代一系列前沿话题:“信息高速公路引导人口重新分布”;“历史上最短暂的一次滞后——民族地区的新机遇”;“少数民族文字如何驶上信息高速公路——各种文字在电脑面前并未有优劣高下之分”;“多少人明白这个道理——民族文字电脑化,障碍决非文字,而是……”
距离第99期《民族团结》憧憬“电脑会让我们的生活更美好”,到深入讨论“中国少数民族如何驶上信息高速公路”,此时整整200期之遥。《民族团结》走了200步。
当《民族团结》在它的时间之器上留下了200个刻度,中国走了多少步?中国少数民族又走了多远?
我们就这样在一本刊物的脚步里,触目惊心地看到了历史的匆匆脚步。时间的流逝渺不可寻,却将它每一步嬗变的痕迹镌刻在这本刊物里,融进它的每一刻度之中。我们看到它与历史的同步。它与时间的同行。它用时间的质地去刻划时间。时间与历史都因此不能再从它的身上抽象与剥离。
近五十年后,当我们回头去注视这一本刊物足够漫长的历史时,我们发现能寻找到的只不过是杂志社资料室临窗而放的那一套摞起来足有两三米高的合订本。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更直接地再现那五十年了——这一本杂志的历史已经高度物化。
然而,这一摞无声的合订本之下,当然是一部有声有色、有血有肉的历史。
7
杂志与书不同。杂志记录过程,既便是充满谬误的过程;它奔跑在斑驳陆离、没有终极的时间大流中。而书却总是乐于在思想的终点等待着人们。
记录,对于历史或某一个时间截面上的记录。人们都愿意解释宏大的变迁,而用一本刊物,能幽深入微地烛照出某一段历史的变迁吗?
是的。这是至少两代编辑记者在这一本刊物里所从事的事业。这使能被回忆起来的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关于中国少数民族的历史,不再是绝无仅有的那一点点。